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天生桀骜不驯,遭遇时世激荡,只这两点,便可约略推演王孙的悲惨人生。遗民画家身份,难以抹去的历史背影。王朝倒塌倾轧的一个干瘪的“孤”字,实则,是对其深刻的误解。300年冷寂枯清,至高无上,该是其本来面目。
1645年,南昌故明宗室被遣散,“弃家”逃往西山。劫后余波,生灵涂炭,满目疮痍。隐遁而苟活,随缘一个蒲团,即是大地。《个山小像》上,盖一方“西江弋阳王孙”印章。家族身份,成为出家人唯一的挂碍。癫狂,亦是家族基因的一部分。身心摧残,是家国破碎的必然结局。
“予与山人宿寺,中夜漏下,雨势益怒,檐溜潺潺,疾风撼窗扉,四面竹树怒号,如空山虎豹声,凄绝几不成寐。假令山人遇方凤、谢翱、吴思齐辈,又当相扶携恸哭至失声。”(《八大山人传》邵长蘅)
凄绝,恍若不在人世。知音,早已作古。
失却了明王朝的江山,拒绝做清朝的子民。踏进佛门20年,“曹洞、临济两俱非,羸羸然若丧家之狗”。佛门不是家,俗世亦非家园。回首,南昌“滕阁”破败,守着一个青云谱,哭之笑之,与废墟同在。
“世多知山人,然竟无知山人者。”世人只知其名,不懂其画。只因读不懂他的心。这一现象,延续至今。试着用几个模糊的意象,不断接近他:
在《古梅图轴》里,他将古梅花枝干当作刀剑,刺向空中,刺向清廷的心脏。无奈势单力薄。撰写诗文,在深夜里用低哑的嗓音呼喊旧友。结果,既喊不来元人吴镇,也喊不来画无根之兰的郑所南。喊累了,埋头在自己的墨花庄里,凝噎不语。
一种剧痛,无人能够抚慰,无人具备上前抚慰的资格。
草坡上一只鹌鹑,忘记了自己的本分——觅食,佯装成向上仰望的思想者。苦恼随之而来。那一串飘飞的花种,暗示他命运的飘零。
石头,浓重的黑,加深其固执的个性。笃定的斜插进来的墨点,即是直心而为,满目青山。重量,载得动狂风骤雨。
鱼群,摆着相同的姿势,缓慢游动像是停滞。其中每一条,仍旧孤独。它们眼神呆滞,完全的忘我式沉浸,忘记水之存在。
最为孤独的,蹲在地上的鸟。蹲,是一个极其委屈的动作。仿佛世界剥夺其站起来的权利。敌人强大,而个人的委屈渺小。白色的眼仁,将所有的同情拒之千里。藐视一切俗物、机心。
孤得长久,即是冷。渴笔山水,冷逸涤荡一切人间俗气。
孤,是一种尊贵。血统的尊贵,身份的尊贵,人格的尊贵。八大之孤,比起石涛的主动讨好,坚硬万倍。
孤,亦是一种平等观。驴屋、人屋、佛屋,一体平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八大山人,从遗民之孤,沿笔墨绳索,攀援向人生之巅。茫然四顾,寰宇辽阔,也即抵达另一种孤独。
破
国破了,山河还在。
剃发易服,奇耻大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国破了,太阳照常升起。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旧是山河。这冷漠的亘古不变的山河。
国破了,人还在。恨不能同国一起破掉,恨不能像山河一般冷酷。手执一支画笔,脑子里时常浮现一片破败与残缺。不经意,破掉宋代规整严谨的花鸟,破掉元代清高幽冷的山水,破掉明代悠然自得于田园的淡然。一笔下去,破掉满纸的白。一根枯荷的线条,力道,即可破掉一切麻木和凡庸。
破掉一切颜色,皆以黑白灰。
推倒一切表现对象的围墙。“人有贶以鲥鱼者,即画一鲥鱼答之,其他类是。又尝戏涂断枝、落英、瓜、豆、莱菔、水仙、花兜之类,人多不识。”
破,不是破旧和破败,而是禅法。从蒲团上来。禅,是生命的减法。禅,不是什么,只破不立。禅,尽是什么,触目皆道。
减去约定俗成,减去笔墨习气,减去二元对立,生命归零,笔法墨法归零。《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破掉一切司空见惯的形状,人称怪诞。方的鱼,轮廓含混不清的鸟,毛糙糙的芋头。他下笔爽利,比任何一个文人画家的语气都要肯定。哑者,抖落一切谄媚,创造自己的语言。
一切笔墨造型,内涵及其外延,都是虚妄。无心而为,葛藤自然脱落。无心作怪,无心名利,八大直心向道。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 无为而成就的减笔画,无所不为。笔不周而意周。
心与道一经会合,流露自家面貌。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其制造的视觉悬念,非一般匠人所能梦见。
白眼相向,缄口不言。鸟,鱼,石,怪怪奇奇,是其狂者真容。
人以魔视之,八大越发感到旧秩序重组的快乐。
哑
面对残酷的政治搏杀,隐姓埋名于山林,是一种哑。继而遁入空门,又是另一重的哑。哑,不啻于一种忍,一种智慧,却并不究竟。哑,或许是一层厚厚坚冰,其下涌动情绪之水日夜不停。欲洁不曾洁,云空并未空。青灯古佛,未能将其心绪熨烫平整。
“一日,忽大书“哑”字署其门,自是对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饮益甚。或招之饮,则缩项抚掌,笑声哑哑然。又喜为藏钩拇阵之戏,赌酒胜则笑哑哑,数负则拳胜者背,笑愈哑哑不可止,醉则往往欷觑泣下。”(《八大山人传》邵长蘅)
怀着避世之心,在门上张贴一个“哑”字。哑给别人看,哑给自己看。他厌弃了自己早年“善诙谐,喜议论,娓娓不倦,常倾倒四座”的样子。
八大的哑,不是“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他没有那么深的城府。或者说,他不屑经营。
闭口不言,也非静心养气。他不需要养,更不需要长寿。在恶劣的环境里长寿,无疑是一种更深的折磨。“略带三分拙,兼存一线痴,微聋与暂哑,均是寿身资。”这种说法,更像是无稽之谈。但结局是,他恰好长寿。“七十四五,登山如飞。”“行年八十,守道以约。”
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在他面前,像老谋深算的术士。
《口如扁担》《其喙力之疾与》……画上用此印,自警自策自嘲。缄默无言,苦不堪言,辩不若默,至言忘言,得意忘言,全在于斯。哑与其癫狂互为表里,蕴藉无穷。千载寂寥,冷暖自知。
八大之哑,并非吉兆。《周易》里说:“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八大确定不是一个吉祥的人,他充满危险。心里时刻绷着一根琴弦,一经拨动,倾倒山川无数。
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他静待一个爆发的口子。
幸好,一支笔,搭配一壶酒,疏通了他。
只会开口,不会说话,连眨眼都不会的呆呆的鱼。能言善道,却始终处于“眠”状的八哥。眠鸭,单脚立于石上,或者已经被同化为石头本身,睁眼如同闭眼。白昼约等于黑夜。睡猫,身体醒着,拒绝接收所有投向它的信号。眠,是另一种“哑”。
两只相识已久的鸟,心怀各自的远方。
不交流,是防止情绪的外泄。唯此,才能重于千钧。一只幼小的雏鸡,刚刚学会站立,显然还没有精通鸡的语言。以瞳孔里的弱,击败世上所有的强。强者主动让位。慈柔,雏鸡的王者风范占有全宇宙。
水仙欲说还休。
没有留下《画语录》,也并非躲避文字狱。八大式悲伤,来处不明。去处,不是发泄,是哑。让你觉得,这世界的假,配不上他的真。
险
一座巨石,头重脚轻,即将压倒一株水仙。
翠鸟,停驻于一枝枯荷的针尖。一阵风来,或者一个不小心的颤抖,随时有可能面临失足。
缩脖子的鸟,单脚站立于顽石。
八哥,静思于悬崖。于一截枯枝上梳理自己的羽毛,作一个“倒栽葱”。
八大并非暴力美学家,详细解剖一种残忍的快感。出于直觉,将他们置于险处。他们,即是八大自己。显然,八大并非暗示自己九死一生的经历,亦不是在控诉遗民的苦痛,自怜自艾。行文至此,老生常谈,容易令人生厌。八大,是在命运的困顿中悟到机锋。
机锋,即在险处。回到禅法。禅为剑刃上事。稍一放浪,即丧身失命。
八大用一个静止来警醒世人。他从我们的生命里截取了一个瞬间——逼到险处,直指人心。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时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只有正视它,才有超脱的可能。绝处逢生。
险,挑战的是一种惯性、一种安全——一种腐朽的安全,一种生命混沌茫然流逝的无痛无觉无知。
纵使一株野花、一只体态娇小的鸟,也要认真思考生命的来去问题,这是急迫切要的事。这种思想高度,令其笔墨像是暗语,大批平庸的欣赏者因此摸不着头脑。
孤峰顶上千华秀,万仞嵯峨险处行。
觉,还是迷,关键在于,是否在当下认知自己。我是谁,此刻我在做什么,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立处孤危,将自己暴露于危,无所依附,更无所躲闪,回归生命的如实,也就是当下。八大正襟危坐,出一道谜题,启发你的觉知。
戏
笔在手中八面生风。一笔之中方圆既济、阴阳向背,奇正相生、虚实有致。假装成一个圆融醇厚的人。继而,勾与皴同时而行,甩开秃笔,在吸水性极好的宣纸上纵逸。虽似粗服乱头,实得苍茫混沌。《葡萄图》不似徐渭的纯粹的悲与凉,却是一样的佯装戏码。当你进入墨色之内,看八大,正抽离于情绪之外。
荷塘,最常见的戏台。梳理出几支荷叶,向上,再向上。伸,展。使之遮天蔽日。如此,全封闭了舞台。荷,既是背景,又是道具。一朵盛放,另一朵含苞。主角若有若无。荷叶的袖口,两只翠鸟,互相说着石头上的语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意见却永恒不能统一。冲突一起,余韵千年。
八大墨戏,主角不多,剧情复杂。两只鸟或两条鱼之间,绝不产生爱情。坚守着各自放大的自我,任孤独的涟漪越来越大,几乎将对面的人击倒。这也是两只鸭子的游戏,在熟悉的环境里保持着陌生。
芦雁,一个在探视,呼叫,另一个充耳不闻。表情极其严肃。
戏谑,两只孔雀,罕见地意见并不相左,对着画外的某人恶言相向。眼神里,尽是尖刻的嘲讽。
鱼和鸟的矛盾也多次上演。危石上站着的沉默的鸟,并不在意,此刻水中的两条鱼正白眼相向。后者的诅咒和质疑,并不能影响鸟的玄思。它的臆想,远在飞翔所能抵达的空间之外。体积虽小,但灵魂强悍。这,是否为一个寓言——别人的生活与己无关。
鸟,专注梳理羽毛。鱼向相反的方向而游。你作为观者,试图强迫它们相识相知,但惨遭失败。鸟和鱼,像无意中被摄入同一取景框的陌生人。世界于它们任何一个,都是唯一。鱼在,鸟不知。鸟在,鱼不知。
玄
生于帝王宗室之家,变为残山剩水之身。
他在个人史上迈出的第一个脚步是,出家。取法名传綮,又号刃庵。传綮者,传佛法之精髓也;刃者,忍也。
雪个,冰天雪地中的单竹枝。雪衲,雪者,素白;衲者,僧衣,一僧独行于雪中。
八大,笔画数量是五,内涵是无数。
有人说,来自《八大人觉经》,觉悟澄知,破执放下。也有人说,“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两种意见相反,一个渺小如隐士,一个自大如狂士,各有理由,长久流传于世。内核,指向同一个人。
画押,是他本人梦呓,别人难以作伪。甲申三月十九日,末世皇帝自缢的日子,大明王朝终结、朱明宗室苦难开始。将此为画押,既是国祭,又是家祭。一幅画,在酒醉里诞生,终究无比清醒。画押一出,满场冷逸。
哭之笑之,源于一场病。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忽忽不自得,遂发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谜一样的行为,落到纸上,成为玄学。
玄之又玄,始于空白。
一群鱼在天上游,空白处是水。
一条鱼在水里游,空白处是宇宙,无尽的虚空。
前人苦心钻研水波纹的画法。至此,归零。
一条鱼与一只鸟隔空相望,空白处是风。或者,是流动的气。气韵生动,意象生发。先天之气无形无象,周流而自成。
一轮月亮抱住一个瓜,月亮是虚,瓜是实。月亮是白,瓜是黑。知其白,守其黑。虚实相生,一阴一阳谓之道。顺手拈来《道德经》。
一群鱼的右上方,随意皴擦出一片黑,错乱了时空。不似水草,不是岸。不是岩石与苇丛。看上去,像是时间与空间的交界处。从那里,出生了宇宙第一个生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从那几笔黑走出来,走至空白处,放大光明。
画道之深,深不可测。八大画作,每一幅,都是一个圆。无从进入,亦无可拆解。
绝望的黑暗与无量光明,来源,是同一颗心。在困顿苦厄里求索,参悟,洞见,心念如流水般无常。
安晚,是对遗民情结的疏解。一己之身何足惜,一家之事何足忆。艺术天地之广,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八大修养于斯,安度于斯。
“读书至万卷,此心乃无惑;如行路万里,转见大手笔。”幽涩郁结已成过往,转弯处了见踪迹。身后留下的南昌青云谱,地理上不断扩张,是其三百年来不断释放的能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