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你丁生叔七十大寿,得回老家一趟。我说,你回吧,我要值班。父亲说,你还是换个班。我说,排了值班表的,不好换。要不,我做个人情,你带回去。以往,只要是我有工作上的事,父亲从不勉强,家里家外就是天大的事,他也都是一个人扛着,不吱一声。这回,父亲却坚持着,说,你叔伯十多个没剩下几个了,你回去看了一回算一回。又说,前不久,连你后龙大哥也上了六十了。一个个,真的是说老就老了。我一怔,后龙大哥六十了?后龙大哥是我们这一班兄弟当中的老大,一生苦累,从没离开过田地。我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和他愈来愈低矮弯曲的身躯,心里有一丝酸酸的感觉,点头不语。
晴空高远,大地静默。在离老家还有两三里路的祠堂边,父亲坚持下车。他说,天气好,走小路,不走水泥村道,到处走走看看。看看我们原来(在老家)种过的田土,养过的鱼塘,包过的山林。我和父亲,一前一后,在一根连着一根的田埂上蠕动着,前行着。父亲走走停停,手指指点点,双眼不时显过亮光,说,这块长长的田,你还记得么,有一年打过十九担拍满拍满的谷子哩。坎上那块田,再干的天,靠山脚的一大片总是湿润着,还记得吗,有一年谷是少收了些,但你们几个光翻泥鳅就翻了二十多斤。是的,我们找寻一个个泥鳅孔,每个孔里准有一条泥鳅在泥土里养身呢,手指悄无声息地缓缓跟进着,顺着它,弯曲着,两根手指紧紧地卡住它的头部,夹出来,一条泥鳅,夹出来,一条泥鳅……如此,屡试不爽,足足盛了半脚盆。父亲说,最劳人的要数靠近凫塘的那块漏斗田,年年放水年年漏,那一年大干了一个寒冬,把田泥全部起开了,一个漏眼一个漏眼地补,果然后来再不漏了,坐得住一田肥汪汪的水,成了一丘丰产田,你晚爹爹、丁生叔和后龙那几个老把式都叹服了……
我听着父亲鲜活的记忆,却没有几分激动,毕竟我们全家迁出去二十多年了。在老家,我们家只有奶奶一个人的田还保留着。一家人再三做工作,奶奶也不肯迁到城里去。奶奶说,我还有田呢,我怎么能够住到城里去?在农村,田是天大的事,有田才是根本,有田才是依靠,有田才有想头。一个人生下来,或是嫁过来,在村里能够分到田,才是证明成为一个人的真正的标志。于是,我们在城里,总记得奶奶,总记着奶奶的田。奶奶那块田在下坡园里,四四方方的,宽展展的,胖墩墩的。奶奶总爱见人就说,晓得么,端端的,一块大肥肉哩,肥汪汪的。
奶奶年纪大了,田当然无力耕种。其实,很多年前,奶奶都没有耕种了,都是叔伯兄弟代替奶奶耕种的。最初两三年,每年尝新时都给奶奶畚上一两筐新谷子。奶奶总是及时托人带一些新米给我们,说,自家田里种的粮食养人。后来,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都跑到南边打工去了,就有一些坎上的旱田、漏斗田也顾不上了。奶奶急了,颤巍巍地三番五次上门去邀九叔,只字不提谷子的事情。我知道,奶奶是不想让她那块命根子的田荒了,奶奶只要田种着,就连近几年种田发的补助款也不要了。奶奶一个劲儿地对九叔说,责任田,责任田,是一份责任呢!要上心,好好地种,不能对不住那块肥沃的田。
老家第二次调整土地时,奶奶还在。分到土地一年后,奶奶就走了。奶奶走了,下坡园里路边那块田还是好端端的摆在那儿。来来往往过路的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是奶奶的田,肥沃得很。不久,老家有消息称:奶奶的田被九叔霸占了,九叔去村里改了名,划在了他儿媳妇的名下。
父亲说,我要回老家一趟,要保住你奶奶的那块田!父亲显然很气愤。我却坦然,说,反正有田也是邀人家种,又没收到谷,又没领到种田的补助款,何必挂个空名?父亲定定地看着我,恶声恶气地说,你都这么大了,难道就不明情理:没有了田,没有了山,没有了老屋,我们还回得去吗?
父亲跑村里跑镇里,忙乎了好多天,硬是把手续办妥了。回到城里的父亲,老远见着我就说,田回来了,你奶奶的田回来了!父亲的高兴劲儿,仿佛是奶奶回来似的。父亲还说,我交代好了,你后龙大哥帮着种,指定了不会荒的。后龙发誓说,荒了他自己的田也不会荒奶奶的田!奶奶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奶奶一定还会在那边看着呢。
奶奶的田肥,后龙大哥又用心伺候着,田里的东西疯长着、茁壮着、丰收着,种什么有什么。从下坡园里过路的人,经过奶奶的田边,都啧啧地赞说,看看,奶奶的田呢。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说起奶奶的慈善、仁义和博爱,说着说着,仿佛见着慈祥的奶奶,在阳光下笑容可掬。
父亲后来总夸后龙,后龙大哥喁喁地说,是奶奶的田肥呢。后龙大哥实打实的一个人,农忙季节里,我记得他一个人常常掮起一台打谷机急急地就走。在田里,他常常是一个人踩着笨重的打谷机,踩得轰隆隆响。他拿起一把又一把稻穗,放在飞转的滚筒上,谷粒被滚筒打得四处乱撞,落在打谷机的挡板上劈劈啪啪响个不停,最后都落进深深的谷桶里,堆成一座小山。后龙大哥有一手绝活,他常常是一只脚踩在打谷机上,另一只脚已下到田里,手里打剩的稻草旋即被扎成草把,随手一扔,远远地立在田中央,手里重新又捧起一把稻穗。后龙大哥常常一踩一晌午,不喊累,不停歇。每回,我都看见他满头满身的汗水,亮亮地四处汪洋着,落在稻草上,随即风干,手摸上去,颗粒状的,沙沙地响,白花花的晃眼,用手点一下放在舌尖,咸咸的。打完谷,后龙大哥也没有一刻消停,两百斤的谷担挑起来就走,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风一般,裹一脸的欢快朝晒谷坪里走去。
后龙大哥干的都是力气活,常常汗水四溢,衣服上流出一团一团白色的盐渍。有人嫌他脏,盯着他的衣服看。后龙大哥不见怪,憨憨地一笑,用嘴舔一舔,说,是盐粒呢,有点咸。后龙大哥爱助人,好管事。谁家耕田耙地,插秧打禾,挑石扛树,砍柴挑水,一声喊,就去了,不讲价钱。帮衬人家又舍得下力,他说,力气是用不完的。红白喜事,他都是第一个去,去了就抢着重活干。干完活,主人家总要招呼后龙大哥入席,别人喝得天南海北,他却一个人不声不响,飞快地胡乱扒两碗饭就走。大家都知道,后龙特别吃得咸,都特意在他的菜里多加把盐。在农村,男人们大都吃得咸,只不过后龙大哥更为突出。对乡村,对乡民,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这样动情地写道:谁都知道,人不吃盐身上就没劲,生命需要盐。乡民们的坚韧和不屈,就是他们生命中的盐。有了它,生命才有硬度和力道,才能生生不息。一颗颗汗水,落在稻草上,枯草不败;停在风边,风为它击节歌唱;一滴一滴落在大地上,写下的是生命的诗行!是啊,阳光、水和盐,生命中不可或缺。
父亲又说起前不久去老家吃后龙的六十寿酒的事。父亲一味地渲染,说,那个热闹,后龙一辈子都不敢想呀……要晓得,后龙的崽小锋装了一车花炮,日里放夜里放,放个不停,放的都是钱呢。后龙大哥一贯节攒,没见过这阵势,都懵了。后龙大哥在最困难时,一锅洗锅汤里放上几把盐,他也能吱溜吱溜喝得贼响。在他家里,下有五个弟妹,都是靠他照料,一个个在他的照料下,娶的娶上了老婆,嫁的风风光光嫁了出去。在大家的印象中,都只晓得后龙大哥吃得咸,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不晓得,后龙大哥慢慢地大了,老了,力气也短了。后龙大哥说,想当年,抬重的,吃咸的,不怕耍蛮的。
后龙大哥总是很清楚地知道祖祖辈辈的大事小事,祖上的坟山也只有他一清二楚,每回清明上山,大家只要跟着他走,一处一处的祖坟祭拜过去,没有一回错的。他每回祭拜完,就要下力气给一处一处祖坟上垒土,他说把祖坟垒得高大雄壮一点,先人们能更多更好地庇荫后人,发子发孙,祈福进财。后龙大哥本来自己舍不得花钱,倒是有一回,他竟扬言,二奶奶的坟台若他叔伯三个不砌,就算他一个人的。要知道,在老家,水泥砌就一个一般的坟台至少要两千多元。后龙大哥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一大家子人:玉字辈(父亲叔伯一辈)的还剩下几个,后字辈(后龙大哥和我这一辈)的有多少,乐字辈(我儿子他们那一辈)的又有了多少,谁谁谁,排行第几……随后龙大哥一说,一院子的人都是一大家子人,亲挨着亲,不能生分。
后龙大哥的六十大寿,办得热热闹闹,他却没领儿子小锋的情。他心痛一把把钱,一声声响,炸飞了,只剩下满世界的纸屑。小锋心花怒放,逢人就说,响得值,父亲一辈子难得风光一回。后龙大哥整个冬天,满村子里嘀嘀咕咕,说小锋这个青屁股吃盐真是吃少了,哪晓得生活的味道。小锋初中没毕业就跟着大伙儿去南边闯荡了,这几年做着“皮包生意”,很是发了一把。后龙大哥却不屑,说“打飞机”般,迟早要跌下来的。农村政策现在这么好,不如早早地回家种田,也能发家致富。小锋揶揄道:种田?种田好耶,祖祖辈辈,饿不死胀不死。气得后龙大哥满院子追赶着小锋,操起一根扁担要打烂小锋的狗脑壳。
后龙大哥仍是日复一日地侍弄着他的田地,他把田地上的一棵棵小生命当成自己的宝贝疙瘩养着护着。后龙大哥还爱管村子里的大事,有一年在村里的选举中站出来说公道话摆公理。他说:人呀,吃着盐和米,就得讲情理!惹得院子里有钱有势的双成佬下不了台,双成佬气急败坏,动手打人。一身力气的后龙大哥竟没有还手,伤得不轻的他被送了医院。后来,后龙大哥的事惊动了镇里,镇里领导出了面,裁定村主任双成赔付数目不小的医药费。后龙大哥竟说,几千块钱的医药费赔不赔不要紧,要紧的是要双成佬放一挂炮仗上门赔礼。赔了礼的第二日,后龙大哥就起了床,红光满面,换了一个人似的,在村子里见人就搭讪,一把锄头高高地擎在肩上。搭讪几句后,后龙大哥还是放不下他的田地,又去侍弄着他的田地,和田地上的一棵棵小生命。
后龙大哥在家里种着田,小锋在外“打飞机”,一年到头只有正月那几天父子俩才碰在一起。小锋和父亲说不上几句话,小锋不是不愿和父亲说话,小锋觉着和父亲说不到一块儿,一句话在小锋嘴里总是不利索,不像那一把把的钞票在小锋的手里听话。小锋和村里的年轻人都是一个样,要么不回来,逢年过节寄几个钱回来;要么回来了,也是拿了钱说事。小锋回家见了爹,不问田种得啥样,不问爹的身体咋样,没有一句知冷知热知心的话。他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小锋说,爹,把屋翻了。小锋说,爹,把背投装了。小锋说,爹,把寿办了。……小锋说,后龙大哥不接腔。小锋甩着白花花的钱大操大办,小锋感觉像做成了一单生意般滋润,然后哼唱着一首《死了都要爱》的流行歌曲又去了他南方的快乐世界。
后归哥是唯一留在村子里的年轻人,他也跟我说后龙大哥死相得很,跟不上时势了。我知道,后归哥也是生意人,生意人有生意人的看法。后归哥严格说来是半个留在村子里的人,他在湛田街上开着一个店子,卖副食烟酒、日杂百货、烟花爆竹、化肥农药……按他的话说,只要能赚钱的,他都做。而且,他在村子里还兼着信贷员、农电员、水管员、计育专干等等。他好几次还鼓动我父亲回老家去替他拉选票,甚至还想豁出去拿钱买票,被父亲阻止了。后归哥说,花一些小钱,是值得的,上了台,我有我的路子。父亲看出了后归哥的心思,说,种田是一种责任,选上村主任更是一种责任,你不能只想着你自己,要想着大伙儿,要带着大伙儿奔。
后归哥生意做得不太正堂,三不三(不时)来电话,问:要缴税费了,能不能少缴些?烟花被查了,能不能出面说情退回来?化肥有假了,处理能不能轻点?……一个个电话,火急火燎。这回,当面找到我,心燥肺炸地说:你得给我找县长出面,要出人命了……我顿时懵了。好久,才缓过神来,说,过年过节的,乡里乡亲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后归哥说,还不是那口井的事。
那口井?……
我记忆中的月光下的水井,是我最悠长的思念。
在静谧安逸的夏夜里,我常常担一对小木桶,晃晃悠悠地,横过晒谷坪,去村口那口井挑水。蓝幕般的天穹上,一颗又一颗星星向我眨巴着眼,做着一个个亲昵挑逗的举动。月光如水,丝丝的凉风从田野那边吹拂过来,我哼唱着童谣,旷野中有虫鸟低低的鸣叫,此起彼伏地应和着,更添了一份清凉和畅快。顿时,我觉得自己自由幸福得如一片云彩,轻飘飘的,飘来飘去,飘上飘下,飘荡到了水井边。这时,我往往把漆了清漆的小木桶轻轻地并排放下,并不急于打水。先是蹲下来,俯下身去,水井里清澈可见——墨绿的丝草、反光的沙石、游动的小鱼儿。丝草柔软如发,纠结在一起,一丛丛地葳蕤着、摇曳着、美丽着,它们总是那般细心呵护着一群群游动的小鱼儿。小鱼儿,一个个,任性骄傲,自由自在,怡然自得,欢快幸福。只有沙石总是沉静的,一任调皮的小鱼儿游来游去,把水叭进叭出,摇尾展翅,甚至还有几尾小鱼儿兴风作浪,把水搅出一片水花,沉稳的沙石也只是远远地欣赏着。小鱼儿们呢,都争先恐后嬉戏井底的水月亮,有的纵身一跃,有的近前久久不动,有的逃之夭夭。月亮狡黠而笑,荡漾开去,复又平静如镜,再荡漾,再复平静,凭鱼儿没完没了地欢闹。我也一样,静静地看着,不忍打扰小鱼儿。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又无由地朝水面吹一口气,再吹一口气,吹得井面上薄薄的青雾袅袅婷婷,变幻莫测。我久久地出神,透过一层一层的雾,我仿佛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缤纷绚丽的童话王国,看到白雪公主、丑小鸭、美人鱼、花仙子……甚至还听到魔法小仙女的窃窃私语。忽然,不知是谁把井面搅得白哗哗地生响,我的童话王国也跟着晃荡起来……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忙慌慌地双手捧了几捧井水,咕嘟咕嘟地喝个精光,还说,甜,真是又甜又饱肚!立起身,慢腾腾地把一只小木桶一点一点地浸到井中盛水,水满满地平桶口了,就攒足了吃奶的劲一下一下提拉上来,再浸下另一只小木桶再提拉上来,一前一后摆开,插上竹扁担,吱呀吱呀地挑回家去。月光下,走一路,响一路,晃一路,湿漉漉的,青幽幽的,泛着光,满是生气和欢快。
晒谷坪里,小伙伴们有的追赶打闹,有的跳绳,有的丢手绢,有的跳田……奶奶总是久久地站在屋后的木桥边,眼睛越过晒谷坪,看到我横着一字担晃晃悠悠地一路走来,她一边喊着我的小名,一边拍着手喊着“加油,加油”,然后大笑不止。奶奶的笑声,在月光下如水潺潺流动,顺风流淌,穿越时空,久久地回荡。
我们村子里祖祖辈辈喝的都是那口井里的水。小时候,我真的觉得那口井冒出来的水清又甜,解渴又饱肚。奶奶总是怂恿我去挑水,还特意为我打了一对小木桶。我每次挑回水,奶奶总是把小木桶高高地举起,水呈瀑布状直入大水缸里,白哗哗地欢响。然后,奶奶木勺一伸,连喝几口水,直说:水味正,水味正着哩,喝仙水一般。又抚摸了一下我小小的头,说,甜,伟宝挑的水,真是甜!
水味正?大人们个个都是那样讲村口那口井里的水。我不太懂“正”的意思。我只知道正大概是好是对的意思。要不然,大人们教小孩子学走路,总是强调不能走外八字不能走内八字,要走得正走得稳。大人们带我们去看戏看电影,总要让我们分辨哪个是正面的,哪个是反面的。当然,最为重要的,每户每家的大人们总要谆谆告诫自己的孩子:“人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子歪,身正心安魂梦稳。”做人要行得正,堂堂正正;做事要正派,公公正正……
后归哥说,还不是那个玉星癫子,他要把村口那口井填了。若不是后龙大哥下死劲地劝住,看我不打他个半死。玉星癫子的举措着实让人气愤,我说,这怎么行,村子里几百号人喝的都是这井里的水。父亲补充说,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要喝水的。后归哥又说,这玉星癫子是个哈宝,背地里有双成佬在使坏,还不是看我弄了几个钱。后归哥的这句话让我起了疑,估计事情并没有他讲的这样简单。
父亲也把水井的事看得紧要,和我一起去找后龙大哥。后龙大哥说,你们都知道,村口那口井是极好的井,再旱的年成,水也是清甜清甜的,鼓鼓地冒,四季不涸。后归脑瓜子活泛,安了电泵,在山腰建了水塔,把水井里的水抽上去,接了一根一根的自来水管,清清的井水欢唱到每家每户。本来是好事。后归也挨家挨户去收水费,起初大家也都积极地交,毕竟后归是投了资的,毕竟用水要比以往方便得多。后来,后归把水费提了一次又一次,慢慢地有人讲话了。讲是讲,交是交。到了最后,发现水质有些问题。看得出来,主要是水井和外面那口副井没有砌死,一抽水,副井里的水总往里面浸。副井,大家都是用来洗衣洗菜的,逢年过节,剖鱼杀鸡,水染得白红白红的,带着腥味。碰上这样的天抽水,水就有些问题。大家提过好多次,每回提,后归总是答应想办法。答应归答应,却总不见行动。
最恼火的,要数玉星,井水老是渗到他的田里。有一大片田冰在井水里,收成也就冷冷落落的,他的心也像冰在凉水里一样。玉星多次找后归交涉,终未果。有一天,他不声不响挑了几担田土去填水井。这一填,后归就和玉星打了起来。村主任双成出面调停,后归更是来火,打骂得更凶。好在后龙大哥挤在中间,平地一声喊:都是吃一口井里的水,骂什么骂,打什么打?一声喊,竟一下喊住了。
后归的二弟后楚后来回家过年听说了,就到处放话:我家后归下手还是不毒,要是我,早把玉星癫子和双成佬弄个断手断脚,充其量拿几万块钱来给他们治伤就是。后归的爹丁生叔听到,白了后楚一眼,都是钱烧的,显本事的么?乡里乡亲的还要不要?
丁生叔少言语,生了后归、后楚、后良三个儿子,一个都不随他。后归活泛,后楚蛮横,后良精明。后归一只脚在村里,一只脚伸进商海。后楚和后良都去了南边办厂,据说厂子像模像样,有几百号人,回来就半洋半土,拿腔拿调,吃起饭菜来,不吃辣,少吃盐,一副城里人的做派。两弟兄在村里每人修了一栋高楼,空在那儿,带着妻儿都去了南方,每年回家来过个年,正月初二撒腿就走。后楚跟我说,现在这社会,有能力的人都在外边混,满世界里捡钱,没有能力的待在家里。待在家里,就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像双成佬,以为一个鸟村长有多大,在我看来是一只蚂蚁的事。要惹我,我手指轻轻一捏,还不捏个粉碎。
后龙大哥对我和父亲说,其实,很简单的事。把水井、副井都起开,买个几百斤的水泥,隔开,又用不了几个钱。玉星我也做通了工作,他答应在自家的田和副井交界处砌一堵田墈,上上下下用水泥涂死,自己帮工帮料。父亲说,玉星也不是不讲理,我得说说后归:吃水是大事!做人是大事!别只顾着几个钱,要知道自己是吃这井里的水长大的!
吃过席,丁生叔和后龙大哥陪着父亲到处转转看看,我也跟在他们身后。春节后的田野,一点儿不像田野,到处空旷旷的。走在浩瀚的田野上,我们就像几只蚂蚁一般。这时,我无由地意识到:人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太阳像一个黄饼子,钉在高天上,无精打采,有一搭没一搭慵懒地照着地上的一切。大地像一个老人,自顾自晒着太阳,没了激情,没了语言,没了思想。
父亲显然是大大的失望,茫然四顾,久久地无语。好久后,他才回过头来看着我,竖在我面前是一个大大的疑问号。躲过父亲的眼神,我一遍一遍地放眼望去。我在努力找寻春天的迹象,田园里不见油菜一畦一畦地绿着,水塘里也不见团团的活水在歌唱,塘边的桃树枝丫上也不见桃花苞点发芽……我抬起眼,在田野上一点儿一点儿升高,盼望田野上拂过春的气息,终是徒劳。没有色彩没有气息的田野上,我和父亲竟分辨不出季节。只有秋收后散乱的草把立在田里,让我们回到了田野,回到了从前。乍一看上去,一个个草把,就像一个个人一样撒脚立在旷野上。孤零零的,像一个个孤儿,经过一冬的风霜雪染,有被抛弃的感觉。
父亲心痛地说,草烂在田里,可惜了!后龙大哥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解释说,现在农村,老的老小的小,妇孺孩子,耕种无力,没有几户人家去管这些草把呢,大多随它们烂在田里,有的甚至干脆付之一炬。丁生叔也是心灰意冷,说,只怕以后,再肥的田,有些人也懒得去耕作了。农村政策这么好,种田有补助,怎么就拴不住他们的心呢?丁生叔的发问,在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后龙大哥随手指去,田垅间起了很多屋,一栋比一栋高大气派,一栋比一栋装饰豪华。后龙大哥气愤地说,要晓得,很多屋都是起在肥沃的水田上。你们看看,后彪、后归、后楚、后良、后同、后友、岩石,哪一个不是把高楼大厦修在良田上?没有一个心痛的。丁生叔接过话,说,唉,这些年轻人,挖空心思,走的路哪有老年人走的桥多,吃的饭哪有老年人吃的盐多,不听劝,总有一天会后悔莫及!
后龙大哥盯着身边的田,许久,许久,像是自言自语:田,田——田是什么?耕种的才是田。如今,没田赋了,田也不像田了……
忽然,我记起有人说过这么一段话:心灵也是一片田地,你不种庄稼,它就会长杂草。心灵的田地需要开垦耕种,要想让灵魂无纷扰,唯一的方法就是用美德占据它。心灵是片肥沃的田地,只要精耕细作,它就能开出明艳的花朵,结出丰硕甜美的果实。
少顷,我感到一阵清风拂过心田。我抬起头,双眼越过高楼,看见一丘丘田里散乱的草把,看得很远很远——
在那些年里,一个个草把是农家的宝贝疙瘩,晒干了,垒成高高的草垛,小孩子常把它当成温暖的草房,玩游戏时钻进草垛里,有时竟迷迷糊糊睡至月挂中天,忘了回家。一树草垛,就是农家的一仓粮、一堵墙、一片天,取暖照明,遮风避雨。牛在整个寒冬里,饱肚的干粮是它,暖身的棉絮也是它;家家的女人闲下来,都把洁净的草铺在床上,软和和的,足足温暖孩子们一个寒冬。男人们总是忙,随意扯上一把草,也是在清洗农具,准备着来年的春天。
眨眼间,田野上起了春风,有了绿意。春风荡漾,乡民们哼唱起自己熟悉的歌谣,飘扬在大地上:秧也好苗也好,有水有泥青青了;麦也好稻也好,无风无雨黄黄了……
去后山,树木又粗又高,柴草密不透风,黑洞洞的,不见一线光亮。进山的路早不见了,我不敢轻易进到树林里。我看着后龙大哥,自嘲地说,进去了我怕要迷路呢……
那个晚上,一向少言语的丁生叔留住父亲说了一夜话,后龙大哥也邀我喝了半夜新酿的米酒。后半夜时分,我明明是睡在后龙大哥的崽小锋的席梦思上,迷迷糊糊中,却梦见自己睡在软和和、暖烘烘的稻草上,我感觉到自己在稻草的芳香中飘浮起来,恍恍惚惚中,我又看到儿时的另一个我,猛一看是我,再定睛一看,分明是个稻草人,披着烂衣衫,戴着破斗笠,伫立在田野上,放眼四顾,乡民们正在农田里忙得热火朝天,挥汗如雨。一会儿,听,听,落在枯草上的盐,沙沙地响,白花花地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