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着,从兴奋到欢乐,从欢乐到极度欢乐,
我提着一个盒子
向内面添加点野食,我的考尼什雏鸡正与母鸡嬉戏。
这松垮的、短小的、篮子样的、同一种
食物合成的家禽
就是我忽略了的自我。威廉 ·詹姆士说,
智慧,就是学会忽略点什么。我是智慧的,
如果那也算是智慧的话。
可无论如何,当我从搁板上买下这一切
这男孩提着它放到我的行李车上时,
我变成了这副模样
即使闭上眼睛,我也烦恼不已。
年轻时,我痛苦、优美
而又贫困,我渴望
所有女孩子渴望的东西:丈夫
房子和小孩。如今我老了,我的愿望
只是一个妇人的愿望:
希望这男孩把杂货放到我的车上时
看看我。他没有看我,这让我沮丧。
多年来
我美得秀色可餐:世界看着我
嘴边淌着口水。那些陌生人的目光
是如何频频地剥光了我呵!
同时,把肉体插在我的肉体间,把卑污的想象
插进我的想象,
我也由此抓住了
生活的机会。此刻这男孩拍着我的狗
我们开始回家。此刻我是愉快的。
那最终证实为错误的、
狂喜的、意外的福分,那盲目的
幸福,突然留下满手
破碎的肥皂泡——
那是很久以前,可回溯起许多同性恋者
二十,九十,我记不得了…今天我思念起
我的放学途中的
可爱的女儿,儿子,
以及下班的丈夫—— 我祝福他们。
在他们之中,狗、女仆
和我,在家中过着安稳
而恒常的日子。我检点我的生活,
我唯一害怕的是
生活会改变,因为我正在改变:
今天早晨,我害怕我的脸。
它带着我憎恨的眼神,
憎恨的微笑,从后视镜中
望着我。它刻板的、皱纹样的、
灰暗的、洞悉的表情
反复对我说:“你老了。”这就是全部,我老了。
可我害怕,在昨天参加的
一个葬礼上,
我朋友冰冷的整过容的脸,像花丛中的花岗石。
她赤裸的、动过手术的、被打扮过的遗体
就像是我的脸和肉身。
当我想起她时,我听见她告诉我
我好像很年轻;我是一个例外;
这使我想起我所拥有的一切。
可没有人真正是例外,
没有人拥有什么,我只是其中的任何一个,
我站在我的墓地边
拒斥着生活,墓地是个普通的地方且无比坚固 。
失去的孩子
两个小女孩,一个白,一个黑,
一个活着,一个死了,手挽手
跑过阳光照耀的房间。她俩穿着
印有红白条纹的棉布衣,蓬松的衣袖和腰带。
她们从我身边跑开……可我快乐;
我醒来没感到悲伤,只感到高兴。
我又看到了她们,我欣慰于
她们仍在某个地方。
多么奇妙
把某个另外的身体载于你的身体内;
知道它的从前它的出生;
终于看见它是男是女,完美无缺;
浴它,装扮它;看着它
以乳房哺育它,直到你几乎了解它
胜过你了解你自己——胜过它了解它自己。
你拥有它因为你创造了它。
你是它的权威。
可当孩子学会
自己照顾自己时,你对她了解得少了。
她的遭际,她的冒险是她自己的,
你失去了它们的轨道。然而,你还是
比任何人了解得更多,除了她自己。
孩子在她的模子里一点一点地长大。
你说,“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却赢得了一个朋友。”
你感到你自己逐渐被抛弃。
她同你争论或忽视你
或对你友好。恰是这个曾乞求处处跟随你的
她,正因为很久以来它即是你,
因而发觉跟随你不再有趣。
她极少请求;你会为这极少的请求而感激。
这每周写一次信的年轻人
是她自己的权威。
她坐在我的客厅里给她丈夫看
她孩提时的相册,他欣赏它们
并拿它们取笑。我也在看
我认出了那个穿着镶有蓝色的
母女装的女孩,这白的那个扛着
带半品脱热水的锡制的午餐盒
或者训练她的宠物鸭子步下斜坡
消失,一如黑的那个,她死了,消失了。
可这两个穿着闪光外套戴着帽子的女孩
所在的世界,如此不可思议地存在
在我看了一小时相片以后,
我相信就在它里面:蒙眼巾慢慢松开
一个在另一个的生日像片里,
她们建造城堡,在哮喘患者休养的海滩。
我看着她们,所有古老而可靠的知识
洪水般流过我,当我放下相册
我在心中反复说:“我确实了解这些孩子。
我编织了这些辫子。那天我开着车
她走在黄油罐中间
我们赶往肉铺取我们定量的配给。
我了解这些孩子。我了解她们的一切。
可她们在哪儿?”
我凝视着她试图看出
她孩提时的一些痕迹。我不相信会什么也没有。
我指着像片,愚蠢地告诉她,
我一直在奇怪她在哪里
她告诉我,“我在这。”
是的,而另一个
没有死,而是拥有了永恒的生命……
这隔壁的女儿,这借来的孩子,
有一天对我说,“你这么喜欢小孩,
为什么不自己多要几个?”
我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事儿。
我想:“你能看见我就必定看得见她们。”
当我在梦中见到她们我感到如此快乐。
要是我每晚能梦见她们该多好啊!
我想起我做的这些小女孩的梦
犹如我们正在玩捉迷藏。
黑的那个
渴望地望着我,然后消失;
白的那个停在可被看见,却正好无论把手
伸出多远也够不着的地方。我倦了,
如一个玩了一整天的母亲,在某个下雨天。
我不想再玩了,我不想,
可孩子们还在玩,于是我又玩。
一个鬼,一个真的鬼
在歌声中我想起那位老妇人
她不知道她没有穿衣服
衣服撕碎了当她在台阶旁睡着了的时候。
她的狗以奇怪的狗腿蹦跳着
哀嚎着直到她从大门里慢慢地醒过来
并走了进去——我从未去问过她去了哪里。
在这世上孩子是不幸的而又是有希望的
他可以借助于他的未来:她不停地走
直到衬衫长大,扫过她的头和狗——
我笑的时候我肯定这样想。如果衬衫不长,
如果事情能这样发生,那你就不知道
你能做什么,为什么做,有什么是你能做的?
此刻我知道她哪儿也不去;继续等
在这个大地上的赤裸裸的夜里,低语着:
“我将坐着但愿它永远不会那样。”
我看见她坐在地面上并祈望,
风像一只狗扑向她的大腿,
她继续想:“这就是一个梦的全部。
“谁会剥下一个贫苦的老妇人的衬衫呢?
那样也蛮好。不,不是那样:
没有人会那样想,真的。”但有一种可能。
一个鬼可能会;或许,她就是一个鬼,
第一夜我看着镜子
看着空空的房间,我不相信
在某种疼痛中继续存在
是可能的:我已经存在。
那老妇人是死人吗?发生了什么事?
——我死了?一个鬼,一个真的鬼
无须去死:他排除的是什么
一个生命未能进入宇宙
他还未能设法将其忘记?
井水
一个女孩所谓的“日常生活的平凡”
(跑腿加上跑腿,比如说,
“既然你去那儿”使得你成为一个工具
的工具的工具)是井水
从世界底层的老井中泵出。
你用来抽水的轱辘泵长锈了
不好转,别扭,一个松鼠轮
一只病了的松鼠将它慢慢转动,穿过
阳光下不可更改的时光。而有时
轱辘因自身的重量而转动,那锈蚀的泵
泵出清凉的井水,淋在你汗湿的
脸上,凉,凉透了!你用双手捧起
并从其中啜饮着这日常生活的平凡。
华盛顿动物园中的妇女
来自大使馆的身着印度纱丽的妇女经过我身旁。
从月亮上取来的衣服。从另一个星球上取来的衣服。
她们像豹一样回转头来看豹。
而我……
我的印花布服装,在这么多次的清洗后
依然生动地保持住它的颜色;这沉闷的、过期了的
海军服,我穿着它上班,下班,乃至
上床,进坟墓,没有
抱怨,没有评价:没有来自于我的长官的,
副长官助手的,也没有来自于他的长官的——
只有我抱怨……这耐用的
肉体没有阳光照射,两手空空
只有,圆屋顶上的阴影,枯萎在圆柱间,
在泉水的波动之下——小小的,远远的,闪耀
在动物的眼睛里,这些生物被捕获
一如我被捕获可是还不一样,它们自己,陷阱,
岁月,然而它们没有它们年龄的概念,
安稳地活在那儿,不知道死亡,因为死亡——
哦,我肉体的栅栏,打开,打开吧!
世界从我的笼子边走过从来不看我。
它不是朝着我而来,就像朝着
这些野兽,啄着骆驼饲料的麻雀,
在熊的食物上栖居的鸽子,雕
撕扯着落满黑云般苍蝇的肉……
秃鹰,
当你为了狐狸留下的白鼠而来,
摘下头上的红色头盔,那黑色的
翼遮住了我,像人一样走过我:
这野性的兄弟,在它们的脚下白狼摇尾,
巨大的母狮朝着它们有力的手
潜行,不停地低哼……
你知道我是什么,
你看见了我是什么:改变我,改变我吧!
北极90
在家里,穿着法兰绒长袍,像一只熊在浮冰上,
我爬上床;顺着地球那不可能的边缘
我整晚航行——直到最终,带着我的黑胡须,
我的皮衣和我的狗,站在北极。
在童年的夜里,我的伙伴们僵冷地躺着
硬硬的皮毛刺着我饥饿的喉咙,
我发出深深的叹息:雪花蜷缩着走来
这果真是我的结局么?黑暗中我求助于睡眠。
——那儿,旗杆劈啪地折断于阳光和未碎裂的
冰的寂静中。我站在这儿,
狗在哀嚎,我的胡须漆黑,我瞪视着
北极…
而此刻又如何?那么,回去吧。
如我高兴的那样转身,我的脚步朝南。
这世界——我的世界旋转于
寒冷而可怜的终点上:所有的道路,所有的风
都在我最终发现的漩涡中终结。
而那是无意义的。在整夜的航行之后
在孩子的床上,在那个温暖的世界
人们工作,并经受为疼痛
加冕的末日——在那云和布谷鸟之乡
我到达我的北极,它满含意义。
这儿在我存在的真实的北极,
我做过的一切是无意义的,
我或死、或生,但凭运气——
那儿,活着或者死去,我都是孤零零的;
这里,在北极,夜晚,死亡的冰山
把我挤出无知的黑暗,
我最终看见我从黑暗中
夺取的全部的知识——黑暗抛给我的——
像无知一样毫无用处:无来自于无,
黑暗来自于黑暗。疼痛来自于黑暗
我们称它为智慧。而它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