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夏天,我应美国国务院邀请,参加“国际访问者计划”(USIA)访问美国。这个计划是美国对外文化交流的重要组成部分,迄今为止已有一百六十五位外国的国家元首曾参加此项目访问美国,其中有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英国现任首相布莱尔、墨西哥总统福克斯、阿富汗临时政权总统卡尔扎伊等人。近二十年来,中国有上百名学者、官员、专业人士和社会活动家参加这一访问计划。二零零零年,我尚未从北大毕业的时候,便受到美方的邀请。由于种种原因,我的美国之行被迫拖延了三年之久,乃至先后收到两任美国大使的邀请书。最后,这次访问终于在二零零三年夏天、萨斯危机刚刚平息的时候得以成行。
按照我所提出的要求,美方安排我重点参观了美国的传媒、大学和教会等领域。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的足迹从美国东岸到西岸,从北部到中部再到南部,经历了一次眼花缭乱的“文化震撼”。在我所走访的传媒中,不仅有《华盛顿邮报》和《新共和》杂志这样具有世界性影响力的媒体,也有《波士顿凤凰报》和《得州月刊》这样地方性的媒体,甚至还有《东北大学新闻》和《得州周末》这样专门供“小众”阅读的独立媒体。由此,我深切地体验到了美国新闻自由的状况。在我走访的大学中,不仅有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等一流名校,也有得州大学等州立大学,还有比利提学院送样的黑人女子学院。由此,我深切地感受到了美国学术自由的状况。在我走访的教会中,既有奥斯汀海德公园教会这样南方上层人士的正统教会,也有纽约唐人街华人的天主教会,还有旧金山郊外远志明先生主持的“神州传播机构”。由此,我深切地了解到了美国宗教信仰自由的状况。以上三个方面的自由,是美国社会稳定和发展的缺一不可的支点。在这三个重点访问的领域之外,我还有不少意外的收获:我不仅游览了瓦尔登湖等心仪已久的优美景点,还有机会深入若干美国普通家庭内部、观察美国人的日常生活状态。这次内容丰富的访问,使我窥见了美国社会一个色彩斑斓的横断面。
在访美期间,我先后作了二十多万字的笔记。回国之后,我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将这部分笔记整理成二十篇文章,也算是我在美国采集到的二十颗闪光的珍珠。而将这二十颗珍珠串连成一根项链的,则是美国最核心的价值观念——“自由”。如果说“在中国发现历史”是西方汉学家在中国最大的收获,那么“在美国发现自由”则是我在美国最大的收获。如果只能分别使用一个词汇来概括中美两国,那么与“历史”这个词语准确地概括出了“中国特色”一样,“自由”这个词语也准确地概括出了“美国特色”。因此,我的这本游记也就围绕着“自由”这个简单而复杂的词语展开。当然,我的“美国观”带有强烈的个人化的烙印,它有自身的缺陷和片面,但它来自于我真实的感受。因此,我愿意把它们写下来,与读者朋友们一起分享和讨论。
在此,衷心感谢帮助我申请这个访问计划的美国驻华使馆的外交官们,衷心感谢访美期间全程陪同我的翻译沈鸿骏先生,衷心感谢接待我的美国的各个机构、个人和家庭。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在北卡的葛瑞斯堡与我朝夕相伴数日之久的布克先生。布克先生是一位退休的老律师,满头银发,却长着一长天真的娃娃脸。他与当地“国际访问者计划”的负责人是老朋友,当听说有一位中国作家要到葛瑞斯堡访问时,便自告奋勇来担任导游。在几天的时间里,布克先生不辞辛苦地开着自己的一辆别克轿车,带着我们从这个访问地点赶到另一个访问地点。
“我愿意招待中国朋友,因为我母亲曾经到过中国。母亲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我也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在美国,如果一个美国人公开说他“热爱中国”,不会有会被斥责为“美奸”的担忧。这是属于每个公民的自由。一天傍晚,布克先生特意将我邀请到他家中作客,去看他养的一窝小狗,去品尝他烤制的甜饼。在窗明几净的客厅里,布克先生向我道出了他的“中国情结”的历史渊源:他的母亲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从德国移民到美国,是一位著名的新闻记者。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九年间,她被一家杂志社派到中国担任通讯员,写下了很多关于中国的报道。“那时候,母亲还曾经与作家赛珍珠女士是关系密切的同事,她们看到了中国的困苦和蒙昧,愿意竭尽全力帮助中国走向富裕和民主。”布克先生的母亲早已去世了,但他还保存着母亲当年在中国写回国的上百封书信。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将这些文字整理出版,甚至翻译成中文,让中国朋友们读到。
我发现,布克先生的客厅里挂着一幅装裱精美的中国年画,画面上是中国家喻户晓的“八仙故事”。我仔细一数,原来不是“八仙”而是“九仙”,奇怪地多出了一个神仙。由于旁边没有文字标注出每个人物的身份,我分辩了半天,也没有找出究竟那个神仙是“多余人”。布克先生说,他也不知道这幅画究竟是母亲从中国带回来的,还是母亲在美国购买的。我是第一个到他家中作客的中国朋友,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幅画“有问题”。
这幅小画,这个小插曲,也许正是异国文化交流中的一个象征:每一次的交流,都会带来误差和误会。我的这本小书,在美国朋友们看来,大概也有不少将“八仙”写成了“九仙”的地方。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可能出现误差和误会,就停止了互相间交流和沟通的努力。
我认为,“自由”理应成为二十一世纪的一种普世价值,是人类共同享有的价值。那些认为“自由”是只属于美国或西方人的价值的人,才是真正的种族主义者。只有在承认“自由”价值的普世性的前提下,各国和各民族才有可能保持和创造多元的、丰富多彩的文化。没有自由,就没有今日美国的民主、繁荣和富强;没有自由,也就没有明日中国的民主、繁荣和富强。在我看来,中美之间不是敌人,而是朋友。昨天马丁·路德·金曾经有过一个梦想,今天我也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自由的美国与自由的中国成为最亲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