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相亲,洋气话叫相对象,说土了就是看婆姨。在陕北的过去,后生姑娘要结婚,都少不了这一道程序。
陕北人相亲,有明着来的,也有偷着看的。明着来的是正式仪式,偷着看的是前期准备。为了找一个中意的媳妇,男方一般在提亲前都要做一番扎实的调查了解,尤其是对姑娘本人的“考察取证”。因此,有大姑娘的人家客人总是多,其中有许多“不速之客”。这些来访者的说法五花八门:有的说来买猪、羊,有的说来找水喝,还有的说要借气管子给自行车打气或者借水桶给汽车加水,这其中就会有暗中来看婆姨的后生。
要区别是不是看婆姨的人其实不难,有明显特征可供辨识。凡是来了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你就要注意看他们的穿戴。如果老的穿着不讲究,散披着外套,高挽着裤腿,羊肚子手巾上满是汗渍;小的穿着讲究,风纪扣卡着脖子,大热天穿着袜子,头发梳洗得整整齐齐,这就有三分像了。再看他们的做派。如果老的一坐下就跷起个二郎腿,把旱烟锅子磕得山响,一举一动都有点故意的夸张;小的坐下前先摸一下椅子、提一下裤子,用舌头转圈儿舔一下嘴唇,事事小心、处处谨慎,这就有五分像了。再看他们的谈吐,如果老的话多,逢什么问什么,问来问去都会问到姑娘身上;小的基本不说话,嘴巴成了摆设,但眼睛却特别忙,转得“滴溜溜”价,专往姑娘脸上扫,这就有八分像了。最后看两人之间的交流。如果老的看着小的时忍不住地笑,小的看着老的时脸无原因地红;老的悄悄地给小的挤眼,小的暗暗地扯老的衣角;老的看一眼姑娘,目光滑滑地移到小的脸上,小的看一眼老的,然后把目光颤抖地扫过姑娘的脖颈,这就不能说像了,那是实格扎扎看婆姨的人了。
这是相亲的一个前奏,但它是决定男方是否向女方提亲的关键。只要看中了姑娘,至少男方的意见十分有了八九。因为他们认为,男的娶妻如摘花,只要花儿好,不太在乎花枝是否整齐、花园是否排场。之后,男方就开始委托媒人上门提亲了。征得女方同意后,媒人就会带上男方的后生到女方家“遇面”。这时候,男的基本不用看了,他要看的人已经看过了,看不上他就不会来的。但女方却不一样了。姑娘坐在灶火口烧火,眼睛却死盯住后生不放,看着看着总觉得后生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姑娘的父母除了看后生的模样,还不住地盘问,对后生的综合能力进行考察;吃饭时,他们还会把弟兄妯娌叫来陪客,表面上看似对客人的尊重,其实是为自己帮忙作最后的把关。等到一家人都认为后生可以过关,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到男方“看家”。
“看家”是公开地来,不偷偷摸摸,而且来的人多。除了姑娘本人,还有她的父母或者父母委托的至亲。他们看的重点不是后生,主要是看男方的家庭,包括光景和为人,一边看一边打问。他们想知道未来的公公是否能干、婆婆是否贤明、家族的势力是否强大、家中的资源是否充沛,可以称综合考虑、全面评价。
这时候,男方的家里可忙坏了。听说女方要来,男方提前就做开了准备:挖掘所有潜力,动员一切力量;有“金粉”的当然要贴在脸上,没有“金粉”的借个“金粉”也要贴在脸上。好饭自然要准备,白面要用“头箩”,蔬菜要用新鲜,猪肉务必小炒,烧酒尽量名牌。环境更是重要,里外必须一新。院子里先用水洒,不能有半点黄尘;窑里必须喷药,不能有一个苍蝇。摆设务要时兴,铺盖定要整洁。硬件上讲究,软件也不能落后。一宗一件,都得策划停当;一招一式,都得排练成熟。女方没进门,他家就来了亲戚,穷的不来,丑的不来,来者不是干部就是党员,全是“矮子里选出来的将军”;女方刚进门,他家就会来些旁人,讨债的不来,吵架的不来,来的人不是赞扬就是夸奖,把这家人夸得像花儿一样。前来帮忙的人更是不少,擀面的、炸糕的、泡茶的、递烟的,都是村人,未来的公公婆婆顾不了这些,只忙着“吹牛”。女方问公公的能耐,老头儿抿嘴不答,努力地装作脸红;婆婆就立马开腔:“这老汉一辈子没挣下别的,只挣下个能干的名声,村里的大事小事,亲戚家的红事白事,都请他来管,害得我不知熬了多少夜红眼。”女方问婆婆的为人,老婆子格丹丹地笑,边笑边用手掩住自己的牙齿说:“我这人有个赖毛病,看见别人比自己还亲,别人有个灾灾病病,我就恨不得自己替顶;别人有点喜事,我就高兴得几夜价睡不安生。”女方问今年收入如何,老头答:“不多多,村里人说我家最好,那是抬举我们的人品。”女方问小姑子如何,老婆儿又笑得流出眼泪:“我们家女女昨晚夜里哭醒,我问她哭什么?她说:‘我想了未来的嫂嫂。’”
等到“遇面”、“看家”都顺利通过,这门亲事可以基本确定,最后的程序就是男方到女方家“定亲”了。这次虽然只谈彩礼和姑娘的结婚用品,但情况较以前却有了不同。彩礼基本都有个大规程,双方一般不会有大的分歧,关键就是姑娘的结婚用品。女方出战的是姑娘本人,男方出战的是后生的父亲。姑娘一改当初的矜持,变得有话就说,直来直去;公公一改当初的豪爽,说话吞吞吐吐,模棱两可。他们争论的问题不多,一是家具,二是衣裳。姑娘可着天要,公公就着地还;姑娘一争利益,二争体面;公公能推就推,能溜就溜;姑娘紧盯着所有时兴的东西,公公紧捂着干瘪的钱袋。争到后来,两人都把眼光投向那后生,可惜的是,那后生早已变得面目不清:在父亲面前哭凄惶,在姑娘面前装委屈,一会儿像钻进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一会儿又像徐庶进了曹营——一言不发……
这关看起来难过,其实也都过了。当这对青年男女结婚之后,这些都成了笑谈。
回门
在陕北过完喜事的第二天,新女婿要带新娘子随女客去丈母娘家认亲戚,人们把这种礼仪叫做“回门”。
在延安一带,“回门”时男方只去新女婿一人;在榆林一带,同去的还有一个陪人。这个人一般为新女婿的姐夫或者姑夫,主要任务是协助和保护新郎。所谓协助,就是协助新女婿认识妻家的亲戚,完成一些必须的规程,帮助他打破初次进妻家门的羞涩和不自然。因为“回门”时的新女婿和新当选的领导一样,备受众人关注,是个焦点人物,稍有不妥之处就会有人说三道四。通过陪人的指点,让这个第一次在妻家户族里露脸的新女婿尽量做得洒脱一点、大气一点,免得给人留下呆板的印象。所谓保护,是因为陕北有“耍新女婿”的风俗,有过亲身经历的陪人能够明保暗护,防止开玩笑人的恶作剧,比如空壳扁食就是众多恶作剧中的一种。
陕北人把饺子叫做扁食,它和其他地方的饺子没有大的不同,唯一属当地独有的就是那空壳扁食。空壳扁食特殊就特殊在馅上,不用肉,不用菜,只用一块冰,扁食煮熟了,这冰就化成了滚烫的水。它是专门给第一次来妻家的新女婿准备的,是能和新女婿开玩笑的小舅子、小姨子、姐夫和妻爷爷、妻奶奶精心策划的圈套。如果新女婿不知情,一只饺子进口,烫得眼泪直流。但多数新女婿都有陪人提醒,吃时先用筷子夹开扁食看有没有“暗器”在里头,基本都能逃此一劫。
陕北人“耍新女婿”的方式很多,有开玩笑调侃的、吃饭时设套的,也有喝酒时灌酒的、睡觉时炕上撒蒺藜的,其中最厉害的就是给新女婿脸上擦黑。新女婿单枪匹马,和妻家这么多能和他开玩笑的人较量,可以说力量悬殊。更重要的是,这时候新女婿地理不熟、情况不明,又不清楚哪些人能开玩笑,时不时就会遭遇“伏击”。往往新女婿刚进大门,门洞后边就“伏兵四起”;新女婿刚上炕头,就有人从灶门旮旯里冲了上来,直到把新女婿擦成个戏院里的“三花”才肯罢休。这时候,心疼女婿的丈人、丈母娘一边批评给新女婿擦黑的人们,一边端来温水让新女婿“卸装”。有时遇上燎滑一点的新女婿,自己会防备,加上有新娘子暗泄机密,丈母娘、老丈人出面保护,陪同人暗中指导,多数能化险为夷。
在“耍新女婿”的过程中,无论怎么折腾,新女婿都不能生气,一生气就算丢了人。但嘲弄不还口、擦黑不还手,任凭别人折腾的新女婿,众人又笑话他是“老实疙瘩”,会小看他的。怎样做到有节有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遇到成年人咋玩都好办,遇到小孩子就很难处理了。总有一些小孩子因为给新女婿擦黑时自己成了“三花”,大一点的“洼下了眉眼”,小一点的哭了起来。出现这种情况时,最为难的是陪新女婿的人,只好见人就敬烟,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着急的丈人、丈母,不知该说谁,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当然,新娘子就更不要说了,面子上装得漫不经心,眼睛却盯着新婚的丈夫,一怕他吃亏,二怕他丢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的心里早就没有了天平,只有那说不出的心疼。
回门结束往回走的路上,是最有戏剧性的时候。三个人三种心思两条心,表现方式又迥然不同。新女婿大都“没良心”,在丈母家时,对陪人言听计从,信任有加,这时却感觉他成了一个多余人,恨不得他马上离开,嫌他妨碍自己和新娘的亲近。陪伴的人却要“寻开心”,故意让新女婿为难,让他们的好事“弄不成”。新娘子则表面上和陪人说话,心里却乱得厉害,来不来就走了神、动不动就红了脸。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便回到了男方家里。陪人忙着向主家“述职”,小两口早就钻进了自己的新房,“回门”这档子事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