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翻出古希腊神话故事来读，记得年轻的时候，这是我比较喜欢读的一本书。那时候了解的古希腊文化，是城邦文化及其戏剧、诗歌等等方面，尤其古希腊的悲剧，是非常繁荣且受到城邦住民的喜爱。古希腊每年举行一次的戏节，非常隆重，各种剧团把自己最好的剧目拿来参赛，观众如云。有些戏很长，一演就是一个晚上，观众不得不带着干粮去看戏。最好的戏剧的作者，就被评为“桂冠诗人”。可见在希腊人的眼里，好戏也是诗。
而古希腊神话，在世界文学史上，影响力不亚于希腊的悲剧和诗。不仅在欧美国家中拥有很多的读者，远在中国，许多读者对希腊神话也并不陌生。
有一句流行于欧洲的谚语：“阿喀琉斯之踵”，意思是任何一个强者，都会有自己的致命伤，没有不死的金刚不坏身。这阿喀琉斯，是希腊神话《伊利亚特》中的英雄。他出生时，半神半人，他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为了使他成为刀枪不入的英雄，倒提着他的双脚，将他浸入冥河水中，从此使阿喀琉斯成为不死的金刚。
后来阿喀琉斯触犯了律条，杀死了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而要处死阿喀琉斯谈何容易!但阿喀琉斯并不是无懈可击，他的母亲将他倒浸冥河时，是用手握着他的脚踵，使踵部露在水外，不慎留下了唯一一处“死穴”。——于是，太阳神用毒箭射中了阿喀琉斯的脚后跟，阿喀琉斯倒地气绝。
神话故事中的神，往往分身有术，腾云驾雾，冰火不惧，不同凡响，是能克服时空和距离难度的无敌将军，表达人们对征服客观世界的向往。不论是阿喀琉斯还是赫克托耳，这些人们心目中的变形金刚，演出了轰轰烈烈的传奇故事。所以希腊神话具有无比的魅力，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想起早些年，电影《超人》使年轻观众倾倒，超人(Superman)与阿喀琉斯很相似，本领也了得。据说是来自氪星的外星人，本事非常不一般：
刀枪不入：超人的外号之一是ManofSteel(钢铁人)。
不怕高温，能在摄氏几千度高温下生存。
具有X光视力，望远视力，电磁波谱视力，显微视力，热能视力。
能发射热能光波(约摄氏4000度)。
具有超级听力。
飞行速度达到超光速。
超级呼吸：呼出冷气可冻结物体，甚至可以长时间待在没有空气的地方。
能忍受核爆。
有超级心算能力。
……
但是超人也和阿喀琉斯一样，有致命的死穴：在他的故乡氪星上有一种矿石，称“克利普顿石”，分为红、绿两色，绿色可让超人精神虚弱，红色使超人呈现疯狂状态，并引发出邪恶的一面。超人一见到这块石头，就会发狂甚至毙命。
马克思盛赞希腊神话是“发育健全的儿童”。“……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有粗野的儿童，有早熟的儿童，古代民族中有许多是属于这一类的。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他们的艺术对我们所产生的魅力，同它在其中生长那个不发达的社会阶段并不矛盾，它倒是那个社会阶段的结果，并且是同它在其中产生而且只能在其中产生的那些未成熟的社会条件永不能复返这一点分不开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马先生这段话的意思是：希腊神话的出现，是有它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的：“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最大的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分离，城乡之间的对立是随着野蛮向文明的过渡，部落制度向国家的过渡，地方局限性向民族性的过渡而开始的，它贯穿着全部文明的历史一直延续到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独特的城邦经济发展，城乡之间，精神生产和体力生产之间的落差，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的发达，人口的集中，这些自然条件和经济条件，使希腊的神话艺术得以保存和光大，产生神奇的魅力。如戏剧家(埃斯库罗斯、阿里斯托芬等)、诗人(如荷马、萨福等)以神话为题材撰写了大量的作品，正是这种城邦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
由此看来，比之阿喀琉斯，超人恐怕只能算个“早熟儿童”。超人具有超现代的本领的种种编造，是集现代科学之大成，并不是在得天独厚的自然和经济条件下产生的“有机”的产品，当然也就算不上“发育健全的儿童”，颇有基因改变之嫌，或者说是“伪神话”。
中国的神话故事、神话人物，其渊源也不能与希腊神话同日而语。这要追溯到孔子时代。“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是不主张谈神论鬼的，他本身主张教化，认为怪力乱神是一种邪恶，要鸣鼓而攻之。此外，更为重要而深刻的因素，鲁迅先生也说得明白：“识者谓有二故：一者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发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不更以集古传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事，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又有散亡。”(《中国小说史略》)一部《西游记》，看来看去，似未跳出小说的窠臼。所以，中国神话，由于种种历史和地理环境的原因，以及经济发展的轨迹不同，从思想艺术角度看，恐怕还只能称为“粗野儿童”。
每个民族的文化历史，都有辉煌的一面，也存在发育不健全甚至苍白的一面，不好妄定轩轾。对自己民族的文化艺术史，应该保持务虚和反省的精神。中国近代文化史上，中西艺术合璧的佳作，是很多的，前景广阔无垠。自认是金刚不坏身，“祖宗先前阔”的妄自尊大，是不利于自身文化发展的。
孩子总是自己的好，承认自己的孩子身上有哪些软肋，哪些不如人家的孩子健康和发育正常，是需要勇气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恐怕正用得着“阿喀琉斯之踵”这面镜子，给自己提个醒。
读希腊神话故事，有这么一点感想，算是千虑之一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