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从农贸市场边的堤外流过,水流窄而急促。一艘小渡轮犁开两道细浪,从对岸开来。突突的马达声里,人们懒散地站在甲板上;他们身边的菜筐里,整齐地码放着新鲜的菜蔬瓜果。河水有点浑,水藻在船舷边划着圆圈,水波相互推搡,像农贸市场里摩肩接踵的身体或彼此碰撞的声音。农贸市场像那条河水一样,永远流动着,空气也像一股躁动不休的浊流。我随着买菜的人群出没其间,呼吸沾满新鲜与陈腐两种味道。“口腹具而生计繁矣”,每天在口腹之类的事情上耗散时间,再新鲜的时间,也会在物质性嬗变中散发出陈腐的气息。
对岸是孤岛,与城市隔河相对,有石埠头、菜地、香蕉林。陈旧的屋顶隐在香蕉林背后。屋顶后面是缓坡。阳光下,茂密的青绿植物镀上广阔的绚丽与明朗。从石埠头布满青苔的阶沿上去,穿过几块菜地,绕过陈年的房屋,一条野径隐没在乱草中,通往岛上的树林。太阳是新鲜的,它被细密的树叶过滤,漏下丝条状的光线,像什么人遗落的时间。林子里遍生野草香花,有的绽放,有的含苞,有的摇曳顾盼;树枝上栖息着各色鸟雀,羽毛繁复多彩,像童话里天使的霓裳;它们啁啾的叫声和翔集树梢的飞影,像一出优美的音乐剧。
我坐在一棵浓荫匝地的植物下,好像是大叶榕,树的气根倒垂如须发,像老者的一把胡子,在风里飘拂。风吹过林间,风吹叶响,叶飒飒地响。是风在动,或者叶在动,或者它们原本不动。是我的耳朵、眼睛在动。树影在地面晃来晃去,树影在秋衣的浅色纹理上勾画出几何图案。我没有听见人语声。人们每天清早出门,坐了小渡轮过河,去农贸市场出售菜蔬和香蕉,他们熬去了大部分白天,把泥土里的收成摊在水泥地上,像守护什么理想似的守在那里;更年轻的则住在城里,也许偶尔回去一次,也许永远不回去。
植物们在岛上长势汹涌,植物以外是空旷的沉寂。我的发梢微凉,身体舒展,生动如初浴的婴儿;捡一根枯枝作杖,手心触到苍瘦之上的余温。苍瘦的余温从手心滑落,我听见一朵花低吟一声,一只虫子也低吟一声。一只虫子低吟一声,惊醒了迟钝的耳膜。我听见音符滑过空气,低低地萦绕。我不会幻想是古希腊牧神潘的芦笛在吹响,在这个林间,没有牧神与仙女。只有树木与鸟雀在清澈的空气中滋生出各自的声音,它们与我的心跳合着节拍律动。沉凝之间,音乐在身体里流动起来,风情万种起来。这是一组明澈的乐曲,百转千回,此起彼伏,如绸缎一般光滑、细腻,又如清风一般柔软、宽阔。
我的身体不禁向着林梢飞去,飞向晴空。
——恍然睁开眼睛,我的身体停靠在窗前的靠椅上。时针正指向城市生活的腹心。该是开灯的时候了。室外的灯光一盏又一盏亮起,成片的灯光与渐浓的黑暗相互博弈。灯光一路过来,照亮两边高大的楼房。灯光此刻也在每一幢房子里亮起,每一扇窗前明亮如昼,人影依稀。一个装满食物的塑料袋,静静地躺在厨房的水池里,等待我去打开。我把手头的诗集合上,看见页面有睡梦中轻压的皱痕。折了页的书躺在桌子上,那些诗行很快从眼前消失,就像对岸的孤岛,在黑暗中逐渐模糊起来。
窗前
一些青绿的事物与面积辽阔的想象,像源泉和通道,给予时间活力与亮度;是一种收获信心与慰藉的培育方式。
三年多寄居在某个房间里,我的身体被窗前的树木和鸟声滋润。七棵高大的乔木,五棵是榕树。它们开枝散叶,气根漫生,枝条渐渐延伸到围墙外,硕大的绿荫庇护过整个院落。另外两棵,叶子像北方的枣树,细碎而浓密。七棵树,围护在窗前,涵养着一小片清净的空间。落雨的时候,细雨打在叶子上,啪啪脆响;晴天,日光从叶缝里透下来,丝丝点点,网一样,明暗之间,时间的层次感分外光亮;时间有着某种弹性,像音符一般,响亮而清澈。
那伙鸟儿于是很有缘分地栖息树上。三两只画眉,十几只麻雀,还有一只黑羽、白颈、红嘴的,叫不出名字。它们相安无事,鸣啭有度,像演奏交响曲,一会儿变换一个乐声,连起来便有了高低起伏的旋律。我把黑羽红嘴鸟儿唤作“卓别林”。它喜欢跷脚立于枝条,眼神专注,羽翼像某种西服的后摆,很绅士的派头。“卓别林”演出默片的时候居多,几乎没有听见过它出声,与画眉、麻雀比,阅历上貌似沧桑许多,风度沉稳,即使是腾跃时的幽默动作,也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好天气里,鸟儿们喜欢在树上举行音乐会。有时候玩过了头,它们中的一两只会忽然趴在窗口,亲切地招呼几声,那声调对一个被钢护栏束缚的家伙,好似抱以无限的同情。那种时候,内心像有小鸟飞翔,听得见走失的喈喈之声复活过来。
追寻那种声音,黄昏时我离开窗前,去树下奔跑。我绕树三匝,用均匀而富有张力的脚步声,丈量每一寸泥土,问候每一缕空气;我绕树三匝,用柔软和明澈的目光,抚摸每一抹绿色,亲近每一缕空气。树木是鸟雀的庭院,是开放的鸟声交响乐的金色大厅;在树木的领土上,鸟雀们成为卡尔维诺笔下的柯希莫,在羽毛与歌喉的双重支撑下,从围墙内出发,飞越高楼、街市和人群,去更远的地方。我相信,它们一定去过大海。我每天绕树三匝,在地面仰视它们,树冠和鸟雀。三年多了,我不记得绕了多少圈,跑了多少路,都无法把自己培养成一只轻盈的小鸟,或一棵茂盛的榕树。我没有羽毛的力量,也缺乏根系的强壮。我不止一次坐在夜晚的窗前,一边打量那些树木,一边被想象滋养。在夜色的密度里,我不舍得沉入睡眠,让头脑停泊在一片羽毛的眠床上,舒展而饱满。有天夜里下起了小雨,沙沙的树叶间传来“嘘——嘘”的鸟鸣,音节悠长,带了水汽。凝神间,真有“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的韵致。有嘉树,有鸟音,空气也像诗歌,悠缓而隽永。
树木们把临街的市声挡住。与树木与鸟音相邻,习惯了安居室内,翻书,听音乐,听风吹树响,或长时间发呆。发呆时,眼睛在树冠上荡来荡去,目光逐渐清明起来。有一阵,喜欢去一个叫“榕树下”的网站潜水,像条饥渴的鱼。每一次沉入,都会生发出欢喜与忧惧的感觉。那时辰,相信一条鱼的身心是打开的。那是另一种观赏状态的榕树。它一天天开放在那里,枝柯摇曳;我在里面呼吸几口新鲜氧气,暗自担心它会不会有一天遭致刀砍斧削,失去生长的动力。我后来没再光顾名叫“榕树下”的网页,那棵榕树,却许多次走进梦境,样子新鲜。
榕树是南方的寻常植物。丰盈的汁液,蜿曲的枝干,倒垂如长须的气根,做烧柴与做家具都不适合,与紫檀、楠木、松木、杉木相比,实在没有多少实用价值。祸福相依,榕树在南方得以安身立命下来,成了许多旧村落的风水树、景观树。它撑开的绿荫抚慰一方炎热水土,安顿过许多过路的异乡人。建于明代正德年间的佛山“南风古灶”窑场,从五百多年前烧到现在,窑火不曾熄灭,民间把窑身边一棵四百多岁的古榕树视为“神树”。烧窑制陶,祭天地神灵时,古榕树也在祭祀之列。二○一一年冬天,一个阳光很周到的日子,我和台湾、上海的几位朋友站在树下,看见时间完好地保存在古树的纹理中,那是源于远古的一种庄严与朴素。四百多年,该有多少鸟群飞栖其上,见证泥土与火焰的爱情蜕变?
面对一棵古老的植物,人的卑贱感那么深重;面对羽毛丰满的鸟雀,人的无助感又空前盛大。
有人谓之不信。
有一天,几个工人在窗外出现。他们带着一种奇怪的工具,嘴角一律叼根香烟,沿着那些树木转悠片刻,便把工具打开,搁在树干上。很短暂地,刺耳的撕裂声在一片蓝色烟雾里传来。我看见树冠摇晃起来,惊得那伙鸟雀扑楞楞地扇动翅翼。撕裂声震颤了一天,空气里浮荡树木汁液的味道,到傍晚时分,窗前的视线陷落下去。片片羽毛飘向远方,羽毛身后,遗落一块废墟——在树木消失的泥地上,工业水泥开辟出气派的物质走廊,扑面而来的,是浮世绘的气息。
现在,我依旧坐在窗前。街市的潮水从窗口涌进来,使一把脆弱的椅子摇晃不休。在深夜,一个方寸无凭的人,总会长时间地惦记着青枝绿叶的事物,神情像一个梦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