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那一年的目击,使得我患了沉重的心病。
它的地理位置,已经在衰退的记忆中漫漶不清。能记得的,是在李家峡还是龙羊峡?或者就在孟达峡上下的某处。反正是一个曾经盛产马家窑彩陶的山沟台地附近。
黄河从一个拐弯处巡游而来,威风凛凛,磨坊就在拐弯下面的一个崖坎上。
它的木轮巨扇插在浊黄的泥水里,喑哑地吱嘎响着,溅起浓褐的浪头和水雾。不知从哪里运来了一截千年老桧,把它凿成了磨轮的轴。嵌进大轴里的每根斜撑,像车轮的辐条,都是一棵笔直的松树。工匠为了不伤木头元气,刻意留下树皮枝杈,让它们随着水势,缓缓地、颂歌般地在半空转动,转动,缓慢沉重,无止无休,像一个图腾,如一个符咒。
庄里人都靠磨坊度日。
人们裤脚半浸在水里,扛来白编织袋装的麦子和黑牛毛麻袋盛的青稞,运走白面和糌粑。人走的时候泥浪撞着脚踝,哗哗地蹚开的水,在小腿上留下一层泥巴,人都尽力走得快些,那半壁山一般的巨轮吱呀转过头顶,仿佛这一刻就会坍塌下来,把人砸在泥洼里。
我又是在那儿做什么呢?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若考虑那些彩陶,该是在我考古的年代。那时,世上的变化还没人留意。只记得那一年,我正用一支炭笔勾勒磨屋的线条时,韩家的儿子给绑走了,罪名是毁坏磨坊。韩家的老母亲举着两条瘦骨嶙峋的手臂,拼命摇着身份证。她银发纷乱的、嘶哑争辩的影子,弄得我很难专心作画。
反正从那一回起,我习惯了磨坊的速写打发时间。或者该说,我习惯了在磨坊打发自己的余生。我画得不好,但画轮廓不难。费力气的,是怎么对付那凶恶翻卷、滚滚泻下的黄河。
二
速写强使我仔细观察。
一边画着,我发觉了那些腐蚀的蛛网裂纹。要紧的是,裂纹并不只出现在粗壮的松木臂膀上。我看见在水面上边的木头,不论木造的磨坊或是矗立的磨扇,都被厚厚的水碱裹住,呈着湿漉漉的一种白绿或者黑黄。碱壳剥落的原木上,暴露的木头是漆黑的,好像谁给它刷了沥青。
那黑漆的木头上纹理密布。我画不好,停下仔细打量,于是发现了蚀透了木芯的裂缝。
问庄子里的农民,他们说:闲着呢。意思是没关系。但我觉得危险,所以把当坐垫的石头搬远些。
在第一次,就在我的速写画完的那一天,咯轧转过的木轮上,突然断了一根条。它从大轴上剥离的时候,好像落下了一个烂果,也像滚沸的汤里,一根煮烂脱离的骨头。根本没有动静;它只是轻微地、呻吟般哼了一声,如今忆起是好比低沉的叹息,它先是悄悄地从高高天空上栽了下来,直到溅入水里,才轰然在浊浪上扬起爆炸般的声音。河面上一下站立起两道水墙,半是泥巴半是透明,冲腾的水雾久久不散,染黄了尖梢的树叶。
清晨农民们背面来的时候,围着那根巨木,商量怎么分了它。只有韩家的人沉默着,背着行李鱼贯而过。他家遭了冤罪,这里已不能住了。木头已经腐烂透了,分了搬回家也当不成柴薪。人群喧嚣,老人指挥儿子娃,一旦磨轮转了过来,就用铁钩子一根根钩着拉。果然又拉下来两根,也都朽透了。
用不成!顺河淌了算啦,最后他们说。
众人散了。
顺流而下的三株巨木,正巧挡住几堆难画的浪花——我刷刷几笔,第一张速写于是画成。
三
又一年去时已经不是考古。
四顾世风日下,满眼病入膏肓。我怀念那个雄山大河的小村,想去看看它。那里是文明的渊泽,这会儿它会怎么样呢?哪怕去画上一张磨坊的速写呢,我想着就买了一张车票。几天后,我走进了熟悉的庄子。
我干脆靠着破败的韩家颓墙,盖了一间木头小屋。小屋苫顶的那天,我不由得对自己捉摸不透:我的魂儿,也随着磨扇在转么?
咆哮的激浪,掀起震天的轰鸣,击打着我的耳鼓。我的耳朵已经失聪,我欲辨不能。我注视着黄河的铜色浊浪,一声不吭摆开了画具。
由于一点野心,这回我带来的是油彩。上一次,当行家看我的速写时,批评我的画说:缺乏力学的布局。我想克服这个毛病。也就是说,不单是速写而是想写生,想描摹它更多的真实。写实!你能写实,力学关系就对了!行家临走留下一句。
不祥的颜色。我一眼就明白,对付这种颜色,我不光是缺乏技术而且缺少思想准备。磨坊已经毫无原木的本色,它在落日残辉之下,呈着一抹铁锈的斑驳。突兀一眼瞥去,磨坊如一个不祥的黑架子,备足的土黄与赭石,都用不上了。
河水猛烈地冲撞着,咬住一般摇撼着半颓的磨扇。磨坊这一刻是一头绝望的骆驼,它死不躺倒,亡期还尚在以后。原木劈成的辐条般的放射线,只剩下斜斜的几根,左一根右一条勉强支撑着。那个缺牙断齿的巨大轮扇,这一回它不是一个圆,而是几块碎了的半扇,互不相干地嵌在千年老桧树凿成的大轴上。估计那个桧树轴还挺结实,它和轮扇的接口被水垢的硬壳糊住了,看不细致。我只见它们咯吱喑哑,呻吟着半摔半倾,在强大的水力推搡之下,恐怖地挪动。
我呆傻地痴痴望着。这么画,究竟要画一个什么?已经没有浑圆磨轮、古朴木屋。对着峡口望去,几片庞大的扇面,宽窄不均,直插半空。每当被水流猛撞,就危险地一歪,接着就向前一栽,一歪,一倒,朝着水面跌倒移动。背后的天空是一派血红。
油彩几下就涂抹出一个黑框子。力学还是不对,它活像一座歪着一个劲地往一边倒的黑牢。我一发怒把它丢进了河里,盘算以后下力气重画。
四
最后一次去磨坊,是在去年的七月初。
磨坊的风情,当然不止我一人留意。它已然被当做“产品”推销,计划挤入全国旅游百强。婊子店、火锅厅、小旅社盖了半山沟,红漆在峭壁上刷着大标语,到处是“最后的磨坊”的广告,甚至有一处写的是“磨坊之死”。
在这个月份,河床里突然涌进自融雪以来就蓄积不止的汛水,一条河都洪水猛涨,水温冰冽。从遥远的昆仑山,以及所有冻土冰川奔流而至的河水,七月进峡,陡然暴涨,攻打这座建在下游的磨坊。破旗碎扇的磨坊,一瞬间落入劫难,瀑布宛如炮弹,对准了它狠砸猛轰。
人们都去峡口了:顺河淌下来各色的浮财,可真是浮财啊!河里有木料、家具,甚至还有活着的牲口。据说庄子里唯一地主成分的人家,就是在几十年前的一个七月里下水,从河底捞上来一个元宝箱子——才成了富汉的。“说不准能捞上台桑塔纳。”人们说着,一边匆匆走过。
差强人意地,圆木屋和几片破扇子都画完了,笔涂到了桧树轴。我调了些锌白,打算描出桧木上的水碱锈壳。
我蘸了些调色油,正想画溜光的碱垢——那时分瞥见一道新鲜的裂缝。桧木上有一道伤口,正静静地绽开。狂怒的水,涩塞了或吞吐没了开裂的声响。在我的目击之下,它正一寸一寸地、无声无息地、微微颤动着劈成两半,露出桧木的淡黄本色。
裂缝和嵌着松树的凿口,慢慢酥碎了。力的平衡一瞬崩溃,一片轮扇栽翻水里。但是没有溅起大浪,翻滚的河水,淹没了浪头。尚还没有转上轮顶的磨扇,那一刻如迟疑般,停在了半空,先静了一会儿,然后凭空加力,颓然后仰,一下子散了架!
磨坊的木屋被一根巨木砸个正着,不吭不声地坍塌了半边。碎木、石块、土坯都哗哗倾入洪水,被疯狂的怒涛接住,一抱即席卷而去。每一根垮塌下来的木头,都在我眼睑里爆皮裂骨,断成碎段。每一颗朽烂腐蚀的铁钉,都在我的凝视中炸跳爆出,化为齑粉。失去了磨扇遮挡以后,天空放晴了,露出紫红的太阳,恐怖至极。剩下的残扇,如可笑的羽翅,倒垂着粘在轮轴上,在水流中横七竖八。随即,它们一根根被拆卸,并撕扯一样把轴上的木头扯下。桧木的巨轴终于瓦解了,磨坊的最后,如刀子宰割的一个羸羊骨架。此刻时辰已到,最后的进程已然开始,它清晰且悲哀,像一场廉价的电影。
水更加升涨恣溢,一直淹到我的脚下。踩着的石崖一阵工夫就塌了,我的那张见鬼的画,连同画架子一块,霎时被水卷走,瞬间无影无踪。这回能听见木头的声音了,它们劈裂折断,拥堵粉碎,喑苦的哑叫,如地狱的哭声。
我屏绝了呼吸,双手痉挛地攀住枯草。我感到随着磨坊,自己也正在洪水中溺没。这是我立脚的热土,是惠与我母语、是给了我生命的祖国啊——有一个时分,我按捺不住殉死的冲动。我几乎就要跳入河里,想攀住半个桧木的磨轴,想抓住我未完的绘画。
一双手扯扯我的衣襟。咦,是韩家的老奶奶!她独自回来了。
后来,奶奶说我画得好。
暮霭沉落,远近无人。在人去村空的这里,只我娘儿俩坐着。她把我的第一张速写,远近上下地端详,看了一个遍。她的枯手战抖,银发触着画纸。一颗浑浊的老泪,溅在了画面上。我感到脸上抽搐,想笑却做不出来。我忍住泪站起,然后穿过磨坊废墟,大步离开了小村。
——以上就是我对磨坊的回忆。
它能算一篇写生笔记么?曾三次专心命笔,只落下最初的一幅。
我还是挺喜欢这幅速写。画得不像,可是它能让我触景生情。在我心里铭记的磨坊,连同它的山河人民,确实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