安塞姆·基弗(1945—),德国著名画家,新表现主义艺术的代表人物之一。后移居法国。
基弗被称为第三帝国废墟上成长起来的画坛诗人,他一直专注于表现德国的历史,德国的文化命运及纳粹主义的遗产。他说:“我带着联系我们意识和经历的象征进行创作,这象征将同时引发我们对自身的不断的省思。”历史、神话、宗教、文学题材都是他的视觉对象,其中,大屠杀的记忆是反复表现的主题。他的作品富于历史感、悲剧感,带有沉思的性质。其画作结构宏大,形式新异,令人震悚。
鹰
1
不是所有的翅膀都是柔弱的,
也有翅膀既硬且冷如同钢铁一般的;
不是所有的翅膀都是用来传递风声的,
也有翅膀制造风暴的;
不是所有的翅膀都在自由飞翔着的,
也有翅膀凌驾于一切之上的——
譬如鹰。
2
鹰是帝王之禽,权力的象征。
权力无处不在。权力是迷宫,是监狱,一个刚性系统。譬如鹰,它有一双深具战略意义的眼睛,配置滑翔的双翼,可以在云层深处发现猎物;它有一只铁钩一般的喙,发起攻势的时候,可以像箭镞一样直击目标,在一双同样如铁钩般的利爪的协同下,轻易地便可以撕裂组织最严密的生命。
权力由争夺而来,也可以为情势所造就。即使是一只鼹鼠,一旦被赋予权力,也会于顷刻间变作鹰。
在罗马人那里,鹰是朱庇特的“风暴鸟”,能带来雷电、力量和荣耀。罗马帝国的军队跟随鹰徽前进,执政官也携带着三头鹰权杖。作为罗马的继承者,拜占庭帝国以黑色双头鹰为标志。查理曼大帝穿着绣有雄鹰的斗篷,拿破仑一世和三世都习惯以鹰作装饰……在欧洲历史上,凡强暴而傲慢的君主,没有不选中鹰作为政治权力的代表性形象的。
现代极权政府同样不会放弃鹰,包括鹰式的思维和语言。
希特勒在党代会上宣布:“党是指挥国家的。”又声称,“纳粹革命的最大保证在于党对国家及其一切机构和组织有了绝对控制。”在权力的绝对化之上,“领袖原则”的孵化是必然的。
纳粹党各级官员身穿统一的褐色制服,帽子和领章均饰以鹰的标志,民众称为“金雉”,又称“死亡鸟”。
希特勒的御用画家容汉斯(1876—1958)专画动物,其中画得最多的便是鹰。深获希特勒宠爱的建筑师斯佩尔,喜欢用巨型石制雄鹰装饰他设计的建筑物;德国体育场尚未落成,左右两端的高塔早就有一只帝国之鹰兀然立在那里了。
鹰,纳粹的图腾,一种英雄主义的图腾。
3
在关于天使的系列油画中,基弗给它们全装上鹰的翅膀。
只有护卫画家的天使,以及艺术家,无权者,失败者……他给装了另一种翅膀:美丽的、单弱的、不堪一击的翅膀。
伊卡洛斯和韦兰不见形体,只有一只翅膀,沉重地摔落到布满火焰和稻草屑的原野之上。锻造翅膀的工匠死于翅膀的冥想。这是一次厄运的飞行。画家除了献上内心的哀歌,他一无所能,根本无从改变飞行的方向。
对权力者来说,无权者不是牺牲,便是共谋;或许,反抗是仅余的道路,第三条道路。
蛇
1
有一种欲望叫邪恶,《圣经》把它叫做蛇。
蛇诱惑说:“果实是属于你们的,吃吧!她会让你们长出智慧来……”
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结果被逐出伊甸园。
人民远离幸福之门,被迫接受无穷的劫难,都因为听从了希特勒,和他的党的蛊惑。
蛇一样的蛊惑。
2
蟒蛇钻进策兰的诗册,滑向《死亡赋格曲》;而这诗,是基弗所熟悉的。
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
死亡是从德国来的大师
一个德国男人玩着蟒蛇,打响唿哨,唤出他的犹太人为他们自掘坟墓,让其中的另一些人喝黑色牛奶,在他的指挥下跳舞……作为他的玩伴,正如腰带上的枪和屋里的狼狗一样,蟒蛇以它的阴暗、狠毒、柔顺而多变,使他在想象中一次次走向疯狂……
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
死亡是从德国来的大师
诗册之外,另一个德国人玩着另一条蟒蛇。
这个伟大的德国人,手里握着指挥棒,上面镌着“党”、“民族”、“国家”三个词,闪闪发光。蟒蛇就缠绕在这金属棒上,随着他嘴里发出的咒语来回舞动。它潜伏在社会意识之中,人们无从察觉,只有他看见并把它从一种消极的时代情绪中诱召出来,赋予积极的、攻击性的形象。伟大领袖是伟大的发现者和诱惑者,他从容地玩着蛇,做着引蛇出洞的游戏。他是蛇中之王——
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
死亡是从德国来的大师
3
木头阁楼里,有三堆火焰在熊熊燃烧;旁边是一条盘曲着的蛇,火焰一样醒着,窜动着,前倾的头部正对着门廊的方向。
画家为什么把蛇和火焰称作“四位一体”呢?莫非在他看来,蛇也是神圣的火焰?
在《复活》(1973)里,蛇横卧在大道的中央,汉语正所谓“当道”;在道路的尽头,通常的祭坛上部另加的凸起部分,有一级又一级的阶梯,上通一扇紧闭的大门。或许,这就是天堂之门。
蛇的头部,同样的,恰好与门遥遥相对。
原来蛇也不安于自身封闭的恐怖,才去寻找一个开放的出口的吗?
蛇和火焰在一起;
蛇和石头在一起;
蛇和道路在一起;
蛇和闭合未定的门在一起;
蛇和焦土在一起;
蛇和调色板在一起;
蛇和天使在一起;
蛇和雅各式的梯子在一起……
4
在基弗的画中,蛇永远是单数。一条的多。蛇是一个复合的形象,它潜行于不同的领域:历史,宗教,艺术,神话和诗。在蛇的身上,有着事物的多重性和自反性。
蛇是生命实体,作为象征的形象,又是世间万物的媒介。它连结着时间与空间,自然与文化,肉体与精神,意味着一种过渡,一种转化,一种变异。蛇会咬住自己的尾巴,蛇会蜕皮,一遍遍扬弃,这里包含着一种自否的可能性,可以救赎,可以升华。
在轮回和重生的意义上,蛇的生命内涵,正与古老的炼金术相通。
在这里,蛇是辩证主义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