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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脉一路绵延,由东北向西南,行千余里,最南收煞处,是南岭。远看,南岭活像把大开大阖的折叠花扇。扇面上浮了原庄,武城头,红花底,石盘,葛万头,陡角,漏道,白背,后掌等众村庄,数是数不过来的。常见的枣树、梨树、杏树、红果树、榆树、槐树、桑树等植木错错落落,点上去。
南岭一带有这么个说法:凡闺女蒙盖头,穿嫁衣,套喜鞋儿迈过娘家门槛,就算出去了。这是新娘子出门。新娘子这一出门,凭管先前是富贵小姐身,还是贫贱丫鬟命,一并都了断归零了。出了门,闺女成了媳妇儿了,活像瓜蒂离了瓜秧,另有了生路。前程凶吉,由各自挣。至于门槛里厢自己生活过的那块至亲之地,凭管是高墙广院,还是浅屋儿茅棚,以后,都是舅侯邸了。舅侯邸这称谓甚是了得,舅父便是侯,管凭他是吃公家饭的干部,管凭他是乡野拙夫,一旦当舅,便封以侯一级爵位;而住的地方自然就是府邸了。舅侯邸,了得?这爵这府邸,管凭他是官家张榜,还是民间自封,说不清。总之,女子出门前那一段生活,活像裱过的画,是个遥远的念想了。于舅侯邸这一厢,闺女成了姑娘,另有了一份牵挂。那么,涉及姑爷亲家一方荣辱兴衰的大小事体,至此都和舅侯邸有关联了。
既是封了侯,就有侯的尊贵。各种尊贵。大场合,比如红白喜事,吉凶丧事,是要先报舅侯邸的。报时,言谈举止需按礼节,姑爷亲家也不空手,都备礼。厚礼。不然,有轻视舅侯邸的嫌疑。于姑爷一方,凭管多大场面,来了舅侯邸,就稳妥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比如妯娌分家一类,也请舅侯邸。来谈判。谈判气氛因人而异,也有凝重的,也有轻松的,有互为贤让的,也有赤膊上阵,动了肝火的——不过,打架动肝火这种情况不多见。大多数的舅侯邸要维护自己声誉,免给姑爷亲家留笑柄,叫人家小看自家姑娘不说,背地骂,耳朵也烧么。婆媳不和,也是舅侯邸调和,凭管暗地怎样偏心,面上还是要压一压自家姑娘,尽显家风敦厚一面,也好在一岭百村博个贤德名声,长脸。自然也有刁蛮无理的舅侯邸,不取贵,动不动操家伙打上门,强说自家姑娘吃亏受气。姑爷亲家一方,贤良的摆酒拢碟儿,请吃十大碗儿流水席,算赔罪。明面上看着是这家舅侯邸占了上风,实则,坏了姑娘声名。人家要骂“少家失教”的。若遇强势厉害的姑爷亲家,平日还想寻趁舅侯邸,挑个事端反说不是,现如今你自家不取贵送上门,可好了,不摆酒不拢碟儿还罢,吃不上十大碗儿流水席也在其次,武的打你个屁滚尿流不好看,文的上一纸休书,撵出你家姑娘不算,一针一线都休想带——丢人还败兴。不过,这野蛮现象仅是个别。绝大多数舅侯邸与姑爷亲家,都互相仁义。两好搁一好么。
舅侯邸最尊贵的人,是舅侯爷。舅侯爷应是姑娘的嫡亲兄弟。若没嫡亲兄弟,堂兄弟也可以补齐这份尊贵。若无堂兄弟,姑表兄弟也勉强。总之,三服之内,都算。兴许有人问,出三服呢?
那乱妗嬷可就要说了:没味儿,真真是问得没个味儿呀!
我家——严格讲,是我母亲的舅侯邸,在原庄。原庄立在闯王山的阳坡上,房屋儿都顺山摞起来。我家舅侯邸门前,半块麦场大小的平地。这块平地串起西南两条小巷。靠东一面土塄。土塄一壁砌了石墙。石墙下,一条半米见宽的石板路,蜿蜒到庄下的家户。依东是脑头院儿。脑头院儿的山墙边,支了盘石磨。石磨自是用来碾粮的。石磨边架了个石臼,舂粮。石臼边一溜长石,均是石匠锻过的,专做座蒲儿用。座蒲儿后一连五七个茅,供各家出恭奶地,几用。场地有了,各类设施也齐备,人就来聚了。
农闲大聚。每日饭时小聚。大聚时,庄里不论男女老幼,不分家禽牲畜,均上场露脸。小聚,以左近邻里各家老小为主,辅以空中一两只扎猛子的鹞子,三四只叫喳喳的麻野雀儿,地上五六只乱窜野狗,七八群刨食儿草鸡婆儿,再捎带几十个唧唧咕咕小鸡娃儿,不拘。
我家舅侯邸后墙,简直就是一壁悬崖。一堵石板墙,细密密垒了两三人高。墙上遥遥竖出一人多高的土坯墙。土坯墙上直刮刮立着一顶人字屋儿檐。屋儿檐下一根根小椽杵出墙外半尺有余,仿那狼牙箭架在弓上,待发。屋儿顶,灰瓦脊梁一溜溜儿斜下来,活像一条条蛇哧溜儿往下滑。屋儿脊横拦半山中,如大蟒盘卧修炼。房屋儿是坐南朝北,鲜见阳光。
论起来,我家舅侯邸该有两位舅侯爷,大旺小旺。我家舅侯邸大门外右侧上方挂了匾,豆腐块大小,铁皮。原有一层红漆。我记事时,那红漆早剥落得七零八落,像小娃儿腮上害桃花癣。匾上几个字活像火线上的伤兵,缺东少西挂着彩,斗志却昂扬未倒。起先,我以为原庄家户都挂这样的匾。乱妗嬷踮起小脚尖儿,抻长脖子,指头厾点了,教阿香和我念:“忠烈一门。”叶妗嬷听不下去,说:是“烈士光荣”——
烈士是我大旺舅舅。我大旺舅舅是乱妗嬷的夫,我母亲的兄。我小旺舅舅是我母亲的弟,在县煤矿下窑,官话讲是煤矿工人,原庄叫窑哥儿。阿香是我母亲的侄女,我小旺舅舅的大闺女,我表姐。乱妗嬷拾起小石头或是土坷垃,有时候是一枝小棍儿,尖儿朝下,教我们在大门前的场地上写字。每次,不拘笔画和字样儿,写法大不相同,念法却一致,均是“忠烈一门”。阿香和我也都见惯不怪了。我俩弯腰憋气,两只手捏了小石头,土坷垃,或是小棍儿,撅着笃腚,脚后跟着地,咕咕笑着一路向后退……末了,门前场地成了一幅乱画儿。乱妗嬷盯着那幅乱画儿,癔症半日,回了屋儿。
乱妗嬷住东厢耳房。东厢耳房长约一丈,宽不足三四尺,顺土塄建的,形状活像弯月牙儿。这月牙儿屋儿的中央凸墙上开了一扇窗。窗棂打了四四方方的窗格子。窗格子上糊了白粉连纸。中央一块窗格子,镶了手掌大小一块平玻璃。玻璃是乱妗嬷拾回来的,不规整。乱妗嬷用粉连纸压着玻璃,裱出一个正方形玻璃框。两扇小木门一关,屋儿里就只有这块玻璃是个光源了。贴着窗玻璃朝外望一望,就见远处静雅雅一片黛色山峦。对过山峦半腰,一只老鹰和两只鹞子一会儿俯冲,一会儿仰升,斗得不亦乐乎。一条山谷横在山前,深不见底。近前,是这一山半腰上的几串院落俯瞰图。人影儿活像耍皮影儿,动来动去。鸡狗们也活像水笔甩的墨点儿,东一下西一下。再近前,斜穿了一条石板路。担着箩筐扛着家什的人儿上去下来,下来又上去。偶尔,老牛从窗根底走过,脖子挎了缰绳,嘴上套了草编“嚼不烂”,鼻孔坠了硕大一只铁环,两眼泪花花……
窗棂正对东方。朝阳从山后升起,一束光从窗玻璃钻进来。这束光先照在屋儿梁上。这一段梁正好压了一行墨迹。繁体。我识得几个字后,知道是:大清光绪廿八年。这正是八国联军反乱那一年。乱妗嬷眯起眼,瞄一瞄那几个字,很敬畏,说:苦巴巴的皇帝呀,逃荒来咱这厢了,想吃个柿疙莲油疙蟆吧,吃不上——
活像她活过那个朝代。这里注一下,柿疙莲是不去皮的柿子干的柿果脯。柿疙莲油疙蟆是种面食。用面糊包一只柿疙莲,成疙蟆大小,放入油锅里煮得金黄,装盘即食。
半前晌,这束光又打在西墙中央一幅花鸟字上——这是虎洞的手迹。花鸟字为横幅:花好月圆。字下一尺见方一个相框,镶着我家舅侯邸一门人士十多张相片。南岭一带,唤姥爷为公公。最拘谨的是我老公公和老婆婆。两个老人家是我公公的爹和娘。我老公公扣小小一顶瓜皮帽,脑后拖长辫,长袍马褂的;我老婆婆一个兰花帽,宽斜襟衣裳覆下来,只留个尖尖小脚尖儿。两个老人家危坐太师椅上,两手扶住膝盖看我。看得我不知所措。最时尚的是叶妗嬷。脖子上披了条白丝巾,脸上扑了两团腮红,水蛇样的长辫儿搭在胸前,半倚我小旺舅舅的肩,“骚煞了”。最悬疑的是我大旺舅舅,一身没领章没帽徽的棉军装,坐杌子上,闷嘴沉思,背后是张山水布景……这张相片的左下角残缺,貌似火烧过,右脚只留半只鞋儿,是我大旺舅舅当了烈士后,部队寄回来的。
相框里独没有乱妗嬷。乱妗嬷来县城我家小住,我母亲强扯了她去照相馆。她死活不照,说害怕,自己又笑话自己:活活山气煞了呀!
快晌午时分,这束光走到窗前的炕上。乱妗嬷盘腿儿坐光里,一手捻棉花,一手摇纺锤儿。那纺锤儿咕噜噜乱转,转得我头晕眼花,我就昏沉沉睡了。乱妗嬷给我覆了小花被。被角压了个睡娃娃儿。睡娃娃儿半尺长,生铁铸,侧卧姿,脑头一撮毛,一手托腮,一手放腿根儿处的裆里。裆里藏了花生大小一粒物件儿。乱妗嬷告我,那是睡娃娃儿的小命门儿,故而要紧护。我想着既是个小门儿,是可以任由出入的呀。乱妗嬷面颊突然飞上两片红,停了捻线的手,想一阵,笑骂我:小骚货!
这骂名原是叶妗嬷专有的。
准准做下这丑不贤短事——过了四五十年,乱妗嬷对我小旺舅舅那场婚恋,还存有看法。她说:你小旺舅舅小于你娘,阿香还大你三岁——
好似阿香该对我负些责任,才对。
阿香初中未毕业。不是我小旺舅舅不供,是阿香自己不念了。她说:密密麻麻蚂蚁搬蛋落窝儿一样,那字儿认得咱,咱识不得人家呀。
干脆撕了课本,裱了纸褙,打了几双鞋底。乱妗嬷对阿香这个举动点赞,说:也识几个数儿了,再念也念不出花儿来么。
她这样说了,阿香就名正言顺不念了。这一不念,阿香脸圆了,眉眼活了,削肩蜂腰,笃腚似草编的驴眼罩儿,瓷凸凸翘出老高……至此有了名儿。阿香自己却还糊里糊涂,说:咱黄土坷垃命,自己都不待见,谁人待见?
阿香有了名儿,媒人登了门。
迟早,咱那门槛要踢烂了哩——乱妗嬷这样夸阿香。叶妗嬷却叹气。乱妗嬷觉出那叹气里的怨气,“唔嘶——”一声扬起两只胳臂,惊跑了那只在芦花草鸡背上踩蛋的红公鸡,说:真真你都个丑不贤,骚!
这是指鸡骂人。骂的是叶妗嬷。外人或许觉得乱妗嬷骂得理亏,故意挑事。知情者,比如我母亲一类人物,背地点赞,说:该!
乱妗嬷和叶妗嬷结怨于几十年前。乱妗嬷不支持她和我小旺舅舅自由“乱”爱,还和我姥姥,我大姨,我二姨,我母亲一干人结成统一战线,一并反对。无奈叶妗嬷伙同她舅侯邸一干人,早备良策,一不做二不休,挑唆诱惑我小旺舅舅生米做成熟饭,先怀阿香,做了铁证。后来,叶妗嬷随我小旺舅舅长住县古书院矿。阿香在家伺候几亩田地,总领兄弟姊妹五人。我小旺舅舅打圆场,说接叶妗嬷进城,是图吃碗热饭。乱妗嬷抿一抿嘴,揭穿了:活活叫降服了,塞住小命门儿,不通窍了呀……
我小旺舅舅和叶妗嬷如胶似漆几十年。这在大城市或许能成就一段佳话。在我家舅侯邸,我叶妗嬷是“骚煞了”的丑不贤。光凭乱妗嬷,就可以定她几重罪:其一,诱骗罪。当初,我小旺舅舅是矿业学校毕业的中专生,国家分配他去甘肃煤矿坐办公室,当干部。因恋叶妗嬷,我小旺舅舅非不去,宁愿留县煤矿,当窑哥儿。其二,诱奸罪。这个前面提到过,阿香就是活佐证。其三,不孝不贤罪。当年我姥姥都要赶赴望乡台了,想吃一只柿疙莲油疙蟆,叶妗嬷不会煮……
自然还有其四,其五,其六。倘放开了,由了乱妗嬷数落,几天几夜也完不了。纵是不倒金刚也打熬不住,早认罪服法了。叶妗嬷却只取一样:麻缠住我小旺舅舅。乱妗嬷也略通兵书,说:都使上“美人计”了,活败!
一过晌午,这束光活像条细长的米虫儿,倏忽钻进砌了青砖的窄窗台儿与打了方格的窗棂间那道细缝儿,再不出来了。屋儿里成了一张画布,各类物件儿都描了素线。后晌一过,那一条条的素线越描越长越细越密,色儿也由浅青变得黑重。待黄昏,满屋儿的青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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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妗嬷主要因两样事出名儿。第一是自己给自己寻主儿——就是找婆家家。乱妗嬷来了我家舅侯邸,瞪眼噘嘴,指着我大旺舅舅,说:咦哈哈,谁叫他背了俺。
吊的是祥符调儿小嗓的腔儿。可把我大旺舅舅吓坏了,埋怨我姥姥不该招惹她。第二是小脚儿。那时候,提倡天足的文明活动只行至梨川。过梨川就是峭崖绝壁,难行。故而,我家舅侯邸一带,凡有些家风的女子还裹脚,只为寻好主儿。乱妗嬷的小脚儿裹得活像个小小的粽,很得我姥姥赞赏。我姥姥拉她成了一势,专给我二姨缠脚。黑夜,趁我二姨睡得沉,两个人就上手了。一个按,一个缠,不消几日,缠好了。乱妗嬷对此满意,说:咦哈哈,搽上官粉,抹上胭脂,就好了。
时隔多少年,我二姨早放了脚,残疾却留下了。我二姨撅着嘴,恨恨斜睨一眼乱妗嬷,说:这辈子都没痛快快走过几步。
我母亲倒是庆幸,嗓音吊得高高的,故意说给乱妗嬷听:亏得咱这厢解放早,不然,你乱妗嬷还饶得了俺,早是叫她祸害了。
乱妗嬷强辩:咦哈哈——咱哪知道这会儿兴大手阔脚哩!
还吊祥符调儿小嗓,腔儿却老了。
乱妗嬷是我大旺舅舅的童养媳。民国三十四年,蝗虫祸起中原,反乱了河南,又一路急飞行,整军调度重组队伍,翻上太行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南岭一带。蝗虫们虽因路途艰险,折了许多,可活过来的个个须长翅丰,均一顶一的强壮。黑雾雾直扑原庄。每讲起那场灾荒,乱妗嬷停下手里的纺线锤儿,闭着眼,倒吸凉气,声音压进嗓眼儿里,用喉结呼出一句:黑雾雾呀。
蝗虫反乱那年,我姥爷已经去世了。我大姨也已出了门。当时,我二姨也就十多岁,缠好了一只小脚儿,另一只脚儿吊着,没着落,见天咬牙儿,噙泪,坐炕头儿动弹不得。我大旺舅舅十虚岁。我母亲跌跌撞撞才走路。我小旺舅舅还揽在我姥姥怀窝儿。我姥姥拐着小脚儿,总领我大旺舅舅,我母亲,我小旺舅舅去田里捉蝗虫。一行人手拿家伙,肩覆大麻袋,嘀里嘟噜一串儿出了庄。却见山路边躺了个破衣烂衫小女子,鼻息奄奄,一双小脚儿翘楚楚的。我姥姥动了怜惜之心,着我大旺舅舅背起小女子,一行人也不捉蝗虫了,都乱乎了回家。一碗浆水汤下肚,小女子肚里咕噜噜乱响。我姥姥又着我大旺舅舅背她去茅。这边才撩到膀上,那边,小女子早泄了一堆秽物。自此,小女子活过来了。小女子毛发枯黄焦烂,凸囟门深眼窝,身板瘦弱如风中细草。她个儿没我二姨高,一脸横纹,可早缠好了一双小脚儿。我姥姥着她做我二姨的榜样。问她名姓为何,哪里人士,小女子不说话,头摇得似拨浪鼓。因她是乱世离人,我姥姥唤她乱。
时光活像个贼,能偷的都偷了。待我记事,乱妗嬷早是个小脚儿老婆儿了,和一干老婆儿坐门前石座蒲儿上,手里赶生活,还不忘喷嘴儿。活像几个老古董。
乱妗嬷前额拢得光洁洁。一丝丝的发齐整归结脑后,梳成颤巍巍一只髻儿。那髻儿小得似小娃儿的拳,怜柔柔的。一年四季都是一件月白斜襟褂儿。褂儿是活里儿,春秋两季当夹袄儿,冬天在夹袄儿层里装棉花,就成件棉袄儿了。夏天,摘掉活里儿,当单衣。也总是一件藏青宽裆裤,裤腰前后接了两片倒三角粹白洋布,腰扎一条红布裤带。裤腿儿用藏青色布扎起来,成灯笼状。往下一双小脚儿。缠脚布也用粹白洋布,一寸见宽三尺见长。常年套双黑灯芯绒鞋儿。鞋内口滚一圈藏青细边儿。滚边儿由鞋头与鞋底接口处,一路上行,至鞋口分,后跟儿合。鞋尖儿用特制蜡浸过,硬脊脊翘起,侧看,活像河面浮的一叶小扁舟。鞋靿处,左右各缀两尺长短一段黑带儿。黑带儿交叉打斜十字花儿,延到裤口收煞。鞋底皂白如粉。过冬,乱妗嬷穿粹白洋布制的棉袜儿。
偶尔,乱妗嬷停下手里的生活,也发发癔症。叶妗嬷背地里说,乱妗嬷心里的钟,其实只停摆在民国卅六年。
乱妗嬷自己也说:他纵然变鬼,俺也是他的妻,休想停了俺。
活像嘴里衔着根钢针儿,恨恨的。说的是我大旺舅舅。那年腊月,乱妗嬷本来要和我大旺舅舅完婚,却不想,我大旺舅舅伙同虎洞一干年轻人,参军走了。后来,虎洞回来,说打太原,两人打个照面儿,未赶上说话。以后,再无有我大旺舅舅的消息了。再后来,邮来一封官信。
乱妗嬷用手圈成小喇叭,嗡在我耳边厢,描说那封官信:匾,忠烈匾,银的,镶金边儿。盖了大红官印儿。
略停一会儿,又说:像,你舅戴官翅帽儿,穿蟒袍,着皂靴的相。
神色诡秘,催促我去插门,又着我在窗玻璃处望风。活像搞地下工作。她咬着嘴唇,双膝着炕,蹑手蹑脚爬几步,从炕头儿端出个小匣儿。枣红色,一尺见长,半尺见宽,上面描了个黑色粗笔双喜。匣儿上横挂把小铜锁。乱妗嬷从斜衣襟里摸索半天,掏出铜钥匙,递给过来。口里短短吸一口气儿,屏住,压低嗓说:开吧。
还是祥符调儿小嗓,腔儿却急促促,活像伴着催命鼓儿。我早已叫那种诡异的气氛困扰,两手抖个不停,钥匙总插不进锁眼儿。乱妗嬷嗔怪:不中用呀。
夺过钥匙,吧嗒一下开了锁。
里面藏了一封县食品厂的饼干。这是我母亲着我带给乱妗嬷的人情。饼干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大约经多少人揉搓过,化零零的。乱妗嬷倒吸口气儿,两只手在衣襟上狠劲儿擦几下,捧出那纸,展在炕上,眼巴巴看着我,说:念念,看写了些甚?
专意点起洋油灯儿,拨出一寸长的捻儿,一只手护住灯芯儿,替我照。我就惶恐了。要知道这是白天,窗玻璃射进来的那束太阳光,还打在炕头儿。夜里,乱妗嬷都不肯点灯熬油的。有月亮从玻璃打进来,她说:明快快的月娥儿呀,咱不能悖了人家这好意儿。
没月亮的夜,屋儿里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乱妗嬷摸摸索索,一会儿触我的眼,一会儿触我的胸,再一会儿又触到我的腚。我埋怨她不点灯。她咕咕笑,说:炼炼,小孩家儿多炼炼,眼就尖了,人家孙猴儿,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整炼七七四十九天,终成仙儿了么。
我又不憨,知道她哄人,不服气儿,嘟哝:你怎么越炼得花眼了哩?
她又咕咕笑,照例不点灯儿,还摸索着,穿针引线纳鞋底。乱妗嬷纳一只鞋底,只穿一回麻线儿,不接线头儿,说这样耐。寂静的夜,那麻线儿穿越针眼儿的声,哧溜哧溜满屋儿绕。绕得人心里一阵紧一阵松的。偶尔有吱吱的叫声,她骂:你这些老畜儿,都做梁上君子的货,不取贵。
老畜儿就是老鼠。虽是摸黑儿,那鞋底的针脚儿却纳得细密密,横成行竖成岭的齐楚。乱妗嬷有时候也创意一下,鞋底纳些花草——也都是摸索着纳的。南岭架了电线杆,通了电。乱妗嬷屋儿里也扯了一盏电灯儿,却不点。叶妗嬷气得专意跑她屋儿里,去给她拉开灯儿。她说:不当活活呀,真真晃煞人儿了!
关乎我大旺舅舅的那张纸,密密麻麻几行竖字。我认得三两个笔画少的,那“烈士”二字也在其中。好在几个阿拉伯数字我念出来了,却终也没弄明白意思。乱妗嬷鼻子哼一声,噘起嘴,扑哧吹了灯儿,使厉害:还是个不中用!
收起那纸,不叫我看了。自然,盖了大红官印儿,镶了金边儿的银忠烈匾,也休想看了。我大旺舅舅戴官帽,穿蟒袍,着皂靴的像,更是无指望了。我噘着嘴,没意没思耍自己的几个手指头,心里恼恨自己识字少。大概这也是以后,我发狠念书认字的一个理由。偏偏这个时候,阿香在外面,擂门活像擂破鼓,口里乱嚷:你俩必定私谋,吃嘴哩。
乱妗嬷口里急促应着:来了来了!
手脚乱乎,又是掏饼干,又是锁匣儿,又是往炕头儿爬,又是往怀里藏钥匙,还不忘和我使眼色——都是快进动作。待阿香进门,乱妗嬷急速朝她嘴里封块饼干。阿香气儿就平了。
封在匣儿里的饼干,一封就封一两年。我再去时,乱妗嬷把新饼干封起来,掏出旧的,金金贵贵分给阿香和我。饼干早挂了一串串米虫儿的屎穗儿,一扯一尺来长。三两只白胖胖的米虫儿,见了光,活像利剑封了喉,知道命要休矣,发了昏张,弓起腰身乱蠕。乱妗嬷走院里,手举饼干,对着风猛吹几下。芦花鸡甩着翅膀跑过来,仰头张翅一跳,早啄米虫儿在喙里,转身送给鸡娃娃儿。鸡娃娃儿唧唧咕咕一阵乱,却也乱得兴高采烈。这是我最早见的食物链儿活图例。
乱妗嬷小匣儿里断不了饼干,又传言她月月领烈士抚恤金,原庄人都说她:有,有着哩。乱妗嬷也谦虚,说:没有吧,咱可是没有!
落音儿处却是有的意思。烈士抚恤金的事,乱妗嬷瞒着我母亲一干人。我母亲一干人也避嫌,想着她是害怕这些人想算那几个钱儿,也不好问。这事含含糊糊,一直过了几十年,才见了分晓。
我家安置在县城,我父母亲都是干部,月月开工资,拿钱儿,时时接济舅侯邸。后来,我父亲提拔了,到下村当副乡长。我母亲心高气傲的那种气质,越难收敛,爽利辞了县文化馆的职,做了“随官”家属,携家搬到下村,大约想着凭管“后宫”或是“幕僚”一类角色,都尝试体验一下。我家舅侯邸在文武方面都没有发挥多大作用,到此时,越发成个摆设,反倒是借我父亲的力道,人前取贵。乱妗嬷坐在外面的石座蒲儿,高调享受我家这份荣光。她和人喷嘴儿,说我父亲:这会儿副科,努劲儿正科哩,就快了……
有那嘴快的,紧着问:甚个快了?
乱妗嬷不耐烦了,说:县长快了么!
活像国家干部提拔这一项事,由她说了算。乱妗嬷手里做的都是细生活,虎头鞋儿狮王帽,龙飞凤舞的红肚兜儿,又说我母亲这回,定然是生个“小官人”,承我父亲的爵儿哩。叶妗嬷毕竟完小毕过业,凡事低调。她借我母亲之口,希望我小旺舅舅不做窑哥儿,能上井来,坐办公室,转干。若转不成干,以工代干,也可以。
乱妗嬷也说:在井口发发灯儿和口罩,看着也像你个亲兄弟么!
这个时候倒和叶妗嬷结了盟。我母亲也归了同盟一厢,对我父亲施压,说:俺舅侯邸只求了这一项事,你若不办,这脸可往哪儿搁哩!
我父亲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了一下,暗暗威胁我母亲,说:上井倒是问题不大,可有一样,拿钱儿少了,不兴后悔哟。
大家悻悻作罢。
3
我家舅侯邸一项盛大蒸事为礼仪馍馍。通常,礼仪馍馍分两类:花馍与好馍。花馍工序繁复。底座一个大馍馍,上面搭许多小些馍馍,再插五颜六色面塑花草,小动物,各路人物等。此类馍限于红白喜事,不常规。
好馍又归为三种。一种是口礼馍馍,专给出了门儿的姑娘们享用。二种是人情馍馍,用于祭祖、串亲戚等人情活动。三种是家常馍馍,过年过节自家备用,也包括了属相馍馍。好馍一类,口礼馍馍最大,最显尊贵。人情馍馍次之,次要尊贵。家常馍馍再次之,三等尊贵。
凡腊月,家家都用大缸起面。露天支起大锅灶宽案板,兴师动众蒸好馍。那些家有女子初长成的未来舅侯邸,都来观摩学习,做准备。一些光有小子后生,没有闺女姑娘的家户,平日气长,此时倒是尴尬了。这大约可算南岭一带女权主义兴发的具体体现。
礼仪馍馍的品相,大小,成色,口感等成因,涉及起面时间长短,和面方式方法,放碱多寡,火候大小,揭盖早晚等诸多技术层面的问题,也和社会各方面发展有直接关系。年景好,馍鲜大。年景赖,馍孬歪。若遇天灾人祸,菜糠团子都吃不上,哪有闲情逸致蒸馍。不过,事关德礼,凡有点奈何,家家舅侯邸还是要在腊月办一回蒸事。
我家舅侯邸街门前,是蒸事的一个赛点。不拘花馍好馍,乱妗嬷蒸的礼仪馍馍数第一。叶妗嬷悟性差,一直没得到蒸馍的真谛,给乱妗嬷打下手几十年,还上不了位儿。倒是阿香古灵精怪,又虚心好学,蒸馍的技术日臻完善,眼看要撵上乱妗嬷了,颇有青出于蓝又胜于蓝的势头。乱妗嬷敲打阿香:不用骚,差多哩!
背后却赞阿香:可比她娘强出两老竿,还多一大截儿。
对阿香这一项能力作了具体量化。
口礼馍馍按姑娘的人口蒸,又叫人口馍馍。我家舅侯邸三个姑娘。分别是南岭村我大姨,东北我二姨,下村我母亲。乱妗嬷每年蒸三个口礼馍馍。年景孬歪时,每个重一两斤左右。好年成,每个可以重达五六斤。个个雪白细腻。正中一朵奔花儿,两寸长方。奔花儿脑头覆了指甲盖儿大小一个红色儿。红色儿正方形,由九个米粒大小圆点儿组成顺花儿。这个顺花儿其实容易,是筷子上端方头儿,横三刀竖三刀劈九个头,沾红,点上即可。
正月初二起,姑娘串舅侯邸,取馍。不拘山沟野岭,村前路边,也不论同村外村,面熟眼生,男女都可以掀起玉篮儿覆的红布,相互赏一赏各家舅侯邸的口礼馍馍。
单口礼馍馍一事,也在我家舅侯邸引发过一些是非恩怨。先说我大姨。我大姨出自我外公先房一支,缠得不足三寸的小脚儿。为此,我大姨寻得好主儿,南岭村的刘姓。刘家开着粉坊,染坊,铁匠铺等,富甲南岭四方。我大姨父名唤刘富贵,独子。刘富贵不正干,染上了抽面料的毛病,终日住县城的湘妃苑,和一干姐儿们卧在炕上过大瘾。家里几座金山银峦都叫他点了烟泡儿。待解放,他身无分文,恰好划了个贫农成分。
这也是他刘富贵落给后辈儿的一样儿好——乱妗嬷这么评我大姨父。轮到“三反五反”,有人提出刘富贵的贫农成分造假,说:偏偏这厢一解放,那厢他刘家就破了家产么?
为此刘富贵也说不清,心慌神乱。一个天黑风高夜,跳了崖。待我大姨寻见,他早叫狼啃得只剩三两根大骨头了。好在有衣帽鞋袜证身。仇家又想为刘富贵戴一个“自绝于人民”的“高帽儿”。这顶“高帽儿”一戴,我大姨和我表哥广元以后的日月就难过了。乱妗嬷想了个苦招儿。她着我大姨领了我表哥广元,年年初二准时到舅侯邸,取馍。授意我大姨:姐呀姐,咱排场起来,越叫他都看看咱舅侯邸忠烈一门,看谁敢欺负咱光荣人家!
叶妗嬷自觉完小毕过业,也要显显她的文化,一旁谏言说:咱还是先望望风向,且不敢泡沫儿。
只说半句,乱妗嬷恼了,霸住嗓门叫:不当活活呀,这人命都出了,你不帮衬就算了,还看笑话么?
叶妗嬷咽了两下口水,再不说了。照着乱妗嬷的话,我大姨半信半疑。她雇一头乌云滚雪的毛驴儿。驴儿背覆牡丹配绿叶的小褥子。梳得光溜溜的髻儿,洗得白光光的脸儿,头绾雪白毛巾,穿粹铮铮的月白斜襟袄儿,配齐齐楚楚的藏青裤,俏滴滴小脚儿套双白皂底黑灯芯绒面的小鞋儿,手提玉篮摇摇晃晃斜坐驴儿上。我表哥广元一手牵驴,一手提酸枣木棍儿。娘儿俩活成了南岭一道景儿。这一招奏了效。一干人闲话,说:刘家小寡妇,骚煞了!
却也惹不起我家舅侯邸。我大姨咬着牙说:只要俺孩儿不受气,还怕败兴!
日后,我表哥广元念了电力学校,政审也合格。工作了十多年后,又做了市电业局一个小头头儿,出息了。我大姨临终,乱妗嬷嗡在她耳边问:姐呀姐,还有甚话要留么?
我大姨努了半口气儿,说:有些、悔……
乱妗嬷问:姐呀姐,你悔俺教你耍排场来么?
我大姨用尽气力,看一眼乱妗嬷。乱妗嬷在我大姨的葬礼上,拍着大腿哭:俺那丧了良心的亲人儿呀。
我二姨寻下红花底村王姓做主儿。王姓青年和我大旺舅舅、虎洞同一年上部队。人家王姓青年识些字,有些文化,后来留了部队,做了大官儿,反嫌我二姨小脚儿,专门回来打离婚。乱妗嬷指着王姓青年的鼻,骂:识得几个蚂蚁大的洋码儿,就不知道你是谁了,甘当陈世美了么?俺姊妹这小脚儿全南岭都知道,只你不知道么?拿俺姊妹这绣了干枝梅的小鞋儿吃酒,捏耍俺姊妹这小脚儿那会儿,怎不嫌俺姊妹封建哩?
王姓青年自然也懂话里典故,骚了个大红脸。这段姻缘却也挽不回来了。我二姨叫人家红花底王家休了不说,私生活还曝了光,羞愧难当,又是跳井又是上吊的,祸乱了一场。再婚后,我二姨随我现在的二姨夫去北大荒垦荒,一直记恼乱妗嬷。
乱妗嬷坐在街门前的石座蒲儿上,脸朝东北方向,咬牙切齿说:不搭理俺,俺照是她舅侯邸,不误!
年年不空,给我二姨蒸口礼馍馍,赌气:她东北输得起这礼儿,俺做舅侯邸的输不起!
焙干了口礼馍馍,打了包裹,着我小旺舅舅邮寄到北大荒。叶妗嬷试着提醒,说:人家北大荒是天下粮仓,不缺……
乱妗嬷正愁没地儿出气儿,可好了,霸住嗓吼:这是咱当舅侯邸说的么?她不缺是她不缺,咱可是舅侯邸!她背井离家跑大荒地,见天在虎狼窝儿边讨生活,可不恓惶么!
包裹原封未动退了回来,乱妗嬷说:不当活活,那地方可得多荒,包裹都投不到呀!
打夏以后,要推新面,预备新一轮的蒸事。乱妗嬷着我小旺舅舅、叶妗嬷、阿香等人替吃了我二姨的馍。这事倒惯出叶妗嬷一样儿偷馍的毛病。乱妗嬷再精细,也蒸不出斤两不差分毫的口礼馍馍,多者一二两少者几钱几厘的,总有个出入吧。年年取馍,叶妗嬷躲楼上杂货间,用一杆秤,偷偷称馍。最大那个,做好记号儿,图期留下替吃。她还胁迫阿香入伙,教阿香称馍偷吃这些梁上君子惯做的事。
乱妗嬷待见阿香,以为心腹,常将掌家的钥匙给阿香。那钥匙有乱妗嬷炕头儿小红匣儿的,也有楼上杂货间的,一串儿。年间,好馍晾在楼上大笸箩里。无论给我大姨或我母亲取馍,或给各家亲戚送人情馍馍,抑或是拿家常馍馍待客,乱妗嬷都使唤阿香。叶妗嬷暗地授意阿香多取一两个馍,多抓三两把核桃,多拿四三个柿饼和红枣,常事。自然,做了记号的那个最大的口礼馍馍,要以我二姨的名义留下,替吃的。
阿香也有慌张不安的时候,几次打退堂鼓,不干了。叶妗嬷厾点了阿香的太阳穴,幽幽叹口气,说:人都说闺女是娘的贴身小布衫儿,你可好,眼见你爹为咱娘姆们下窑劳苦,挣个活钱儿,都吃不上个好馍,能有气力呀!
用的是软刀子,不由阿香不上套儿。阿香一直扮着个双料人物,也算谍中谍的角儿。
我和我妹妹替我母亲回舅侯邸取馍。不白取,我们都各享有一份。只是我们的馍比我母亲的小那么一两号儿,芯儿里还掺和了白玉茭面,肉眼不易看出破绽,属高仿。我家舅侯邸的馍很有品牌效应。归路,我母亲的那只馍,总遇不少男女拦截,抢去传看。待回了下村,那只馍从底上抠空了心。我母亲也不好怨,说:罢罢罢,也算咱舅侯邸长光了。
也是从那时起,我和我妹妹想着今后我俩是不会有舅侯邸了,比较焦虑。乱妗嬷撇撇嘴,说:梦吧,你姊妹两个好好梦。
阿香听了,咕咕乱笑。她不愁。她兄弟就是我表弟阿林,左么是要做她的舅侯邸。
后来兴进城打工。阿香想进城,未果。叶妗嬷常年住在县里,厮守我小旺舅舅,阿香要总领弟妹们上学。这是明面上的原因。暗里原因是因乱妗嬷。乱妗嬷已经有些病症了。她先是花眼,后来渐渐看不清了。大家轮流劝她去医院瞧瞧,劝不动。她只说自己活够了,每日穿得齐齐楚楚,一边摸索着做些轻细生活,一边等上望乡台。
4
我家舅侯邸街门口,场东厢一座青砖四合院,人称脑头院儿。一溜十多台儿青石阶。大门两端搁置半人高两个青石墩。青石墩均四方形马蹄腿儿坐地。马蹄腿儿上四边雕元宝柱。柱长约一尺。柱中央半卧半立一只麒麟,两眼圆睁,脑头鬃毛似火焰,朝上燎。左右两只麒麟尾对尾。右首麒麟腹下一只麒麟崽儿。大小三只麒麟,双目怒圆,古怪脾气,活像谁惹了人家一门三个。乱妗嬷说:人家麒麟是神兽,下咱地界儿看门受屈,能好脾气?
石麒麟上方半尺高一朵石牡丹。石牡丹上雕了莲花瓣儿。莲花瓣儿簇拥一个石座蒲儿,光溜溜明晃晃。凡我回去,总要爬上去坐一坐。我欺那麒麟是石雕的,转着圈儿摸小麒麟凸得要跌出来的圆眼儿,撩他一撩。一公一母两只麒麟更恼得不行了,凶巴巴张大嘴,却出不得声。我心里也有些鬼惑,不敢再放肆,遂跨过野狗一般身量的门槛儿,进院。有时候,跨过门槛儿,我忍不住要回倒身,朝门楼上再看上一看。门楼上端左首偌大个蟒蛇踩祥云,右首偌大个锦鸡衔牡丹,中央长方形大匾:里仁为美。阳刻,字迹丰润饱满。均是砖雕。我也问过乱妗嬷,那匾可有说法?乱妗嬷抬头瞄了一瞄那匾,低头思忖思忖,说:有,就是叫你姊妹们往好里学,毫要不正干!
这倒叫我无话可说了。脑头院儿大门洞又高又深,地上青石板光溜溜。手电筒一照,照出拐晕了的虚影儿。两壁墙砖风落得坑坑洼洼,活像受过伤的时光结了瘢痕,痛痛的。穿堂风似江湖汉子抛出的万千暗器,一下削过来一下又砍过去,密匝匝难避。
出了大门洞,豁然个院儿,也就三四丈长宽,却高深。东西南北均是两层楼。房檐两端各有蟒蛇祥云和锦鸡牡丹的砖雕。半圆拱形窗框镶了十字如意窗格。青石花草直平门框。护门辅首佛家万字格,下首粉彩描花门板,虽旧,还未完全褪色,大样儿还在。院里住了五六户,大人小孩儿十多口,整日闹闹吵吵。那院儿活像个消音器,多乱都不显乱。
天阴得厉害,貌似要下雪。两股小旋风凭空旋起来,裹到一处,成了个风锥儿。风锥儿尖儿朝下,风口朝上。一霎霎,旋起的枯黄树叶升到院中央,再上旋,越过屋儿脊头穿铠甲握剑戟的小砖人儿,上了山。院里,臭臭,富山几个男娃儿在耍,单腿儿顶膝盖。小艾,小粉几个小闺女跳方格儿,赢杏核儿。臭臭长得貌似歪瓜裂枣的,待长成后生,去深圳打工,为讨工钱,刀攮了老板,坐监狱了。小艾此时也是黄毛细发,没个形儿,长大开了蒸馍坊,当了女强人。富山和小粉要过成夫妻,专做十大碗儿流水席。不过,这些眼下都未知。小艾是我表妹,赢的杏核儿堆得冒尖儿了。小粉嘟嘴说小艾:捣鬼,不算。小艾见我,说:都不要吭气儿,叫人家来评说评说吧!
我也是好意,承蒙她俩高看,评了。小粉又撅起嘴。小艾也嫌我没偏她。原来她俩都是狗咬吕洞宾的货。我遂不评了,由她俩闹去吧。我进西厢房东角屋儿,办我的正事。
虎洞和我大旺舅舅一年走部队,只是他没走到底。有人说他是逃兵。这事没证据。回回运动过来,有人想斗一斗虎洞,叫他交代。乱妗嬷出面挡,说:他逃兵你见来?他要逃,能坏半条胳膊?
按说,逃兵和坏半条胳膊几乎没有因果关系,可凭我家舅侯邸烈属的身份,他都不敢驳。驳也驳不倒,暂且作罢。
虎洞说自己是从死人堆儿里爬回来的。他确是坏了半条胳膊,可他又不去办残废。有人起疑,又想挑事,说虎洞:去民政局说,叫国家包赔胳膊的钱儿呀!
乱妗嬷又出来挡了,说:人家给国家省,倒犯了天条么?
虎洞大个儿,阔脸,高鼻。一干老婆儿都说他:好人才!可有一样儿,虎洞总是虾着腰,直不起来。他爹是我公公的堂弟。我公公在傅家排第七,人称老七。虎洞他爹排第八,人称老八。我们亲缘还算近,未出三服。因他和我大旺舅舅一辈儿,故而,见了面,我也叫他一声舅舅。不过他是要的,和我没血亲。虽这样,他还是替我八公公顶了罪。
我八公公当过国民革命军第三方面军的一个连长。这个军属阎锡山领导。他随阎锡山出兵倒蒋,打到了北平。打了北平后,我这个八公公骑枣红大洋马,戴雪白手套,领一队兵开回了原庄,泡沫儿得不行。老七,也就是我公公劝:毫要泡沫儿成那样!
我八公公正发鸿运,哪能听进去。寻了南岭有名儿的师傅,木匠,那一队兵当小工,就干开了——修缮脑头院儿。脑头院儿是我八公公家的老公公修下的。我八公公家的老公公的票号开到过京城,家业大是大,未修房屋儿,花大价钱儿只替我八公公捐个连长。回来知道这个价儿都能捐个司令,叫人家坑了,着了气儿,又知我八公公在京城养了外路女子,连票号都抵押了,一口气儿背过去,赴了望乡台。我八公公说是回来尽忠孝,修缮老屋儿,实质是回来寻财宝。掘地三尺,未果,又戴起雪白手套,骑着枣红大洋马,带着那队兵,走了。虎洞是我八公公的老公公替我八公公收养的儿。土改时,脑头院儿都分给各家了。我家舅侯邸也分了一份,就是脑头院儿的西厢房东角屋儿。我姥姥原打算给我大旺舅舅和乱妗嬷当新房。恰那时,我八公公叫遣送回来了。虎洞又走了部队。我姥姥也不能看着我八公公没处住呀,就叫我八公公暂且借住了脑头院儿的西厢房东角屋儿。可未等到虎洞,我八公公喝了砒霜,也赶赴了望乡台。虎洞回来,我大旺舅舅没回来。虎洞接住,还住了我家舅侯邸脑头院儿的西厢房东角屋儿。
这些都是阿香告我的,大概都不虚。
虎洞一条胳膊,不便种地,村上叫他烧砖窑。乱妗嬷背地里叹气儿,说:实质是欺负他。人都知道,烧砖窑技术在其次,主要是出苦力。都说种地的脸朝黄土背朝天,是个苦虫儿,可烧砖窑比起种地,还苦,是个苦了又苦的苦刻刻的虫儿哩。
虎洞的情况,大致就是这么个样儿。
冬天,土上了冻,虎洞不烧砖窑了,在家歇。我掀棉门帘进去,见虎洞窝在炕头儿的窗下,架着一只好胳膊,写字。炕席上摆几个碟儿。碟儿大小不一,有粗陶的,有细瓷的。粗陶的黑黄褐釉。细碟的也有粉彩,也有青花。粉彩的多是花草纹,青花的多是菊纹,蝠纹,也有一半个莲花纹。两个碟儿补了钉,两个干脆就是个碎瓷片儿。碟儿或是碎瓷片儿里化了各式颜料。虎洞写的不是一般的字,是花鸟字,故而要摆这许多碟儿,化这许多的颜料。
炕头儿铺了好几张写好的。有写锦绣前程的,有写龙飞凤舞的,有写福如东海的,有写愚公移山的,大都是四字横幅。虎洞头也不抬,说:快快快,就等你来给咱点朱砂了!
我慌去门后的铜盆儿里洗手,脱鞋儿上炕。炕火上熏干手,又放展写好的横幅,瞄了一瞄,一只手端朱砂碟儿,另一只手执麻野雀儿的尾巴毛,用那羽毛根儿沾上朱砂。我其实根本不知道究竟要水发朱砂,还是原朱砂?究竟往花心儿鸟眼仁儿上点,还是往枝叶或是羽尾上点,或者点在空白处?又不想叫虎洞看出我不知道,就一或儿水发,一或儿原色,乱点。虎洞张眼看看,说我:灵哩,怎么点得恁好!
我也不憨,看出来了,如何点朱砂,虎洞其实也心里没底。来要字的乡亲都说:怎么就这么鲜剌剌的好呀?
放下半封饼干,抑或端半碗柿饼,几个核桃红果,不拘什么吧,总归是那么个意思。据说,原庄一村人家,家家都有三两幅虎洞的花鸟字。外村人想要,都得七拐八绕托人情。实在是颜料缺乏,虎洞又不肯用广告色。春秋天,他烧好一窑砖,歇半晌,上山采草药,配老色。那个时候我在上学,没法跟他去。待我正月回我家舅侯邸,花草又都不繁了。我只见过虎洞配好的色膏,也就三五种,都封在两三拃高的小缸儿里。不过,挖出来一调,就调出许多色儿了。阿香说那老色里配的一样儿料,是新鲜鸡屎。我有些半信半疑,原想问问虎洞,也不知怎么就忘了问。我只觉得虎洞的花鸟字,稍有些趣意,能打发打发山村里闲闷漫长的天气,若真叫我去学,那就是虎洞的话:这狗鸡鸡马尿尿的,都不算一样儿正路手艺,谁学屈煞谁!
可也是,原庄人家虽都要了虎洞的花鸟字,但凡数落人,虎洞就是个参照:毫要不正干,莫要学虎洞,跟在鸡屁眼儿后接糖鸡屎。
糖鸡屎是稀如糖稀的那一种,病鸡屙的。多少年后,我去日本京都的大学做访问,见校园角落养了几群鸡。一问,原来美术系师生养的,专为从鸡粪提取一种稀有颜料,画画儿。
花鸟字点上朱砂,这一道工序是我和虎洞新创,乱妗嬷也约莫知道一些,她嘴严实,不会说出去的。那时候,还不兴专利这一说,可我们都有了些这方面的意识。都保密。也因这个秘密,我们仨人都有点结盟的思想。说也怪,点上朱砂,纸上的鸟鸟儿虫虫儿都活灵了,花花儿草草儿也艳灵了。我问虎洞:画个仙女儿,也能点得下了凡吧?
虎洞真个画了一张。那仙女凤冠霞帔,穿着七绫八穗的仙衣,眉眼儿活像乱妗嬷。我说:这是乱——
话才说这里,虎洞脸憋蹙得活像个猴屁股,通红。趁我一背身,塞那画儿进炕后的被褥里了。我把这事翻给乱妗嬷。乱妗嬷眼里笑吟吟,嘴上不高兴,说:小孩儿家,毫瞎说!
却又着我给虎洞提一食盒扁食,说犒犒劳劳他,难为他给乡亲画字。乱妗嬷常着我给虎洞送吃的,或一大碗扯面,抑或是小米捞饭,茭荞干饭等等,各种都有。我人小鬼大,都能避开人。有时候,我只是传一两句话,多是乱妗嬷要我学说给虎洞的。有一回,乱妗嬷叫我学说:箱里靠南下角,红布里覆的那只香瓜取出来吧,香气敢怕熏完了。
这厢,我才学了多半句,那厢,虎洞就明白了。着我拿钥匙捅开铜锁,果真摸索出一只干瘪香瓜,还存了香森森气味儿。香瓜防虫糜和霉潮。箱里存着虎洞的花鸟字画。每回从虎洞处回来,乱妗嬷问:他怎么说来?
早先,我会一五一十全说。后来,我约莫也有些知觉,装我个糊涂,反回一句:嗯?
乱妗嬷有些不自在,却还是问:说你虎洞舅舅么。
我还装我个糊涂,说:他说快快快,就等你来给咱点朱砂了!
背过脸儿,偷笑起来。乱妗嬷的腮红了一大片儿,知道我作弄她,举起纳鞋底的针儿,嘴里骂:看俺使针儿攮烂你这小人儿那张活像麻野雀儿的柿花瓣儿小嘴嘴儿。
捂住嘴,却也笑得颠倒。后来成年了,我和阿香聚一处,阿香说我那是瞎能,她早知道我背下她做的事。叶妗嬷和我小旺舅舅也知道。我小旺舅舅还有些气恼。叶妗嬷骂我小旺舅舅,说:搁你,你早守不住了——
这话准准叫叶妗嬷说着了。再后来,叶妗嬷有了些儿病,也赴了望乡台。我小旺舅舅果真就又寻了个后老婆。和人家过成一家不说,钱儿都倒贴给人家了。人家这个后老婆还说他二心。阿香气得不行,也没其他办法。乱妗嬷骂:真真个没出息呀,你小旺舅舅敢怕前世犯着桃花一类的仙家了?
5
我父亲辜负了我家舅侯邸,在位儿不上年把就害了场病,登上望乡台,再不回转。我父亲丧礼上,我母亲擅自取消了上花馍奠祭这一道程序。她说我父亲一世的理想,是鸡蛋糕能尽饱吃。绝活儿手艺无处施展,乱妗嬷悻悻放些微词,说:这会儿的人,越不兴古礼儿了,瞎活哩!
却也强不过我母亲。
乱妗嬷来下村,陪伴怀有遗腹子的我母亲。我父亲离世,惊了我母亲胎气,我妹妹早产了。我妹妹没头发,没指甲,脸似一颗老核桃。浑身紫青,笃腚倒是红彤彤的。活像猴儿。我母亲白天哭泣,夜晚做噩梦,梦见我父亲在那厢活得凄惨,忍饥挨饿不说,还受厉鬼欺辱。一天夜半,我母亲又在梦中哭泣,醒来后紧紧搂住我妹妹,说:可不得了,老杨嫌那厢过得冷清,要她姊妹俩去做伴哩!
乱妗嬷怒气冲冲点了一炷香,熬了碗茯苓朱砂干草汤水儿,泼门口,骂:不取贵的东西,她娘儿们恓惶的来,倒来吓唬,此刻着令你赶紧给俺爬下那望乡台,去阎王爷那儿报到,阴间求个功名,做个小鬼儿头领,才是道德哩!
极显舅侯邸威严。以后,我母亲的情绪渐渐安稳了,我妹妹的核桃脸儿也才慢慢舒展。
下村人吃井水。黄土高原打口井不容易。井都打在村外山洼处。我父亲到任,在乡政府后院钻了一口井,建了一个小蓄水池,见天一架大马力水泵,往蓄水池抽水,暂时解决村民吃水问题。我父亲原计划再打几口井,再修建一个蓄水水库。可惜水库刚奠基,他去了。我母亲一直疑虑我父亲是劳累逞强,得下的病。
乡政府后院那口井的蓄水量一直下降。赵乡长担心水荒影响到乡政府,又听不得抽水机的聒噪,在蓄水池上加了个白铁皮盖儿,挂了把大铁锁,暂且封了井,不叫村民去担水了。还说:老杨这个人,简直就是沽名钓誉么!
我母亲自恃我父亲是挖井人,照常去担水。起先,乡干部倒也客气。司务长老丑也还是打开蓄水池的锁,帮我母亲舀水。只是不像从前,非要帮我母亲担一程了。慢慢的,司务长老丑就立在一边抖腿儿,剪指甲,顺带瞄我母亲。我母亲自己往桶里舀水。再慢慢的,司务长老丑隐匿了,即使我母亲寻见他,他也不肯轻易开蓄水池的锁了。花麻吊嘴儿说:若我给你开了锁,你怎么谢我哩?
还动手动脚。
我母亲担了一担空桶,回来坐在炕脚儿,搂着我妹妹抽抽咽咽的。乱妗嬷着了气,拖上我母亲,拽上我,一路跌跌撞撞赶赴乡政府。她也不进乡政府的门,扫一眼周边的太行山峦,寻一块石座蒲儿坐下,亮开嗓门,朝乡政府哭唱:青天儿蓝天儿琉璃天儿,呼隆隆塌了个没眉眼儿。房梁梁折来椽头头落,老天杀人不睁眼窝儿。只说俺妹妹和妹夫你夫妻白发同到老,不寻思妹夫你半路上摔了跤。咦哈哈……
乱妗嬷这几句,点到我母亲的伤心处。我母亲的泪吧嗒吧嗒乱流。我妹妹自出生,未见过这大场面,吓炸了,在我母亲怀窝儿接不上气儿。正是饭时,人都围过来看。我立在乱妗嬷边,使劲儿拽她,又拽不动。
乱妗嬷大约觉出有人拽她,没注意是我,按程式吼:二婶婶呀你不要扯,俺把这满肚冤屈诉一诉。俺妹兰花本是家门一枝花儿,苦根儿苦叶儿缠出个苦蔓蔓儿。笤帚把儿垛垛儿强,俺妹妹跟了他杨干部。杨干部他精干又伶俐,高高个儿神气气儿。白净净的牌面红脸膛,黑乌乌头发卧蚕眉,为修水库他受劳碌。咦哈哈……
看热闹的村人听得是担水的事,都低声议论不该。司务长老丑从乡政府门里踱出步来,说:谁?谁在政府这里乱?
乱妗嬷斜睨了司务长老丑一眼,继续:泪涟涟望见众亲呀,俺汉他是兰花妹的亲兄长。傅家一门出忠烈,俺汉他身着解放装。十七岁胸戴大红花儿,走兵丁下了太行山。北面解放了太原城,南面渡过了长江口。咦哈哈……
司务长老丑一听,怔了一怔。乱妗嬷却不饶他,再吼:亲亲热热好人家儿,天配鸳鸯好夫妻。虽不是纹银镯子白银钗,纵无有赤金耳环两边挂。俺妹她绣的荷包扎绣球儿,图妹夫你在人前把口夸。俺做下官袜绣云蟒,图俺的汉你走南串北挣平安。俺妹缝的烟包勾火镰,图妹夫你官路上撵风寒。俺纳千层底儿青官靴,图俺的汉你早早赶回巢。咦哈哈……
赵乡长探头探脑走出来,使个眼色说:老丑,还不赶紧去开蓄水池,放水!
回头摸摸我的小辫儿,掏出一粒话梅糖蛋儿,安抚我。乱妗嬷瞟一眼赵乡长,收腔了:花儿不红来叶儿不绿,你都俩半路上把俺搁。天上飘的琉璃云儿,挨刀的老天害人精。俺那亲亲的人儿啊,你俩都合着眼窝儿赴黄泉。多会儿回巢转一圈儿,且行且慢且珍重。短命的天哪,苦命的人儿,回头再看一下俺娘儿们。咦哈哈……
乡政府后院的蓄水池虽开放了,我母亲却再不去,宁愿跑到村外的山坳去担水。赵乡长背后调教司务长老丑,说:刁民,这就是刁民!唉,难为老杨,怎么摊上这么个舅侯邸,可悲可叹呀!
多少年以后,我读大学,遇见个老乡。他高我四个年级,读中文系的研究生,业余爱好鼓词。闲说起来,他竟是司务长老丑的儿子,名小丑。小丑听过乱妗嬷那几段哭腔,说乱妗嬷的哭腔里夹杂了祥符调儿小嗓,梆子高腔,古书弹拨细音儿,二黄花腔儿,干板古书等等一些古调儿,足可以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貌似有点说笑,也有几分真意。
冬天,闯王山上覆满雪,只露出褐青色山脑。偶遇一个黄昏,一圈火烧云浮在闯王山的脑后,就可见一个解甲缚手的闯王了。五黄六月打夏时,闯王山最霸气。金黄灿烂的麦田,镶着细长的青石板塄,活像闯王山的虎头腰扣,旋在山腰。山花红簇簇,东一片西一堆,活像闯王山背的靠旗,墨绿的山树活像铠甲,挂在闯王山的前心后背。青灰的村庄又活像铠甲上的护心镜,点在闯王山的穿心处。闯王山脚,约略是穿着皂靴踢出蟒袍滚口下缘的地方,有一壁山崖。崖下一片黄土塄。山风活像刻刀,雕得那黄土塄个个高瘦孤寡,活像一座土林子。土林前一个土场。东厢是原庄的砖窑。
我从梨川走到原庄村口,坐在一块大黄石上歇脚,正好也捋捋思路。山风乱吹,也来戏我的胸。我的胸出了问题。起先,里面似有沙粒儿,略有异样。我不敢问我母亲,问乱妗嬷。乱妗嬷解开我的小衣,轻吹一口凉气儿,用手细摸了一摸,笑了,说:真活似有两颗儿沙粒儿哩。我惊恐地看着乱妗嬷,出一身冷汗。乱妗嬷拿起纺线锤儿,咕噜噜转几下,笑眯眯问我,说:河滩那蚌儿,可知道?蚌儿壳儿里漏进一颗儿沙粒儿,接成个甚?
这个我知道,接的是珍珠儿。乱妗嬷笑嘻嘻,说:俺红儿小咪咪里接了两颗儿珍珠哩,可万万护好哟,只至亲的人儿才有福分看。
我原以为这个至亲的人儿是我认识的,猜了一圈儿,乱妗嬷只管捻着纺线锤儿,乱笑。可也奇怪,自从怀里接了两颗儿珍珠儿,反我眼见的,譬如花儿红柳儿绿的,都好。云彩,鸟雀,野树,野草,都好。连蚂蚁搬蛋这些惯常见的景致,都极好。有一天,我去乡政府担水,遇见赵乡长。赵乡长非但没有呵斥,还亲自帮我舀水,笑眯眯盯着我的怀,狠瞧了好一阵。自那以后,我惶恐,偷偷扯了件旧花衣,紧紧束住胸。可怀里的两颗儿珍珠儿,疯长。我含头哈腰护着胸,感觉人人都知道我怀里接了珍珠儿。独我母亲没知觉。
我没了办法,从我家枣木红箱翻出一块花手绢儿,拿了八块钱儿。这是我父亲病故的抚恤金。我每月该得的。不算偷。我跑来我家舅侯邸,寻乱妗嬷。究竟我该羞该耻哩,还是该怎样,总要问一问,才好。
大约还是怀里的两颗儿珍珠儿作怪,我心里突然有了好意,想采些野花。
顺着那条赤脊蛇哧溜儿一般的土路,我下到窑场。虎洞害了腰疼病,就不烧砖窑了。土场上坍塌的黄土砖坯,活像断了腰的赤脊蛇哧溜儿,痛得弯头撩尾巴的。另一角摞的砖垛,也都塌的塌,倒的倒,不像一回事了。窑前窑后长了密匝匝的蒿草。一条青蛇倏忽蹿没在草丛里。赤脊蛇哧溜儿,蚂蚱,屎壳郎,花大姐等一干虫儿,都在蒿草里乱。灰羚鼠也在草里窜来窜去。一只灰野兔从砖坯上跳出来,竖起芦苇叶儿般的大耳朵,眼睛直僵僵看着我,鼻子急速抽搐几下,三瓣瓣嘴儿歪几歪,顺着砖坯空隙,跳来跳去。这是欺我。我恼了,去撵。我们两个绕着砖垛边转了几转,趁我喘气儿,它跳进窑口的蒿草里。我追到窑口,寻不见它了。通天窑口打下一束巨大的光,照得窑里有些亮。我沿着窑口的阴影儿,蹑手蹑脚走进去,听得窑深处有些动静,想着那灰野兔儿倒也聪明,故意撩我去追,耍我一耍的。我倒偏要看看它的把戏。我猫下腰,借着通天窑口那束光,蹑手蹑脚往深处去,就见一黑一白两个东西,团得一个阴阳八卦,一起一伏不停变换卦图。我倒有些受惊,不知道那灰野兔儿耍的什么花招。细看,却是两个人,赤条条搂一处,活像害了风火牙,哼哼唧唧只叫唤,却又都压着嗓儿。两人的脸都在阴影儿里,看不清楚。一忽儿,那卦图又颠倒变幻了,就见两只白生生的小脚儿翘在亮光里。我正在疑惑,那两个男女猛然大叫两声,活像中了毒箭,一下瘫软,不动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想着去村里叫人来救,腿却软得抬不动,浑身都散了架。我觉得出不上气儿来,又发现我自己两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我松开手,深呼了一口气儿,身体嘎巴嘎巴响了一阵,活像解了冻,手脚略能动了。我正要起身,可不得了了,那两个团在一处的人,活像诈尸,动起来了。我又叫点了穴道,心里清楚,手脚却又动弹不得了。窸窸窣窣一阵忙活,那两个人穿好衣裳,从另一厢的窑口出去,绕上那条赤脊蛇哧溜儿般的土路,回村了。两个人的背影晕在太阳里,模模糊糊的。我又一时慌乱未看清楚,心里觉得那两个人貌似乱妗嬷和虎洞。我痴呆呆立在那里,思想混乱一片,却也像是解决了一个困扰多年的问题。我没有再去我家舅侯邸,连夜赶到梨川,在一个废旧猪圈躲了一夜。二天清晨,我用仅有的钱儿买了汽车票,赶回下村,坐回课堂。我离家出走那天,我母亲带着我妹妹在乡办小工厂上夜班,竟没发现我失踪。我模仿我母亲的笔迹,补了张请假条,老师看也没看,撂一边。
那以后,我算正式进入青春的迷茫期。
6
我们家搬离下村,回捉马村了——这是我父亲原籍,在市郊,远离了我家舅侯邸。我母亲很欣慰,说:对了,可是回对了,农村户口一转,咱就成菜民了!
距城市只有一步之遥的口气。我们很少回我家舅侯邸了。年年,阿香提了旅行包,来我家送馍。照常是我母亲一个偌大的口礼馍馍,我和我妹妹各一个略小一号儿的——不掺白玉茭面了,都好面正品。另有属相馍馍,都点了红,安了黑豆眼儿,眉眼胡须爪子尾巴齐全,或卧或坐或立,各有神态。也有枣扇团的,油花儿,柿疙莲油疙蟆等蒸货煮货。大都是阿香在乱妗嬷指点下做的。阿香自己也设计了一些新花色,试效果。我和我妹妹都喜欢,只我母亲说:这会儿,馍到处卖,想吃就买,又不是缺货……
意思其实也不在馍上。我母亲好面子,年年都给舅侯邸的侄子侄女封压岁钱儿,叫阿香捎回去,又捎各种口礼人情,还管阿香来回路费,再扯几块花布给舅侯邸各人一份——阿香来一遭,我家开销实在太大了。阿香是乱妗嬷调教出来的,人情世故懂得多,早听出我母亲的话音儿,以后不来送馍了。偶尔有乡人捎来我家舅侯邸的口礼馍馍,又传乱妗嬷的话,说:见不上你娘姆们,忧哩,回来串串么!
我母亲对着一大二小三个口礼馍馍,各式属相馍馍,一堆花式人情面点,发一会儿癔症,絮叨:光说回,回是光串串就妥了的么,哪家不得十来块钱儿的人情,少,少,也少不了五六块,三四块哩!遇个谁家娶媳妇做满月,能装不知道?抬手动脚都是钱儿。
遂断了思乡之忧。
暖春三月,我家院子拐角临街土墙,乍探出六七枝艳艳的桃花。两只灰麻野雀儿立在桃花尖儿喳喳叫。我和我妹妹放学,路过我家厨房后墙,听得里面盘面盘得腾腾响,定然是我母亲要待客扯面了。我和我妹妹对视一下,抢着进大门。我双手把住大门,肩膀一拐一扛,我妹妹摔了个屁股墩儿,咧嘴哭起来。我也顾不上管。进院一看,乱妗嬷盘腿儿坐桃树下一张席上,扯棉絮。
我叫一声:乱妗嬷!
丢了书包,也不管席上有什么,滚进乱妗嬷怀窝儿,占住。我妹妹赶上来,也强往乱妗嬷怀窝儿拱。乱妗嬷的髻儿还是怜怜的,却花白了。她还是月白斜襟褂儿,藏青宽裆裤。腰上扎的红布裤带新崭崭红丢丢儿,艳过了桃花。裤腿儿还扎成灯笼状。小脚儿套着一双七成新的黑灯芯绒小鞋儿。鞋底上过新粉,雪白。
乱妗嬷已经不大看得清了,摸索着从席边扯过个蛇皮袋,掏摸出一大两小三只口礼馍馍,另有属相馍馍,柿疙莲油疙蟆,山核桃,干梨片等等,说:口礼馍馍和属相馍馍各人一个,死数儿,慌吃其他的。
我和我妹妹又抢开了。各人手里占了,衣裳和裤口袋都装不下了,就紧着往嘴里塞。我间空捏捏乱妗嬷两只小脚儿,咕咕笑。这个时候,我在男女情事方面多少有些知觉了,想着上一次砖窑的奇事,悄悄替乱妗嬷欢喜起来。听见我和我妹妹厮闹,我母亲两手沾着面,兴冲冲从厨房跑出来。我活像老畜儿见了猫儿,一咕噜爬起来,丢了手里的,囫囵咽下嘴里的,离了乱妗嬷的怀窝儿,立在一厢装深沉。我母亲说我:准备吃饭!
我妹妹趁机占住乱妗嬷的怀窝儿,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坏坏的笑。平日,我们娘仨清雅惯了,彼此都收敛情绪,克制言语,免得互相叨扰。有时候,我妹妹哼哼唧唧,和我母亲讨些关爱。我则和我母亲长期做老畜儿见了猫儿的游戏。偶尔,我私下亢奋一下,拿我妹妹当靶子,用较为高难度的打斗动作,和她做做肢体交流——这还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桃花树下,两摞砖上支了张水泥板儿,两尺见方。这是我们的小饭桌。因待客,还是要讲究一些的。我寻张破报纸,铺在水泥板儿上。给乱妗嬷放了个小杌子,垫了个棉座蒲儿。榆树墩儿留给我母亲,也垫个棉座蒲儿。又给我妹妹竖了两块整砖做座蒲儿,垫了个草座蒲儿。我支了一块半头砖,笃腚斜支在上面。一碟香油柳叶芽儿,一碟小葱拌豆腐,又一盘凉调刺棘菜,再一盘鸡蛋爆炒香椿尖儿,均是时下鲜野菜蔬,摆上水泥板儿。主打饭食是酸菜浇扯面。饭间,乱妗嬷凭借春日阳光打过来的影儿,摸索着给我和我妹妹夹菜。我母亲烦躁了,说:她姊妹两个就饿着长这么大的么?
这话是她自己驳自己面子,倒替我解气。我们没饿着是没饿着,可平时,我母亲总是心神不定,狗鸡鸡马尿尿的应付,从没像这样盘盘儿碟碟儿吃过。
乱妗嬷来告状。她拍着大腿,说:俺那嫡亲姊妹兰花并嫡亲两个外甥女儿呀,他都昧良心了,欺负咱舅侯邸忠烈一门呀,咦哈哈……
乱妗嬷告的是乡和县出了奸臣。她告一干奸臣欺灭忠烈一门的命案。当时,我母亲活像泥菩萨跌进水泊儿里,早吓憨了多半条命。还亏我和我妹妹上学未归,不然,那一天,我姊妹两个定然也双双要毁坏多半条命哩!
原来,虎洞有了些儿病。按说,虎洞有了些儿病,该看哩该吃药打针哩还是该其他哩,怎么也扯不到奸臣欺灭忠烈的命案上呀。这不是没钱儿抓药么?乱妗嬷这一说,我母亲明白了,乱妗嬷要接济虎洞看病。论辈儿,虎洞是我母亲的堂哥,该怜恤。可我母亲心里也要掂量轻重的,乱妗嬷是我母亲哥哥的未亡人,却对别的男人那么上心,就算大肚量不计较,也不能当根憨木桩吧。明知虎洞无有别的亲人,我母亲却也没好脸色,说:抓么,该出多少出多少,左么咱舅侯邸分摊。
乱妗嬷不理会我母亲红脸儿还是黑脸儿,按自己捋好的思路说:不要乱,听俺表,咱忠烈一门的钱儿,托公家保管了这许多年,这会儿急用,他都又反悔,昧了咱的钱儿,不给了,好姊妹呀,你说不告他都这一干奸臣,能行么?
我大旺舅舅烈士抚恤金的享受者是我姥姥。我姥姥临终,将这笔抚恤金转给乱妗嬷,说不管乱妗嬷守与不守,凭她用。抚恤金按月领,乱妗嬷却一直不领,自以为那钱儿存在公家那里更保险。这十几年过去了,待急用,问乡里郭秘书去要。要了人家郭秘书一个愣怔。好在人家郭秘书中专毕过业,有文化又很负责,专门跑县民政局寻了档案,细细查了,答复:原庄傅家确是烈属,傅乃镛烈士抚恤金的受益人是宋小妹,宋小妹过世,抚恤金就不再发了。
宋小妹是我姥姥。我大旺舅舅的官名儿是傅乃镛。这回该乱妗嬷愣怔了,说人家郭秘书:不发?当俺憨么?俺娘还能哄俺么?这明明是一干奸臣存下心,要昧俺的钱儿。
遂不听郭秘书的,打发阿香去县,寻我小旺舅舅去问。我小旺舅舅寻熟人问了,人家民政局那个熟人也是这么个答复。到底是熟人,落后,人家这个熟人想了个办法,说若能提供一份证明,证明乱妗嬷是傅乃镛的家属,也是可以补发一些抚恤金的。这一下,乱妗嬷理短了。她是我大旺舅舅的童养媳,可从来没有完过婚。也就是说,名分上,乱妗嬷不算我的妗嬷。这么一来,原庄一村人也都知道了,乱妗嬷身份造了假,和我家舅侯邸忠烈一门,根本没关系。
我母亲倒是很平静,劝乱妗嬷:人家那些干部都按政策办的,咱理屈,能告响人家?
告不响?这世道没王法了么?乱妗嬷气呼呼的。
咱封建在先,人家那些干部就是按王法来的——我母亲顶她一句。我母亲其实于暗地里寻人打听了。寻的那个人原是我父亲的好朋友,叫王宝来,这会儿提拔,在市里做了不小个官儿。年轻时,王宝来常去我家混吃喝,说我母亲做的饭如何如何好吃,穿的衣如何如何有样儿,不大一间宿舍如何布置得雅致等等。我母亲早知道王宝来提拔在市里,却没有去寻他,想着既寻他王宝来一遭,就要他办件像样的事,也不枉他在我家蹭了那许多顿的吃喝。我母亲说的像样的事,就是将来我满年龄了,能找上一份正式工作。凭管是站柜,还是电话员,都行么——这一回,乱妗嬷的事也不小,我母亲私下去寻王宝来。可人家王宝来不见,只叫秘书带出一句话:一切按政策办!
受了王宝来奚落,也没好听话给乱妗嬷了。
乱妗嬷的状未告响,回了。
7
南岭的山岭早已经通了汽路,小客车,货车,拖拉机,都上了公路,偶尔三两辆牛车,几只负重的驴儿,一半群山羊摇摇晃晃上了汽路。牛,驴儿,山羊们从那些机械零件的聒噪声中,活像听见了自己这一类物种时日将尽的哀歌,惊了。原庄我家舅侯邸门前,那盘石磨还在。石臼也在。石臼边一溜长石的座蒲儿很少有人坐了。许多人家都在村外修了红砖新房,搬走了。脑头院儿的人家也多搬走了,剩下三两个老人。虎洞算一个。村人的活动中心也随之移到了“新区”。山腰半空中扎猛子的鹞子不多了,麻野雀儿的叫声听着有些孤单了,刨食儿的鸡婆儿和唧唧咕咕的小鸡娃儿少了,连野狗也少了。我家舅侯邸老屋儿的屋儿脊上长了许多风信子,蒲公英,苦菜花等野草,还耐实。门前右上方那块“烈士光荣”的牌匾和斑驳的灰砖墙融在一处。不细看,早看不出来了。
这年春天,我家舅侯邸街门前,落寞的场地又热闹了。靠脑头院儿山墙,搭了喜棚。我大旺舅舅离家四十多年后,从台湾寻回来了。我大旺舅舅打过太原,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可他怎就去台湾了?这个,大家心里有很大疑问,都不吭。虎洞苍白的脸,终于也泛了些红晕。医生说他时日不多了。这个,我小旺舅舅瞒了虎洞,也瞒了乱妗嬷。他正托关系,看能不能给虎洞办个老兵光荣证什么的,毕竟他也解放了太原。至于逃兵的说法,又没人证。虎洞努劲儿用花鸟字写了副对联,一时寻不到多少颜料,那色儿有些淡,活像泪洗过了。我问:虎洞舅,可有朱砂?
他大概没想到我还记得点朱砂这回事,更没想到我会叫他舅,有些恍惚。平日,我叫他舅舅只有数儿几回。他哈着腰,抬不起来,癔症半天,说:朱砂?朱砂么,确实没有。
空着一管儿袖,老大个惶恐。他整个人干瘦委顿,活像个纸人儿。风旋过来,他摇摇摆摆要飘的样儿。我心里猛然揪扯了一下,想起小时候手执麻野雀儿的尾巴毛,给他画的花鸟字点朱砂的情景。时光若倒流,多好。
花鸟字对联贴上喜棚。乱妗嬷着我念。我念:昔日少小,乡路断天涯伤悲离;今朝老大,黄土厚山梁泣喜逢……
我未念完,嗓有些哽。乱妗嬷眼早看不见了,她那张黄土沟壑般的脸,朝着我。我只好继续念横批:大旺回来了。
一颗儿浑浊老泪,似多年未见光的哑珍珠,咕噜噜从乱妗嬷眼角滚出来。
喜棚边,砖垒了两个大火灶。火灶上支起两口大铁锅,锅篦子两只箩筐大小。亮晶晶的兰花炭擩进火里,镶了宝蓝边儿的红彤彤的火苗,活像牛舌头,一燎一燎往外舔。富山和小粉穿了过膝围裙,手里又是炒勺又是长杆筷子,忙活了办十大碗儿流水席。臭臭才坐监狱回来,圪蹴在脑头院儿山墙后,呆眉痴眼的。小艾着人从岭上的蒸馍坊抬了一扇大花馍,半座轿高。三婶六姑坐镇,指导了一干闺女儿媳妇儿摆碗碟儿的摆碗碟儿,擀喜面的擀喜面。一干娃儿口里噙着甜嘘嘘的糖蛋儿,舌尖嗑着香生生的葵花子儿,绕着场中央十来张喜桌,乱。红燸燸两三丈长一条长鞭引在石墙下半米见宽的石板路上。阿香穿了一身枣红西装,怀里搂着胖娃儿,进进出出忙得嗓音都哑了,时不时含两粒含碘喉片,也不济事。
阿香和郭秘书结婚好几年,一直不开怀,来寻我。当时,小丑和我示好,七拐八绕寻了个妇科专家。我们约好到医院检查,谁想,妇科检查阿香的处女膜完好。专家叫阿香和郭秘书到检查室,现场培训,一招一式作了演示。阿香从检查室出来,脸儿通红,和我埋怨:乱嬢嬢叫俺看公鸡给草鸡踩蛋的样儿么……
那一次检查后没多久,阿香开了怀,生了个胖娃儿。
乱妗嬷还是拢得光洁洁一只髻儿。还是月白斜襟褂儿,藏青宽裆裤。腰扎新刷刷一条红布裤带。裤腿儿还是用藏青色布扎起来,成灯笼状。粹白洋布缠脚布,黑灯芯绒制成的鞋儿。鞋底旋圈皂白。她手搭凉棚照远处看,说:咦哈哈——
活像看见了。吊的腔儿还有些祥符调儿小嗓的味儿。
一团黑影儿,活像飞虫儿,点在山路上。该是郭秘书接我大旺舅舅的小轿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