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梦》读起来衣袂飘飘,小说中的生存与死亡、痛苦与遗忘以及现实之中一切的责任与压力,在其冲淡的叙述中漫漶着一种澄澈之感。这也使得《浮槎梦》中五篇小说的开头都相当放松,《非风》中“他”在月夜下与草木生灵的诗意邂逅,《小雅》里我眼中倒映而出的蓝衣少女身影,《同顺》中两个男人随性而至的流浪之旅,《河汉》里翻译家难以忘怀的年少慕艾,《问归》中饮食男女的默契问答以及每篇小说开篇援引的诗词,从中都能品咂出一股洒脱之味。小说人物的各色情感,便在这时序变化和俗世尘烟中缓缓流淌,似乎并没有所谓的蜿蜒曲折与波涛汹涌。而这或许正是于德北创作《浮槎梦》的关键所在。对他而言,浮槎一梦与现实生活有着一种奇异的联系,正如传说中那只连接着海上与天河的浮槎最终飘向了真实的人间。
在很多人眼中,死亡很多时候意味着“虚无与恐怖”,这种传统观念里对于死亡以及消逝的厌恶在塑造了人们对于肉体消亡恐惧的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隔绝了人们正视死亡之后所带来的关乎“安定”的可能性。虽然于德北在《非风》《小雅》中偏爱充满生机的人与事,无论是宿在草丛中的野鸡、眼睛中闪烁着晶莹的幼鹿,亦或者步伐中显露着美好的少女都是小说中最为耀眼的景色之一,但他在写作中从不畏惧死亡所带来的阴影。《非风》中,月夜漫步的“他”吟诵着诗篇,享受着草木、雄鸡、飞鸟、幼鹿等诸多生灵带给“他”的自得之乐,然而这份惬意最终却被那只蜷身在草丛中因灾难而死的幼狐所打破。《小雅》中就在少年和尚发现女孩制作的布鞋之后,“眉头一喜,拿出布鞋,蹲身套在脚上,原地蹦了两下,开心地笑了”,女孩的眼泪落下,却告诉他:“他的父亲自杀了,使用的是触电的方法。他把铁丝缠在手腕上,之后,将插头插入插座里。”这些变故自然是作家有意为之,这是小说的细节,亦是于德北眼中生活的真相。昆德拉曾用“终极悖论”形容现代人的归宿:“人生下来,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他被关进一个并非自己选择的身体之中,而且注定要死亡。”而在这些关乎生死的种种场景中,生与死的界限以及作家本人对于死亡命题的深刻思考都在这些看似含蓄的行为中被细致入微地描摹出来。于是当幼鹿衔来铁锹,死去的幼狐被月光、春风以及芳香的泥土埋葬,阳光下少男少女们一时间沉默不语,醒目的便是少年和尚合十的双手和女孩离去的身影,这时还有远处传来的对于“七月”的呼喊。这仿佛一部电影富有诗意的结尾,在漫长的镜头语言中,主人公们最终从对死亡的恐惧中摆脱出来,坦然洒脱地面对死亡。
恰如昆德拉所言:“也许小说家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写一个主题及其变奏”。对于德北而言,有时候死亡也不代表着真正的结束,遗忘同样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死亡形式。《同顺》便为我们讲述了一个记忆无法摆脱现实的故事。秋天我与同事突发奇想要去土门岭去度假,这个地处丘陵的小镇此时已被东部铁路分为两半。在我的讲述中,一个卖肉的女人引起了同事的兴趣:“三十几岁。一只眼睛瞎了。她有一手好刀工,对肉有相当的敏感性。夏天的时候,肉上会落满苍蝇,她有兴致的时候,一刀可以把苍蝇切成两半……”而当同事来到土门岭,惊讶地发现我和卖肉的女人在一起,我的脑海中才回想起马虎头山男孩与女孩的童年问答,“‘分开一段怎么样?’女孩问。‘也许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吧。’男孩似乎没有意见。”小说开篇假如我们临行前没有突然改变主意,决意带女朋友而不是由两个男人消磨这近一周的时光,那么这段普通的度假之旅可能会摧毁我本人记忆中有关童年最宝贵的印象。而在《河汉》中已然成年的翻译家至今仍然困守在年少时期那段关于爱情的记忆中。伴随着现实中的敲门声,翻译家回想起了自己的高考时光。在高考前夕,一个美艳无比的女生与她长达七页半的情书改变了他的生活。对于彼时的翻译家而言,这是一个错误的开始。而当他的哥哥在雨里,声嘶力竭地喊叫:“你杀了一个天才!”“少女似乎已经失聪,她只是直直地注视着黑暗的玻璃窗,倔强地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此后小说轻描淡写地记述了翻译家在大考当天的杰出表现以及其正确人生道路的开始。然而,时隔多年,当现实生活以及《特里斯坦》译本中科勒特扬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又有多少人发现了年少时期翻译家内心的沉重与渴望。不难发现,在于德北笔下,死亡亦或者遗忘无疑是一柄双刃剑,但是在作家看来,所谓的死亡与遗忘只不过是人类存在的一种基本情境,而他寓重于轻所探讨的问题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人对自我的认知。正如小说《问归》题名的特殊意义以及小说中男女问答所探讨的名词“人工呼吸”与“蒸发”,只不过是现代人在高强度的生活压力下催生而出的一种“缓解”方式,它让人将心灵寄托于探寻自我,也因此我们才能在作家一次次锚定自我坐标的努力中借由想象与虚构得以抵达理想的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