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三叔娶亲那天,全村人都来看新娘子。穿着红袄、红裤、红鞋的三婶眉眼弯弯,唇红齿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大家说三叔把一朵娇艳的花掐回了家。
三婶娇艳却不娇气,像男人一样耕田、赶车、挖塘,晚上就在灯下纳鞋底。三婶纳的是“千层底”。她先把针尖在头发上摩擦几下,用顶针把针推进鞋底。针尖冒头后,三婶就咬住针尖,一扯,线随着针“刺啦啦”穿过厚厚的鞋底。大家看得目瞪口呆,夸三婶是铜牙铁齿。
谁想,三婶的铜牙铁齿竟然被一个瓶盖子磕豁了。三婶帮别人插秧,得了一瓶橘子罐头。她把罐头揣回家,给了儿子大林。大林铆足了劲儿拧不开盖子,急了:“妈,把盖子咬开,您是钢牙。”三婶就真用牙齿咬。“啪”,三婶的左门牙磕了半截,就像白瓷碗豁了一个口,特别扎眼。
趁着到城里卖白菜的机会,三婶顺道去医院看牙。傍晚,我妈看到三婶还是豁着牙回来的。三婶舔舔豁牙对我妈说:“妈啊,补一颗牙要好几百块钱哩,得卖多少车白菜啊!”
三婶打算让门牙豁着算了,可吃饭不利索,说话也漏风。一次,她去赶集,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在路边摆着一张旧桌子,上面写着补牙。三婶问怎么补,那人看了看她的豁牙,说要一百块。三婶讨价还价,花三十块钱把豁门牙补好了。
几个月后,新补的门牙就有了黑斑。黑斑像沾了水的墨汁,一点点洇开,把一颗牙都染黑了。一说话,三婶嘴里就“黑白分明”。三婶顾不上牙了。三叔摔断了腿,躺在床上要人伺候,猪在圈里“嗷嗷”叫,田里的棉花等着摘,大林在学校盼着生活费。一直到大林大学毕业,三婶的门牙还是黑的,还撺掇着相邻的牙时不时疼上一阵子。
那年冬至,三婶大清早就来敲我家的门。我妈看到三婶吓了一跳。她头上落了一层白霜,左脸肿得像刚出锅的馒头。我妈忙问怎么回事,三婶说牙疼闹的。我妈就劝她把黑牙拔了。三婶摇头,接着叹气:“大林要在省城买房子结婚。我和他爸把家里所有的钱合计了又合计,还差一个大窟窿呢。”我妈也跟着叹气,问怎么办。三婶苦笑:“只好先找亲戚们借点儿,再申请贷款,以后慢慢还吧。”
大林到底还是在省城买了房子。几年后,三婶顶着黑牙到省城照顾孙女去了。
小区里带孩子的一个婆婆问三婶门牙怎么黑了,三婶说咬瓶盖磕的。另一个婆婆劝她去做烤瓷牙,可漂亮了。三婶笑:“我都快六十了,还讲什么好看哟。”
去年,老家一个侄子结婚,三婶和大林一家回来喝喜酒。大家发现三婶的黑牙不见了,一口牙齿洁白如玉。邻居和她开玩笑:“省城里的人就是不一样啊,都整上烤瓷牙了。”三婶笑嗔:“是大林非让我弄的。他说牙好,胃口就好,身体才棒。”
我看看和乡亲们说笑的三婶,又看了看院子里的大林两口子。刚才我经过他们旁边时,两人好像起了争执。大林媳妇瞥了三婶一眼:“怪不得妈一定要做烤瓷牙,回来好显摆啊。”大林皱眉:“说话要凭良心,不是为了咱女儿,她舍得?”我默默走开了。我妈曾经给我讲过,有一回三婶给她打电话哭了,说孙女的同学们笑她是黑牙女巫,孙女不要她接送了。
半年后,我带我妈到省城看病,大林请我们吃饭。我妈冲大林说:“老家的人都夸你,说你有出息又孝顺,把妈接到省城享福,还给她换好牙。”
大林愣了一下:“带我妈去看牙时,我才知道,这么多年那颗黑牙一直折磨着她。痛得受不了的时候,她就嚼碎花椒含在嘴里。”停了一会儿,大林又说,“这次换牙,她硬是不要我们出钱,说她有钱。我知道那是她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