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曹雪芹出身于书香门庭的缘故,还是起伏跌宕的生活使他愤恨的缘故,以辛酸之泪哭成一部悲痛的撼动人心的《红楼梦》。看《红楼梦》中写宁国府被抄时,描述府中的混乱和人们的惊慌,那些“面如土色”、“浑身发颤”、“披头散发”、“魂飞天外”、“涕泪交流”、“心惊肉跳”的人们,难道不是曹家被抄时的惨景吗?一个官僚世家子弟,转瞬之间,家中的财产权势丧失殆尽,无处安身。这种从宝贵跌落到贫穷,能不使曹雪芹的心为之一颤吗?人世的变幻无常,命运的捉摸不定,是曹家无法把握的。那么多的欢笑与悲泣,升腾与跌落,被污辱、被损害的惨痛和凄苦,被陷害被权势所带来的不安与惊恐,惩治、杀戮的嘶叫和狰狞,趋向避低的世态炎凉,家族喜悦——大悲痛——大喜悦——大悲痛的转换,能不撼动和刺痛着曹雪芹的心吗?是生活中的郁愤填满了曹雪芹的双胸,他该怎么办,是忘掉过去还是喷胸郁愤而一吐为快呢?他犹豫着。
罪人之子曹雪芹靠内务府拨给微薄补给以自存,他飘荡在戏院,与演员交往,还亲自粉墨登场。当时,戏曲虽被达官贵人欣赏,演员却是下等人,称为“戏子”、“优伶”,常和娼妓相提并论,死后不能入祖坟。饱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曹雪芹粉墨登场,时而歌哭,时而畅笑,经过家族惨痛巨变,破败四散之后,他如此“放浪”的行为,是不是在喷泄胸中郁愤。这使我想起了两个人。
明代诗人杨慎“胡偻傅面,作双丫髻插花,诸妓拥之游街市”。(《列朝诗人小传》)
明代戏曲家康海“常与妓女同跨一蹇驴,令随从赍琵琶自随,游行道中,傲然不屑”。(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十八)
他们的放浪,是对现实的鄙夷,是在反抗社会对他们的压抑,也是在喷泄胸中的郁愤。
乾隆九年,曹雪芹被内务府派往右翼宗学担任“笔贴式”成员,宗学教育是为王朝培养人才。它的教学内容是八股文,而文学、哲学历史著作等是被严禁涉猎的。那些宗室青年听老师讲枯燥无味的八股文,感到兴味索然,便找曹雪芹交谈。曹雪芹狂傲放达,蔑视流俗,言谈无碍,观点新奇。令人如沐春风,顿开茅塞。曹雪芹吟诗作词,诗风清瘦奇幻。弹琴舞剑,如诉如泻狷傲狂放。书法绘画,泼墨含情,着色透意。这使宗室子弟感到他便是中心人物,于是,大家围绕着他,倾听高亢激昂的倾诉,感受那狂放不羁,傲视礼法的姿态中的性情,同享结社吟唱,赏花舞剑,酌酒听曲,秉烛高谈的乐趣。这一切注定了曹雪芹无法长久待下去的命运。曹雪芹的所作所为与宗学的教育目的是背道而驰的。所以,他面对的是当局的不满,以及蔑视、厌恶和排挤,以致使他无法容身,便愤然离开了宗学。
离开宗学后,无米无银,只得投亲靠友,寄食他人,那滋味对曹雪芹来说如雪上加冰冷彻心骨。连其岳父家也嫌他是个不思仕进而穷困潦倒的人而不受欢迎。曹雪芹便住寺庙,进马棚,出简陋小屋浪迹求生。最后在西山的一个小山村定居下来了。曹雪芹“筑石为壁,断枝为椽,垣堵不齐,户牖不全”,处处透露出凄凉。现实使他的疮痕重又撕裂,家庭的衰败飘散的隐痛又浮上心头。他沉思着,这是一种对人生的沉思,对社会的沉思。
久思而郁愤。那种对家族沦落和人生无常的痛苦和无奈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他,他携带着痛苦和愤懑,经历着沉思后的困扰和折磨。他孤独,推门见山,旁临野水,径掩蓬蒿。他头发乱如蓬蒿,穿着没有领子的蓝布大褂,穿一双福字履,腰里围着一个白布包袱。他徘徊在村子里,村人都叫他“疯子”。他画那苍翠欲滴的远山近水,给啾啾鸣叫的小鸟伴唱低吟,抚摸柔顺轻指的柳枝,仰望夜空中那弯弯的月牙。他终于想通了,他要用文字发泄深藏的愤懑。这是需要勇气的,他家徒无壁,举家食粥,有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妻子便去卖画。也常赊账。写作从古到今都是一种奢侈的事情,需要作者的心血,需要大量时间。曹雪芹需要大量的纸,可又无钱买纸,便把旧历书拆开,把书页反过来,订成本子,用以写作。《红楼梦》这部传世名著就在曹雪芹的笔下一行一行,一页一页,一章一章的产生着。
有人引荐他到皇家画苑做画师,以维持生活,他拒绝了。他有一种初获自由的轻松畅快与自信,他要喷泄愤满。他知道唐代大画家的感受。当唐太宗李世民和诗臣学士们春游泛舟时见一鸟在波中嬉戏,便疾招画师闫立本前来作画。闫立本听到传唤,跑去时汗遍全身,但不敢急慢,俯伏池侧,临蓦其鸟姿势于画纸上。大画家因被人驱使似奴而感到羞赧难忍。回家告诫其子:我从小喜读书,而今只以画名世,干这种被人驱使的职业,是一种耻辱啊!你要深诫,不要学此技。曹雪芹狷傲而酷爱自由,绝不会为一点施舍而甘愿被皇家驱使以供他们开心赏乐。曹雪芹的好友张宜泉闻知此事,挥笔赠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