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学
小学六年级的第二学期,班主任杨老师告诉我们说,小学考初中叫初考,初中考高中叫中考,高中考大学叫高考。这些,我们以前是不懂得的。以前我们只知道小考和大考。
杨老师还说,初考,学生不填写志愿书。成绩一般的,是按家住址就近分配。成绩突出好的,都被大同一中录取。成绩突出地不好的,哪也不录取你,你就回家坐着吧。
常吃肉说,站着不行吗?非得坐着?杨老师一点也不为常吃肉的这句话生气,她笑着说,站着也行,常吃肉你能站行你就好好儿站着,站乏了再坐。同学们都笑。
杨老师真是个好老师,跟学生开玩笑。可杨老师的这个玩笑真的把常吃肉给说准了。他没考住,哪也没录取他,他只好在家坐着了。
我初考的成绩平均九十八分,属于特殊好的,接到了大同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的附页上告诉学生家长,学生的学杂费一个学期每人五块,伙食费一个月九块。还告诉“行李及洗刷用具自备”。另外还特别地提到说,学生无论家远近,一律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星期六下午四点可以离校,星期一早晨八点必须返回。另有些别的这不许那不许的,好多说法。
我妈问里院慈法师父,“大同一中在哪儿?多远?让不让孩子回家?”慈法师父说,“在城西,过了十里店儿村,再到了十里河就是。”
我妈一听十里河,赶快问,河水深不深,师父说没事儿,虽说是常年有水,但最深的时候也没不了膝盖。
我妈说,上个三中多好呢,他七舅舅就在三中念了三年,这回考到了大同煤校了。三中离家近近儿的,多好。可这个烂一中远的。
师父说,曹大妈,大同一中可是全省的重点学府。那可不是谁想考就能考去的,你不打听打听,咱们附近街巷上学的十多个小学生,就是招人考住了。
我妈说,我是说娃娃还小,远的。
师父说,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去哇。
报到的那天,是五舅舅用自行车带着我去的学校。他给我报完到,交了学杂费伙食费,领了书本,认了教室,认了厕所,认了宿舍,铺好床铺,最后又打问好咋吃饭。一切都安顿好,这才回去了。他知道,不把一切都安顿得便便宜宜停停当当的,回去不好跟我妈交代。
星期六下午上了两堂后,学校允许学生们回家。
我一出校门,五舅舅在喊我。是我妈又打发他骑着车子来接我了。
五舅舅问我学校好不好,我说尽饿的。我说学校尽给吃黄金钵和大红鞋。我吃不惯。
同学们叫玉米面死面窝头叫黄金钵,叫高粱面菜饺子叫大红鞋。
从小学四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开始,我妈到我爹的清水河公社去开荒种地,我在五舅舅家住,住了两年。这两年当中没吃过死面的玉米面窝头。要吃玉米面的话,也是发糕。可做发糕费事,学校不给学生们做。
小学六年级的下学期,我妈为了抓我的学习,跟怀仁回来。我们又住在了圆通寺。这半年我基本上不吃粗粮,要吃也是我妈种地打下的黍子谷子,黍子去了皮是黄米,谷子去皮是小米。我们吃黄米糕,吃小米粥。即使是粮店供应了高粱面,我妈用它跟邻居们换了白面。二斤换一斤。邻居们家人多,供应粮不够吃,都愿意跟我们换。
五舅舅问我,莫非不吃白面馒头?我说中午有个馒头,可两口就吃没了,不够我塞牙缝儿。五舅舅听了笑。
回了家,一进门我就说,妈快给我吃搁锅面。
我妈说,妈知道俺娃好吃搁锅面,菜汤早就熬好了,面也擀好了,就等往锅下了。我说快下快下。
搁锅面做熟了,我妈给我盛上来,我端起就吃。
我妈说,看烧着,晾晾再吃。我哪顾得晾,吃了一碗又一碗。
我爹怕我憋坏,劝我缓缓再吃,可我根本就不放碗,吃了一碗又一碗。
我一连吃了七碗。
我妈做的面本来是给我们三个人吃的,可叫我一个人给吃全了。我妈看见我饿成这个样子,她哭了。
我妈说,那货。我看了。不能去了。我妈叫我爹从来是称呼“那货”。
我爹看我妈。
我妈说,这个烂学校把孩子饿成个这。咱们不去了。
我爹说,人家这是全省重点。
我妈说,全国重点也不去了。往回转。回三中。
我爹说,你当那想转就能转?
我妈说,这么好的学生他哪个学校也稀罕呢。
我爹说,那一中还得同意你走。
我妈说,要他同意?他一中把我娃娃分到他学校,经过家长我的同意了没有?
我爹说,你报了到了,那就说明你家长是同意了。怕得是不放。
我妈说,不放?不放你学校就往死饿我娃娃哇。回!
我爹是不想让我往回转学。他又说,那你也得征求一下娃娃的意见。
我妈大声说,他没意见!
我妈是这个家的说了就要算的人,根本就不会征求我的意见的。她说回,那我就得回。
说回不是一句话就能回得了,那得办理转学手续。第二天,我五舅舅去一中先给我把行李书本等东西都带回来了。但手续不是一下子就能办好的,还得些日子。
一上午我在家没什么事,翻看语文书。我妈说我,手过一遍调如眼过十遍,你是就看,不写。
“调如”是我们的家乡土话,意思是说,手过一遍和眼过十遍是一样的。要是说“强如”的话,那就是说,比眼过十遍也要好。
我说,写是写作业,这两天我就连学也不上了,哪有老师给我布置着作业。我妈说,那农民种地等谁给布置,那还不是自己找着营生来做?
我看了她一眼,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话。
她说,我看来,你干脆后晌就上学去哇。
我又看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她说,后晌跟孟孩上学去哇。他不是在三中吗?咱们不是也要跟三中转吗?
孟孩是我的邻居,就在大同三中上初一,后晌上学前,我妈真的把孟孩给叫到了我家。
我妈跟我说,去哇,背上你的书包,跟孟孩先到他们班听课去。
我妈一个大文盲,啥也不懂。她以为这是在姥姥村的大庙书房,谁想去就去,去了就坐在炕上,听先生讲课。大同三中可不是大庙书房,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我嘴里是不敢跟我妈这样说。
我妈说,去哇。跟孟孩去他们班。反正你迟早是在三中念。
孟孩说,我们班后面正好有个空位儿,叫招人正好就坐在那个空位。
我妈说,看看,空位儿也给你准备好了。
我说,叫老师捉住我咋办。我又不是人家班的学生。
我妈说,老师问的话,你就说,我是大同一中的,往你们班转呀。这正在办手续呢。
我说,那怎么能行呢。
我妈说,你要是怕的话,那我送你去。
我一听她要去送,赶快说不怕不怕。我就背着书包跟孟孩走了。
我嘴说不怕,可我心里怕。快进三中大门时,更害怕。你想想,来不来一个生人就跑到人家班去上课,这叫什么事,这根本就不对着呢。我这个文盲妈咋就想起这么个灰主意。她真的是把人家大同三中当成了姥姥村的大庙书房,她要是稍有点文化就不至于这样。正想着听到有人喊我,“乃谦,曹乃谦。”一捩头,是我们小学的同学,我知道他是我们小学六三班的,可不知道人家名字。人家知道我,喊我。
他说,我看得就是个你。我叫赵喜民。
我说,我知道,你是六三班的,我是六五班的。你现在是几班?
孟孩跟我说,他跟我是一个班的,八十三。
喜民问我,乃谦,你呢?
孟孩说,他是大同一中的,不想在那儿了,正往咱们班转。
喜民说,那太好了。咱们是一个班了。说着,挎住我的胳膊往八十三班走。有了喜民,我的心有些放下了,不太害怕了。假装就是这个班的一个学生,跟他们相跟着进了班。
大同三中是楼房。八十三班在一层,一进楼的西头。教室最后一排真的有个空位,孟孩让我坐在那里。他跟几个同学说我是大同一中转来的。
我见同学们的书包都在柜壳里放着,我也把书包放进去了。
“起立——”有人喊。
同学们都站起来了,我也站起来。讲台上有位上了年纪的男老师,他看着同学们笑着说,同学们好?同学们回答,宋老师好。宋老师点了下头说,“坐下。”
我正想看看同位,看这是个教哪科的老师,该往出掏什么书呢,宋老师说,咱们今天的作文课的题目是,《我最熟悉的一个人》,字数不限,但要求是当堂写完。谁写好了,交上来。好了,大家动手写吧。
我拿出我的作文本,想了想后,写下了我的题目,《常吃肉》,紧接住,就往下写。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宋老师站在了我的旁边,当时我已经快写满一页了,他大概是看到我的题目有点奇怪,把我的作文本拿了起来,翻过看作文本的皮子。
大同一中发给学生们的作文本作业本上,都早就印好了“大同一中”四个字。学生只填写班级和姓名就行了。
我一下子慌了,我感觉到我的脸火烧火烧的。他是语文老师,一定是班主任,我赶快站起来,正要按照我妈教给的说,“我是一中,要往咱们班转,正办着手续。”可我还没说,他却按了下我的肩膀说,坐。继续写吧。说完走过去了。
我看宋老师的表情,听他说话的音调,不像是生气。
那他一定是看到了常吃肉这个名字感到了好奇。
管它,先写吧。
我又埋头写起来。
我有个毛病是,不管写什么一写就进去了。我又进到了作文里的世界,眼前活生生地出现了常吃肉。
写着写着,觉得是有人按我的肩膀,我以为是常吃肉,抬头看,是宋老师又过来了。问我写完了吗?我说写完了。这时我又听到有人“乃谦乃谦”地喊我,这时我才知道是下课了,喜民在教室门口跟我招手。我答应着站起来,宋老师把我的作文本拿走了。
我跟着喜民和孟孩往操场走,我问宋老师是咱们的班主任吗?喜民说不是,孟孩说班主任是数学于老师,可厉害呢。
这时我一下子想起了小学时的张老师,总是凶凶的,骂我村猴。
喜民和孟孩是要到操场那边的厕所,我说你们去哇我不想去,我到双杠那边等你们。
他们往厕所走去,我又想起了他们说班主任于老师可厉害呢,我又想起了凶凶的张老师。宋老师刚才看了我作文本的皮子,已经知道了我不是这个班的,如果他告诉了于老师,于老师是肯定不会放过我的。哪有不经过班主任,你一个生人就混进了人家的教室里,还要坐在凳子上。
“谁让你坐在了我们班里?走!到教导处!”我好像是听到了于老师在责骂我。
我觉得要出事儿,赶快走进八十三班教室,在后面我刚才坐过的桌子前,把我的书包抽出来,背着就走。走到学校门口,听见上课的铃声响了。
走到学校大门,我回头看看,没有人追上来。
回了家我跟我妈说,孟孩说的空位子是有人请了几天假,可人家又来了。
我这个文盲妈这时候大概是也想到了,大同三中不是大庙书房。跟我说,那就在家等着哇。
又等了两天,我转学的事儿定下来了,我转到了大同五中。
慈法师父说,咱们坐在家里常能听到“当当,当当”的敲钟声,那就是大同五中在敲钟。
2 罚站
学校开学半个月后,我从大同一中转到大同五中了。
我妈原想着我家离三中近,想让我到三中。慈法师父说,三中近是近,可三中得过西门外的大马路,那车多的。五中远是远点,在南城墙根儿,可走城里头的背巷就到了。我妈一听师父这么说,高兴了,说,师父您比我想得周到。师父说,要按年头来说,三中是解放后才成立的新学校,五中老早就有了。我问多老早,师父说民国前就有了。我常看我爹在太原上党校时的历史书,知道民国前是多会儿。我说,啊,民国前?那不是清朝吗?师父说,那当然就叫清朝,那是当时外国人在大同府办的教会学校。你不听五中上课下课都是敲钟,这会儿的这个钟就是那会儿的那个钟。
我说,哇,清朝的钟声,响到如今。
师父说,可不是嘛!
我说,我可喜欢那个钟声呢。
五舅舅为了给我办转学的事,误了人家单位好多工作,他跟我妈说,姐姐,都办好了。你拿着手续领招人找雷校长就行了。
我说,妈我自己去就行了。这也用不着背行李,光背个书包。
我妈说,叫你到三中去听听课还不敢呢,还想自己去报到。再说,妈也是想去认认你的那个学校你的那个班。
星期一吃完早饭,我说妈咱们早早走哇。我妈说不着急,已经误了一个礼拜了,不在乎多误这一堂课。去得早了这个在啦那个不在啦的。
我妈的想法总是可有理。
我们是上午九点到的学校。雷校长笑笑的,亲自把我们送到了八十一班。
学生正在上自习课。班主任张老师在讲台上坐着。她说的普通话跟我的差不多,都带着县里头的味道。
也是在教室最后的一排有个空位儿,她让我去坐在那里。
我妈走了,校长走了,隔了一会张老师也走了。张老师一走,班里头“轰”地一声,乱了营。
我看出来了,这是个乱班。
嘈杂声里,前排有三个同学在交流着说话。
“跟你们说哇,蒋介石回大陆呀。”
“那得给人家个副主席当哇。”
“你懂的啥,那是人家蒋介石要带着部队反攻大陆,什么副主席,人家要当正主席。”
“啥人家人家的,你说蒋介石人家。你向谁?”
“说个人家又不是向谁。”
“蒋介石是咱们的敌人。”
“坏了,打呀。”
“谁能赢?”
“用问?咱们。”
“不保险。”
“啥不保险。你向谁?”
“人家有美国。”
“那会儿莫非没美国?照样把它打到台湾去。”
“其实,他回来当个副主席也不赖。”
我心想,八十一班的同学上自习不学习,说这些。大同一中的学生可不是这样。
不一会儿,班里的嘈杂声好像是低弱了下来,我以为是张老师来了,看了看,不是。是有人在吹口哨。大家是为听那个同学吹口哨才安静了下来。
那个同学吹的是《国际歌》,我心想,这个同学一定是听到了刚才几个同学说打呀,就联想到了这个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他吹得真好。
当时我知道是这个歌,但对这个歌不太熟悉,大部分会,但不完整。
他吹得真好。
我认真地听着认真地背记,我真想学会这个歌。
突然,“轰”的一声,大家又吵闹起来,原来是下课了。
钟声在“当当,当当”地敲着。
同学们都跑到了教室外,我也跟出去,我找到了刚才吹口哨的那个同学。我说你吹得好,他看我。我想起来了,他是不认识我。
我赶紧说,我是刚转来的。你们上自习的时候,雷校长送来的。
他噢了一声,想起来了。
我说,你吹口哨吹得真好,我也想跟你学学《国际歌》。
他说,咋学?
我说,你再给吹吹,我脑子给记记。
他说,再吹吹?
旁边有人提醒我说,下课了,是玩的时间。哪有工夫给你吹呢。说完,拉着那个同学走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想着刚才的话,下课是玩的时间,哪有工夫给你吹那呢。看来,想听,那还得等是上课的时间。
上午三节课,头一节是数学,第二节是外语,同学们都很正常地上课,可第三节上张老师的语文时,同学们又吵闹开了。张老师上着上着又出去了,她捂着嘴好像是要吐的样子。
张老师一出去,同学们又轰地吵开了。
自习课时议论蒋介石的那几个同学又议论开张老师了。
“你知道吗?张老师是有了。”
“有啥了?”
“娃娃。”
“啥娃娃?”
“你是不是装呢?”
“装啥?”
“装傻。”
同学们都笑。有的还拍桌子。班里乱成了一团。
我想起早自习时,那个同学一吹口哨,班里就静了。我探着身子跟那个吹口哨的同学说,“《国际歌》,《国际歌》。”
那个同学听着了,吹起来。
吹得真好。
我从来没有想到,《国际歌》能用口哨吹得这么好。
我用心记着,记着。
张老师突然跟后门进来了,指着那个同学说,站起来!
那个同学站起来了。
张老师问,谁让你上课时间吹口哨?
那个同学,指着我,说:“他。那个新转来的,他让我吹。”
张老师看我。周围同学证明说,就是就是。
张老师走到我跟前,问,是你让他吹口哨?
我站起来,说:“我,我,那个。”
张老师大声说:“说!是你让他吹口哨?”
我点了下头说:“是。”
“你这就是大同一中转来的高材生?我看你是在大同一中捣乱得快让人家开除呀,转到了我们学校。成天价说我不会管班,把捣乱生都往我班填,能管好这个班才怪了。”
张老师这是把我当成坏学生了,我低声说:“不是。”
还不是,不是是啥?出去!张老师指着后门,出去!
我说:“我。我。”
我什么?等我往出拽!张老师冲我喊。
我乖乖地慢慢地跟后门走了出去。我听到,张老师在我身后,“啪”地一下把门关住了。
我站在了门口的台阶下。
刚才那突然来临的紧张,使我觉得嗓子发干。
我想到了冰棍。
我想到了常吃肉。
我想起了前两天我在家等转学的消息时,三中八十三班的喜民和孟孩到我家给我送作文本。喜民说,宋老师真喜欢你的这篇《常吃肉》,在班里让语文课代表给大家念。
孟孩说,他嫌课代表念得不好,他自己又给大家念了一遍。大家听到常吃肉没考好,落了榜,都很伤心。
对面墙下,有个戴眼镜儿的大个子老师,在那里办墙报,他写的小字我看不见,可大字能看见。我看见他办的是“错别字病院”。他一会儿看我一眼,一会儿看我一眼。他一定是在想,这不是雷校长说的那个大同一中的高材生吗?怎么让轰出教室罚了站呢?
我听听教室里,好像是很安静。
我又想起了常吃肉。
宋老师还让喜民他们转告我,说他能帮常吃肉到市工读一中去上学,让我去问问常吃肉想不想去。我当下就去找常吃肉。可常吃肉已经上班了,在市冷饮公司做冰棍儿。他说:“老曹,算了去哇,不待念他书了。”常吃肉说“不待念他书了”的意思是,懒得念他书了,不想念书了。
我还想起常吃肉说,老曹,哪天我给你送冰棍儿去。我说,你不会是偷人家冰棍吧?
他说:“哪会呢。不是偷。厂里卖不出去的冰棍就让我们工人带走,是要扣工资的。”
我说:“那行。不是偷就行。”我又想起说,“那你的名字不该叫常吃肉了,该叫常吃冰。”他说:“我忘了跟你说,我的名字改了。”
我说,常子龙?
他说,对。你还记得。
我说,常子龙好。常子龙好。
他说,以前那常吃肉,那叫啥,那就不是人的名字。
这时候,远远地,我看见传达室老汉走到了钟塔前,解开绳子,上下抖动着。
“当当,当当”,放学的钟声响了。
同学们“哇哇”地叫喊着,跟教室里跑了出来。
我原来还想进班去收拾收拾桌上的东西,可同学们挤得我进不去。算了,不待收拾了。
我转身向校门走去。
出了校门口,看见了我妈。
我妈说,招人,妈怕你是头一次走,认不得回咱们家的路。来接接俺娃。
看见了我妈,我的泪一下子给流了下来。
3 洗澡
我妈回我姥姥家走了两天,那两天我就在五舅舅家住。
我妈回我姥姥家是领我表哥去了,这以后,表哥就要常年在大同住了。他最好来大同了,我可是正跟他相反。我可想回姥姥村。一有机会就想回去。小时候也是不想在大同,就想着回姥姥家去住。可我表哥就想着来大同,不想在村里。
我想起了小时候。
那是我六岁的小时候,我在姥姥村里住得好好儿的,可我妈非要领我来大同上学。走的那天,是姨夫送我们进的应县城。姥姥村到应县城是三十五里地。为了能赶住应县到大同的长途汽车,我们黑黢黢就起身了。姨夫背着包包裏裹,我妈背着我,我背着七舅舅用过的一个书包,里面是他和表哥念过的几本书。
天亮了我们才发现,表哥一直是在后面偷悄悄地跟着。这时已经快到席家堡,离城差十里了。他这是已经偷偷地跟了二十五里了。
我们回头看,表哥也停下来,站在路当中,看我们。
“回去!”我妈冲他喊。
“我去寻我爹。”表哥大声回答说。
“反了你了!回去!”我妈冲他喊。
“我去寻我爹。”他喊着说。
表哥原封不动地站在路当中。
我妈蹲下,把我放地上,从路边拾起块大土坷垃,远远地冲着表哥扔去。
“甭理他,看误车的。”姨夫说,说完赶快往前赶路。
“你敢再跟,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我妈没再背我,拉住我的手,揪扯着我,快快地往前走。
表哥知道走不成了,失去了信心,原地坐在路边。我就走就回头看,他没有再跟上来。
我觉得表哥很可怜。
我也很担心表哥,他在那个时候往回返,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得回姥姥村的路,别给走得丢了,回不了家。
我到了大同因为不够七周岁,没上成学。我就又让我妈把我送回了姥姥家。
表哥问我说,你不在大同吃白面,咋又回到咱们这个烂村村。我说我就想回这个烂村村。表哥说愣你个招大头去呗。
表哥说,那年我去大同,姑姑每天给我吃白面。我问说你多会儿去过我咋不知道。
表哥说,你是忘了,姑姑还领我到照相馆照相了呢,你等等我给你看相片。
他把我抱上柜顶,让我看墙上的相框。
我以前没太注意墙上的相片,我看看说,这里面咋没有我?表哥说,当时你是在村里头。
我又看看说,哇,你还戴着红领巾。他说,那是照相馆儿的人借给的,我那是瞎戴。
小时候我常年住在姥姥家,黑夜睡觉,我跟表哥两人一个被窝。
他走哪都领着我,出野地刨茬子也领着我,进庄稼地摘霉霉领着我,到东沟采蒲棒领着我,就连上大庙书房念书也领着我。可七岁时我来大同了,却让他在村里跟奶奶做伴。后来他是在公社农中上学。
我很想念表哥,盼着表哥快快来。
我妈走的时候说,他们在星期日就返上来了。
星期日上午,我跟仓门妗妗家一吃完早饭就返到了圆通寺,开锁进了家,看看马蹄表,快十点了。我知道这会儿跟应县来大同不像六年以前那么难了,一天两趟车,还是有顶子的大轿车。不一会儿,我妈领着表哥进家了。我妈说,招人,你赶快领表哥到大众先洗个澡去。他身上一股汗臭味。就便理个发,就像那野人。她给了我五块钱,我说用不了。她说,拿着。饥不洗澡饱不剃头。两个买点吃的先垫补点。妈给在家做饭。
我可长时间没见到表哥了,我不嫌他身上有汗臭味,挎着他的胳膊,就走就说话。
表哥说着一口家乡话,我也跟他说家乡话。他说你会说侉侉话,咋还说咱们的烂应县话。我说应县话才好听。他说还是侉侉话好听。
表哥是把大同话叫做侉侉话。我说你喜欢大同话,那我就跟你说大同话。
有卖冰棍的迎面过来,喊说,三分一根。我买了两根都给了他。我不好吃凉东西。
我问他在澡堂洗过澡没,他说没,只是在水泊坑里耍过水。我说你忘了小时候,你领我到水泊坑耍水,差点儿把我给淹死。他说,你抱住我贵贱不放,差点儿也把我淹死。
我说你忘了小时候,你让我站在你的肩膀上,你一跑,把我脑袋先着地跌了个后栽葱,当时我的脑袋“嗡”一下,眼睛黑得啥也看不见了。他说,你那是给跌好了,一下给跌得开了窍,自那以后你的脑袋瓜就可灵呢,我在大庙书房念书啥也记不住,你就耍就把我们的课文都记住了。我说,陈老师布置学生回家写仿,你从来不写,就叫我替你写,还吊小楷。他说,直见得你把字练好了,我这会也还是不会捉毛笔,一捉毛笔手就颤。
我哈哈笑。他也哈哈笑。
路两旁的人看我们。
他问我澡堂水多深,我比画着说,到我胳肢窝儿,但四周有台子,坐着就到了脖子。
我说水泊坑儿的坑底是滑的,站不稳。澡堂能站稳,淹不死人。
大众浴池分三等,头等是雅间,二等是雅席,三等是普通的长条木凳。
我要的是二等的雅席。好长好长的通头大铺间隔成六尺长六尺宽的木炕,当中是小方桌,两边各是一铺单人褥垫,上面还有个枕头。
我把二等澡票给了服务员,先领表哥去理发。
表哥的头发真长,又乱。理发员问理啥发型,表哥听不懂,我替说,理学生头。赶我们跟理发屋返回来,服务员早给我们的褥垫子铺上大的白浴巾。还放了小的披身浴巾。
表哥看我脱衣服,他也跟着脱。就脱就问,姑姑不是说,让我们吃点啥再去洗?我说你莫非饿了?他说有点。我说咱们先下大池里泡泡再回来吃。
我是想让他先往下洗洗那一股股的酸汗味儿,才这么说。
进了澡堂,他“哇”地叫了一声,他是看见了一个个光着身子的大男人。
我想起他是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他小时候在水泊坑耍水,都是些小男孩。
大池有两个,一个温水,人下去正好,一个是热些的,我不敢下。可表哥见热些的池子里也有几个人在泡,他也要下。我硬不让,把他拉下了温水池。
有个人面朝天躺在案上,搓澡工为他搓澡。表哥跟我悄悄说:“看那会活的,看那受瘾的。你们城里头人真他妈的会舒服。”我说:“你也是城里的人了。”他说:“呀,对对对,我他妈的这会儿也他妈的是城里头的人了。”
表哥刚才说有点饿,我怕他出汗太多,说,走吧,吃东西去。
我要了一壶红糖砖茶,要了一斤杂拌儿点心。不一会服务员给端了上来。
服务员见我表哥说的是县里的话,皮肤也黑黑的,他问我说:“看你面不熟面不熟的,你常过来洗澡?”我说:“我半个月来一回。我还认得你们这里的老毕师傅。”他说,“哇。毕会计。他现在还正在班儿上呢。”听到有人喊说要热毛巾,他高声答应着离开了。
吃着杂拌点心,喝着茶,表哥悄悄跟我说,招人你知道不知道,忠义妈不是我的妈。我说知道,他说你是咋知道的。我说我早就知道了。我还跟你到过你亲妈家。
他说,啊?那我咋就不知道。
我说,你是忘了。
他说,那你给说说,我咋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那年在姥姥村,我妈听说表哥妈病了,我妈就给下南泉供销社买了月饼和糖,让表哥去看望他妈。他开始不给去,后来我妈说,要不让招人陪着你去。他说,那我就去。
表哥妈那个村距离姥姥村只有三里路。去了那个村,表哥认不得家在哪里。我问你知道你妈叫个啥名字不知道。他说知道。我就说,那咱们问人就知道了。后来问人找到了。他妈姓孟,我叫她孟妗妗。她高兴得哭了。还给我们两个人吃莜面拌疙瘩跌鸡蛋。
我跟表哥把这说了,表哥他说一点也记不得了。
表哥说,你知道不知道,我妈是你舅舅不要了,才又嫁的人。
“不要了?离婚了?他们为啥要离婚?”
“还不是因为你妈。姑姑不让你舅舅要我妈了。”
“那为啥?”
“我不知道。反正我妈说,当时可给你妈磕头,还下跪。可都不行。”
我说,可这次如果不是我妈,你上不来。
他说,这我知道。忠义爹才不想让我上呢。
为表哥来大同这件事,我妈跟五舅舅吵过好几回架。
我妈说,不管咋说,那是你张文彬名下的孩子。五舅舅说可他从来没当面叫过我一声爹。我妈说孩子连你的面也见不着,到哪去叫你爹。
五舅舅说,农民哇不能当,就叫他在村里哇。我妈说,不行,农民能当那你咋不回村当农民去。五舅舅说过两年再说。我妈说不行,过两年超出十六了,想办也办不来了。五舅舅说,你当那农转非户口好办呢,派出所那一关就过不了。我妈说派出所我负责。
吵闹的最后结果是,往来办。
而最后的结果是,办来了。
表哥的大名叫张郡世,户口上在了仓门十号五舅舅家。学籍转到大同二中,上初二。手续已经都办好了,我妈这才到村里去接的表哥。
一包杂拌点心不一会儿就没了。表哥把包点心的纸叠叠,顺着叠的印儿,把点心末儿倒在手心里,又仰起头,倒进嘴里。
我说表哥,你明天就该到大同二中去上学了,让你上初二。
他问我你在几中,听姑姑说你也上初中了。我说我在五中,初一,八十一班。
表哥说,我知道二中就在仓门跟前,我可不想跟他们住,也不想跟他们一块儿吃饭。
我说,我妈说了,你就在我们家吃饭睡觉。
表哥说,咱俩还是一个被窝?
我说,那能?小时候能,现在个子大了不能了,一人一个被窝。
表哥说,姑姑没让我带被窝。
我说,放心哇,我家有,盖着可要让你睡个好觉。
表哥说,见饭饥见水渴,见了枕头就眼涩。你一说睡觉,我这就可瞌睡呢。
我说,你真失笑。
他说,招人你是不知道,我一黑夜没睡着,直怕是一觉醒来,睁开眼一看,姑姑不在了,原来我是做了个梦。
我说,不是梦,走哇,再进去洗一澡。
他说,还让进去洗呢?
我说,能。
他说,那快走,刚才我没有好好地搓,一会好好儿泡泡,你给哥好好儿地搓搓,把那农皮搓下去。
我说,好。
他说,走,再大大地洗他狗日的一澡。
我想提醒他说,表哥以后别说脏话,我妈可怕孩子们说脏话呢。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心想着等以后再慢慢地提醒吧。
我们相跟着进里面时,表哥大声地唱起来,他是用耍孩儿调唱的:
“骑着母猪上大同。骑着骆驼游炕洞。高粱地里耍大刀……”
但没等他唱完,我赶快把他给止住了,要不,他还会往下唱。我知道他是高兴得过。
洗完澡,他又说真想睡一觉。说着躺下来。
我说,不能不能,赶快回家。我把他拉起来。
回了家一进门,我妈说表哥,看看,这回才像个人了。
表哥说,我早就该像个人了。您要是那会别撵我妈走,我早就是个人了。可您非要撵我妈走。我妈说,她可给您磕头捣蒜地向您求饶了,可咋说也是过不了您这一关。
表哥咋敢这样跟我妈说话,我想他要挨打呀。
我妈没有打他,但我妈低声地又是很有力地说,好好,忠孝子,你不说我也不跟你说,你这是逼着我说。那我告诉你,我为啥那样心狠。告你说哇,在你爹当兵走后的那三年,谁叫你妈住娘家时给接野汉子了。我们家就不许出这样的女人。
表哥不做声了。
可我妈越说越生气:“你不看看你的头发卷儿起,张文彬还认你,把你户口落在他的名下,够你洋气了,还说这说那的说大小呢。不想在这个家你走,有骨气你还回村里去,爱找谁你找谁去。”说完,我妈摔门出去了。
我看表哥,他愣愣地站在那里。
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叫了一声“表哥”。
4 村香瓜
表哥跟应县南泉公社的农中转进了大同二中。他在农中是三年级,可二中不同意他来这里直接上初三,说只能上初二。这个,我们家里大人们都没意见。
我妈是在星期日的上午把表哥跟村里领来的,一进门我妈就让我带表哥去理个发洗个澡。中午洗回来,表哥说话不注意,把我妈惹恼了,让我妈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
表哥在村里跟我七妗妗和姥姥住。我七妗妗是当婶婶的,不好管他。我姥姥这个当奶奶的,心想着他爹妈都不在跟前,一直是惯着他,惯得他很多的规矩都不懂得。再加上他天生的性格犟,着急了敢跟我妈顶嘴。我可不敢。
中午我妈的这一顿骂,骂好了,表哥看样子是心服了。
吃完午饭,我妈说:“走哇,到仓门认认大小去,明天你爹还得送你去上学。”
我也跟着去了。
路上,我妈说表哥,听着吗?要懂得任恭礼法。
我妈有好多这样的文词,不知道是她自己创造的,还是听有文化的人说,她也想学着说,可是没有学准确,就这么地说,而且是说了一辈子。“任恭礼法”就是其中的一个,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四个字。但意思我懂,我表哥也懂。
我妈又大声问,听着吗?
表哥说,听着了。
看来我妈中午那一顿狠骂也真的是顶事了,进了舅舅家,他没用人吩咐,主动叫我五舅舅叫爹,叫妗妗叫妈。
他冲着舅舅和妗妗说:“爹,妈。我跟村里上来了。”
舅舅一下子笑了说:“好好,好,爹明天就领你到二中报到去。”
妗妗也说:“妈几年没见,长得更俊了。快给妈上炕。”
他们这样的对话,是我根本没有预料到的。我相信我妈也是大吃了一惊。
忠义跑过我跟前叫我表哥,妗妗比画着表哥说:“这是你大哥,叫。”
听了妈的,忠义叫大哥。另几个没用大人教,也都乱哄哄地抢着叫大哥。
我妈高兴得笑。笑了一阵想起说正事:“这里孩娃多,下了学叫他回圆通寺。”
妗妗说:“远哇哇的,就叫他在这儿哇。不在乎多挤一个人。”
我妈说:“我为他跟招人是个伴儿。再说我过两天就又到清水河务弄那几片地去呀。以后叫他们两个儿学着做饭。”
舅舅问表哥:“你会骑车不?会的话,把我的车子骑上。我步走到单位。反正也不远。”
表哥说:“我不会。”
舅舅说:“不会就拿这个学。叫招人教你。在城市总得学会骑车才行。”
我妈说:“你还骑你的哇。七娃子每回回应县骑的那辆车在后大殿放着,叫师父给开开门,推出来。”
表哥听说有车子骑,高兴地说:“噢。我有点会,就是不太会。”
妗妗说:“那得学熟了再骑,看撞着人的。”
舅舅说:“骑得慢些,多会也是慢些没不是。”
妗妗看着表哥又夸:“看这英俊的小伙。张文彬修了哪辈子的福,有这么英俊的儿子。”
我心想,舅舅一定是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过妗妗。
我妈跟舅舅说:“那就这样哇。明儿叫他几点过来?”
舅舅说:“八点前哇。领他报完到,我还得往单位返。”
我们三个站起要走,妗妗说等等等等。她跟缝纫机小抽屉里够出卷尺:“来,妈给我孩做他身新衣裳。”
妗妗给表哥量完,也给我量了,说:“也给我孩做身。”忠义也要叫妈给量,妗妗说,你们完了的哇。
返回的路上,我妈说表哥:“这不是个好好。多会也是两好搁一好。”
“好好”是我们应县家乡的话,意思是好孩子。“灰灰”,那就是指坏孩子。
表哥没作声。
我妈又说:“人们多会儿也是爱见那好好。那灰灰,多会儿也是让人黑眼。”
怕表哥认不得路,第二天,又是我妈把他送到了仓门。
中午,我妈就让慈法师父给开开后大殿门,我把自行车给推出来了。
表哥悄悄跟我说,班里有男生叫他村香瓜,问我那是啥意思。我说那是骂你呢。他说,原来那是骂我呢,谁再叫我村香瓜,我就摔他。我说,别价,看叫姑姑打你呀。正说着,方悦跟大门进来了。
方悦跟表哥两个人好像是老早就认识了的老朋友,我一介绍,他们一下子就热乎了。
方悦跟表哥同岁,按道理他们该是上高中一年级了。可方悦也是上初二,在三中。
方悦先是帮着表哥擦洗车子,后来又扶着车子后架,帮表哥学着骑。
我们院足够大,学骑车最好不过,我就是在这个院里学会的。可表哥还嫌院儿小,跟着方悦到三中的操场去学。
不到一个星期,表哥穿着新衣裳回来了,米黄色的夹克,黑灯芯绒裤子。
他另提着个包,里面是给我的。打开看,跟表哥的一样样的。我赶快穿上。方悦羡慕地看着我俩。
那天我妈跟我们说,招人转到五中,忠孝也到了二中,都安顿住了,那我就该到清水河给你们种地去呀。要不,靠供应的那点粮咋能够吃。
又说忠孝的口粮在仓门,也就不要专门跟那里往过打了,就留给仓门,叫妗妗他们买去哇。你们两个都是十三四的十三四,十五六的十五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吃得那饱饱的才行。妈再给你们到村里去刨闹那几片地去。
我妈说,你们得学学做饭。
我说我给学。我妈说,你表哥刚跟村里头来,寻不着头尾,你学就你学哇,再说你学校离得近,早早回家做饭也是对的。
表哥说,姑姑,我给打扫家,我给洗衣裳。
我说我在里院已经跟慈法师父学会了做拌疙瘩汤,饿不着了。
我妈说也不能是顿顿做拌疙瘩汤,你好吃搁锅面,就再学学做搁锅面哇。
以前我妈做搁锅面的时候我没留意,现在专门是一步一步地看着她怎么做,后来我又试着做了两回。我妈说,招娃子行。
表哥说,招大头就是灵,学啥像啥,那就是在小时候把脑袋瓜给磕开了窍。我妈也不知道他在说啥“磕开窍”,幸好表哥也没有再往清楚地说那件事。
后来我妈又领着我上五一菜场买过几趟菜,她这才放心了。还吩咐说,有啥不懂的,到后院去问师父。我说噢。
我妈走后,我跟后院师父学蒸馒头,学会蒸馒头又学蒸玉茭面发糕。师父还教给我在发糕里加红豆绿豆。
表哥说加了豆子的玉茭面发糕,比白面馒头也好吃。
后来师父又给了我一兜子红枣,教给说,把核子去了再用刀切碎,当豆子加在发糕里,那发糕就更好吃了。
表哥跟方悦说,他是班里穿戴最好的,最干净。方悦说,过不了几天就有女学生追你呀。方悦还跟兜里掏出电影明星的相片,问,你说数谁好。表哥哥看看,这个,王晓棠。方悦说,咱俩观点一样,说着,亲了一下相片。
我心里说,要叫我妈知道你们这个样子,可要把你们骂个灰。
我妈走了半个月,回来了。她是不放心我们,可一看,家也打扫得挺干净,衣裳也都是挺整齐。
再一看我连白面馒头和玉米面发糕也都会蒸了。我妈高兴得说,妈蒸得也不如俺娃。
晚饭做熟了,表哥没回来。天黑了,他还没回来。我妈有点急,是不是进了你舅舅家?我妈让我到仓门去瞅瞅,看忠孝在没在那里。
我去了五舅舅家,表哥没在那里。五舅舅进学校打问,也没听到些啥消息。五舅舅用自行车带着我返回到圆通寺,表哥有了下落。
表哥把班里的两个男同学打了,他回家进了院,听见是我妈回来了,吓得不敢进家,悄悄走了,到了三中找方悦。刚才是方悦来家,告诉说表哥在他宿舍。
我妈说,你知道的话,详细告诉姑姑,他咋就把人给打了。
方悦说,忠孝班里有两个男生老是欺负他,骂忠孝“村香瓜”。这两个男生正好都在忠孝后面坐,经常是偷偷地用踩脏的泥鞋底蹭忠孝的袄后襟。今天下午上课时乘忠孝不注意,又用毛笔在忠孝的新夹克后领子上,大大地写了“村香瓜”三个字。有人看不服,告诉了忠孝,忠孝在学校没理他们,放学后,在校门外把他们拦住,让他们赔衣裳,两个人二话不说就动手打忠孝。
方悦说,没想到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你忠孝的对手,让忠孝打得俩家伙都是满脸开红花,满地找牙。
我一听,“啊”了一声。我妈也瞪大了眼。
方悦说,满地找牙是开玩笑,脸上开花是真的。
我说,我表哥在村里头就是打架王。再说,又比同班同学应该是大着三岁。可我表哥是长得英俊,不显得比他们大。
方悦说,骂村香瓜。这种人就得狠狠地教训教训他才行,要不的话狼打开门狗也要跟进来欺负你。说完又跟我妈说,姑姑您说,是不是?
我又想起说,我表哥头一天到班就有人骂他村香瓜。他说,再骂他他就不客气了。是我劝他说,你可不敢在学校打架,小心姑姑摔你呀。他这是不在学校里头打,跑到学校外头打去了。
我妈听到了这里,说方悦,行了,你叫他回家哇。我还得问问是真是假。
方悦出了院,大声喊说,忠娃子,进来哇,没事了。
原来方悦进家说这些的时候,表哥就在街门外等着。
表哥提着米黄夹克进来了。
我妈让他展开,表哥的新夹克后领上果然有三个大大的毛笔字。
我妈看我。我说,妈,就是骂村香瓜。
我妈说我表哥,行了,吃饭哇。
我妈说方悦,你也吃哇。
没等方悦说吃不吃,我妈也给他盛了一大碗。
表哥就吃就跟方悦说,别说他们是两个人,三个五个也不怕他。
我妈大声骂表哥,你还得了劲了。是不是?
表哥这才不说了。
方悦就吃就试探着问我妈,姑姑,您说那两家的家长要是寻来了咋闹?
我妈说,还等他们来寻我?我明儿就寻他们去。
舅舅说,姐姐,是咱们打了人家。
我妈说,打人是打人,先说起因。为啥不打别人打你们呢?你们两个人打一个人,以为村香瓜就那么的好欺负?你们先向这个村香瓜赔完礼道完歉,再赔了衣裳。然后,拿出你们的看病条子。花了多少给你们多少,一分也不少。
大家都笑。方悦笑得最响亮。
5 钢笔
说我鼓动别人上课吹口哨,张老师把我判定为捣乱生。
因为耽误了好多的课程,我的俄语跟不来,而正好张老师就看到了我的一次俄语的小考卷子,得分“33”。她就判定我是个差等生。
在她的眼里,我又是捣乱生,又是差等生。
我坐在教室最后的笤帚旮旯,上她的課时,她从来也不朝着我这个方向看一眼。
我盼着上作文课。一是我喜欢做作文,就盼着上作文课。二是心想着或许张老师会喜欢我的作文,改变一下对我的看法,上课也朝着我这儿看上一眼,也叫我站起来回答回答问题。我喜欢语文,她在课堂上提的那些问题我都会回答,可不管我把手举得多高,她从来没有叫过我。
当中有两堂作文课,可她到校医室输液去了,把我盼望的作文课又给误过去了。
终于在又一个星期后该上作文课时,她来了,撵着个大肚子站在了讲台上。她说今天咱们做作文,说完把语文课代表叫到讲台,把教案本给了课代表,让把她事先准备好的提纲,让往黑板上抄。
她说,同学们也照着抄在作文本上。
题目:记一次有意义的活动。
下面是“要求”,一条二条三条,再下面又是“提纲”,也是三条。
我满满地抄了一页纸。
她问同学们抄完了吗?有什么疑问吗?同学们吵吵地在下面抄。她说,抄完了没疑问就开始做吧。
我跟同位要过作文本,翻开他的上一篇作文,原来也是这样,“题目”“要求”“提纲”。
我以前没有这样写过作文,我想了想后,没有按着她的要求来写,而是由着我的思路,写下去。
我在作文本上写的题目不是《记一次有意义的活动》,我写的题目是《钢笔》。
我把我的这篇作文写在了大同三中宋老师还给了我的那个作文本上,上面有我的《常吃肉》。还有宋老师对《常吃肉》很高评价的批阅文字。
《钢笔》是我转到大同五中八十一班写的第一篇作文,我很认真地写着。我说过,我一写就进去了。这时候,我又进去了,进到了我跟金仙的世界。当中的课间休息时间我也没有出去,一直写一直写。直到把金仙掉到井里的钢笔,用吸铁石给成功地打捞上来。金仙握着打捞上的钢笔大声喊叫,这才把我给喊叫得惊醒了过来,我这才知道我这是在写作文。这时候,第二堂的下课钟声“当当,当当”敲响。
我满心地以为张老师会喜欢我的这篇《钢笔》,喜欢我和金仙的这个有意义的成功打捞。
我没想到,在又一个星期的作文课上,张老师点名表扬的同学中,没有我。她认为好的作文里,没有《钢笔》。
当作文本发在我手中时,我赶快翻开。
她的批语是:
你以为你是在写小说吗?
你知道小说的六要素是什么吗?
写作文用这样的大白话能行吗?
没学会走你就想跑吗?
你不怕摔个大跟头吗?
最后一句是两个字:重作!
我这才知道,同样的一篇文章,让不同的人来评判,有时候,会有不同的结果。
我这才想到,为什么我喜欢的《石头记》,我们班同学却说不好。而他们喜欢的《西游记》,我也不爱看。
我按照张老师的要求,把《记一次有意义的活动》重新写了一遍,就按照她提出的要求和拟定提纲,写了一篇。不知道她会怎么看,反正我觉得我是没有写好,我永远也写不好这样的命题文章。但是,她没有看我的这篇文章,她生小孩去了,生完小孩也再没有给我们上课。
张老师对我作文的评价,并没有打击了我对语文的爱好,也没有打击了我对作文的爱好。在八十一班这无政府的乱哄哄的环境下,我大量地阅读课外书籍。这是我七舅舅给借的,他到了大同煤校上学,学校图书馆有的是书,也借给学生看。我就把这些书拿在班里看。
《机器岛》、《神秘岛》、《海底两万里》,等等,儒勒·凡尔纳的书就是在这个时期看的,还有《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血字的研究》等等的柯南·道尔的书,也是在这个时候看的。
我们八十一班的班主任由别的老师们临时给带,张三三个月,李四四个月,我们班整整地乱了一个学年,直到初二时,才又有了正式的班主任,叫阎春敏。
阎老师是学校新调来的仪器管理员。是个年轻人,比我们大十来岁。起初,他对我的印象是好玩儿。
我天生的平衡能力强,在冰上跑也轻易跌不倒,有时候看着倒呀倒呀,可又能稳稳地站立起来。因了这个能力,玩毽子谁也玩不过我。有个下午的自由活动课上,我在同学和老师的围观下,打了一百二十多个后,那毽子还是稳稳地控制在我的脚下。
学生们叫毽子不叫毽子,叫毛儿。
“打”毛儿,是我们孩子们对毽子的一种玩法。跳起左脚和右脚的同时,右脚从左侧面,快速地踢一下毽子,这叫左打。或者是左脚从右侧面快速地踢一下毽子,这叫右打。无论是从哪个侧面来打都可以,但这得玩家根据打起来的毽子是在哪个方向,来决定是该左打还是该右打。
打毛儿,这得有很好的平衡能力。一般的同学打毛儿,超不出五十个。而我那次居然不住气地打了一百二十多个,还能继续打下去。只不过是因为没了力气,才主动地停了下来。
当时围观的人群中,就有我们的新班主任,阎春敏老师。
上课的钟声响了,等同学们都进了班,他也跟了进来,走上讲台,自我介绍。同学们才知道又来了新的班主任。
阎老师在认同学时,是拿着花名册先从一号生叫起,因此我这个五十四号生是最后一个让叫起来的学生。
我站起来时,他说,哇,我认识你。
我心想他是在哪见过我?
他说,你是全校,不,应该是全市的打毛冠军。
学号最后,好玩儿,这是我留给他的第一印象。
阎春敏老师是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他下决心要把这个乱班搞好,当他花了半个月时间参考着学生档案,熟悉了所有同学后,他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他说,你原来是大同一中转来的高材生,你父亲还是共产党员国家干部。
从此,他对我有了好感,还把我发展成了共青团员。这些,我在我的中篇小说《雀跃校场》里大量地写到了,这里我就不多说了。
张老师生小孩走后,我们的语文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也都是临时的。直到初二开学时,才固定下来。他就是山西大学刚刚毕业的戴绍敏老师。
大概是我跟“敏”字有缘分。这个戴老师也喜欢我。
他给我们出的第一个作文题目是《一个最熟悉的人》,他不像张老师,给同学往出列条条框框,他没有,他说随便写。
这样的作文,同学们大部分是写父亲母亲或者是爷爷奶奶。我没有,既然您是让我随便,那我就又按照我的随便,另给作文取了个题目,叫《慈法师父》。
我不知道戴老师的阅读口味,也不期望他会对我的《慈法师父》有多高的评价,他只要别像张老师那样用挖苦的语言来质问我,“你知道小说的六要素吗?”
说老实话,我根本就不知道小说的几要素,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想写小说,是她要那样地问我。
对于我来说,我只是想写一个我熟悉的人。
没想到,戴老师给我的《慈法师父》的评价极简单,仅仅是六个字:
“佛道乎?人道也。”
得分:九十。
是班里的第一名。比第二名,高出十五分。
这个结果,让我没有想到。
这个结果,让我想到了,如果他出的下一篇作文是写事的,那我一定要把我的《钢笔》呈献给他看看。看看他会是一种如何的评价。
我预料,头一篇戴老师是让写人,那第二篇该是写事的。
我猜对了,戴老师的第二次的作文题目是《一件难忘的事》。我几乎没有作什么修改,把《钢笔》誊写了上去。
戴老师的评价又很简单:
这是一篇优秀的小说。
过了两天,他给了我一沓稿纸,让我把《钢笔》誊抄两份。他说,一份儿参加学校的作文大赛,一份儿寄给《少年文艺》。
《少年文艺》没有什么消息,但在学校的作文大赛中,《钢笔》得了头等奖。巧的是,奖品就是一支金星牌钢笔。
6
耍水
我们家在草帽巷住的时候,附近有西柴市小学,可我却在大福字小学上学,离家很远。
在小学三年级时,我们家搬到圆通寺来住了,上学比住草帽巷时离学校还要远,足足有五里路。圆通寺附近有财神庙小学,还有下寺坡小学,可大人也没想起把我转过来。
五年级时,我又到了仓门街舅舅家,这距离学校就更远了,当中要路过两个小学校才能到了我们学校。
反正是,我把别的孩子玩耍的时间都用在了上学的路上和回家的路上。
当我放学一回来,把书包放在炕上,想到厕所,我妈又大声喊,做啥去呀?上炕做作业!作业也做完了饭也吃完了,又不该是睡觉的时候,我妈这才允许我进里院儿,跟慈法师父去玩会儿,下下围棋,象棋。
就这样子,在小学的整个阶段,街巷的孩子,我跟他们基本上是没来往。
有时候我也想出街跟孩子们玩会儿,我妈说,不行,街上的孩子们一个比一个厉害,你跟人家们耍,就短个让欺负了。
初一了我长大些了,再加上我表哥也住我家了,我妈这才慢慢地放松了对我的看管,允许我跟院外的孩子们耍了。但也只能是他们来我家耍,不许我到他们家。
出了圆通寺大门往西,是八乌图巷,往东是牛角巷。
昝贵在我房背后的八乌图巷住,但他是五中八十一班我的同学。如果不算他的话,第一个跟我来耍的是牛角巷的银柱,他比我大两岁,在三中上学。那天我在院里佛堂前的台阶上弹大正琴,他进院了,坐在我旁边,听我弹。他说,我还常听见你吹箫吹口琴呢。他说我那会儿就可想进来听听,怕和尚骂,不敢进院。
过了一会,他说他会拉二胡,我说你取去。他就把二胡取来,我们一起合奏。
第二个来找我耍的是小斌,他属相是虎,比我小一岁。他是听到我和银柱在院里拉二胡吹笛子,进来了。他也说是老早就听到我在院里又是弹又是吹的,可不敢进。也说是怕和尚骂。我们合奏的时候,他主动地参加进来给唱。他唱得挺好,以后我们就也常来往。
通过小斌,我又认识了牛角巷的老王和二虎。后来又认识了冀生,二虎人,四蛋,五虎。无论我新结识了谁,我妈都是让我把他们领到家来耍。后来我才猜出,她这是要过过目,是要观察观察这个孩子怎么样。
在所有我新认识的小朋友中,我妈最看好的是老王和二虎。我妈说,这两个是好娃娃,可以往深了交往,说银柱也可以。我妈又说了一个名字,告诉我,他得提防着才行。她问我听着没,我说噢。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妈判断得是百分之一千的准确。
老王比我大五岁,已经在大同日报社上班了。
老王没爹妈,没兄弟姐妹,只跟爷爷生活在一起。他爷爷九十多了,耳朵聋了,但眼不花,每天挎着个竹篮子,快快地迈着碎步,上街拾柴。回来时,路过纸铺打二两白酒。回家躺在炕上休息,等孙子下班回来做饭。他的打酒钱是老王给的。
有个星期日,我跟老王坐在我们院台阶下象棋。快中午时,老王站起说,走呀。我妈跟家里出来,拉住老王说,今儿就这儿吃哇。老王说,曹大妈不能,我还得给爷爷做饭。我妈说,曹大妈都给你们股着呢,你吃完给你爷爷带上。老王硬要走,我妈不放手,把他拉进家,说,你看看笼里,做了那么多,你看看曹大妈是不是真心留你。
平时我们用一节笼,这是两节笼。我妈给做的是莜面推窝窝。我妈说,火烧茄子绿辣椒,凉菜也都拌好了。锅里的水也快开了,就短上笼蒸窝窝了。俺娃们洗手的工夫就熟了。
我给脸盆倒了水说,老王咱们洗手。老王说,你先洗。我说,咱们一块儿洗。
可就在洗手当中,老王一下子推开门,跑了。我妈追出院,老王已经跑得没了影儿。我妈气得说,真想按倒打他一顿。
我上初二的时候,表哥初三了,可他不想读书。
表哥在农中时说他是初三,可他来了大同二中连初二的课也跟不住,让方悦给他补课。
方悦说,天下文章数吾邦,吾邦文章数吾乡。吾乡文章数吾弟,吾给吾弟改文章。
我看方悦,问他念的是啥诗。
方悦说,你看,我在我们班是最差的学生,可我还要给你表哥做辅导。
我说,方悦哥你把刚才念的诗再给念念。
方悦又给我念了一遍。我听了哈哈大笑。
到了初三,我表哥的数理化课目简直是啥也听不懂了。整天跟着方悦玩儿。方悦在学习上比表哥强点,可也是读完了初三说再也不上了。他说考也是白考,技校中专不想望,还上大同三中,家长没钱供他。
我在家负责做饭,表哥负责洗锅。他还负责打扫家,洗我们两个人的衣裳。我的衣裳在班里是最干净的。
那天吃完饭洗完锅,我在家学习,方悦跟学校过来了。方悦说表哥,走走走,咱们别影响人家招人学习。表哥说,咱们上街逛去了。方悦说,街上过来过去的,尽是好女儿,咱们远远的看看她又不要钱。
他们走了大约是半个钟头回来了,表哥说,招人你稍微停会儿,我们跟你有个说的。我停下来,抬头看他们,看有个啥说的。
表哥说,方悦给咱们三个人出了个好主意。表哥看看方悦说,方悦你说。方悦说,你说你说。
最后是表哥说,他说,养兔子可是个能挣钱的好事情,咱们三个人养兔子来。我一听赶快摇头说,不不不,叫我妈知道能打断我的腿。表哥说,你先甭“不不不”,你听我说,是我们两个给出力,你就出钱就行了,别的啥也不用你操心,你就全力以赴地学习你的就行了。
我说,我出啥钱?方悦说,那得成本呀,那得买小兔子呀,买上小兔子养活大,才能卖钱。
我问得多少钱。方悦说,两块钱一对儿青磁蓝,五块钱一对儿黑水獭。我想想说,我就有二十块。
方悦高兴得说,够了够了。起初我怕你说只有十块,那就有点少。
我把钱给了他们,表哥接住了。方悦说,年底结账,挣了钱咱们三一三剩一。我说我不要。
方悦说,那能?那不能。
表哥说,走走走,甭影响我兄弟学习。
他们喜眉笑眼地出去了。
第二天,我下学回来,见他们正在盖兔窝。在我家北墙外的煤堆旁。他们把我们家的煤堆又重往小给缩了缩,往高给垛了垛,挪出片空地。我看了看,他们搭的是上下两层,四间窝。
几天后,窝盖好了,门也安好了,还都上着小锁锁。
方悦往远站站,细细地打量打量说,这可盖好了。我结婚能有这四间房也就行了。
不等到窝彻底地干到,他们就把兔子给买回来了。他们没舍得买黑水獭,都是一色色的青磁蓝。真好看。
我数了数,二十只。
每吃完晚饭,不用人督促,我就上炕学习。但每到星期日,我可是一定要耍的。我主要是到牛角巷找老王他们。
那些日,天气一直是很热。小斌提议到水泉湾耍水去,大家说走。老王说,谁耍谁耍去,我可不跟你们去,中午我得给爷爷做饭。
大家都说,老王不去没意思。
小斌又提议说,咱们吃完午饭后再去。
老王说,我可是不想去啊,你们硬想去的话,回家跟你们家长说说,看让不让去。
大家都说,哪有家长允许孩子耍水的,要去也只能是偷偷地去。
老王问,你们谁会耍水?
一问,除了我和昝贵,别人竟还都会。
老王说我和昝贵,你们两个想去的话,不能脱衣裳,就在岸上耍耍。
五虎说,岸上有大树,坐在下面也可凉快呢。
小斌说,你们正好给我们看衣裳。
我们两个都答应了。
老王是我们的大哥,不答应人家是不会领的。
吃完中午饭,大家出发。都是步行。
水泉湾就在南门外,老王和五虎看来是常来这里,领着我们截近走小路,翻过城墙,不一会儿就到了。
水泉湾不大,最多有我们学校的足球场大。大是不大,可四周有高大的树,下面有泉眼,水清清的,不像姥姥村的那些死水泊坑。
耍水的孩子们挺多。
我和昝贵在岸上给看衣裳。
别人都走下水里。小斌游到中央给试试水深浅。没过了他的头顶。
昝贵说,不让咱们脱衣裳,咱们脱了鞋,洗洗脚可以吧。
我们把裤子绾到膝盖上,坐在树下,把腿伸进水里,凉凉的,真好。
老王给把握着时间,他看看阳婆,说该回了。
听了老王的,大家在晚饭前,都回来了。
我回了家,都快把饭做熟了,表哥才回来,自行车的后衣架两边捆了两布袋草,衣架上又是一大捆。他和方悦抬进院里,他们高兴地说,这下可找到了好地方了,满地全是荳草。
我也不会跟表哥说是去耍水,他顾着他们的兔子,也不会问我到哪玩了。
过了些日,我妈跟怀仁回来,背了一布袋菜。有茄子有豆角,还有西红柿。当时我们三个人正吃煮毛豆角。这是方悦跟地里给偷的,他常常跟地里给往回偷东西,山药呀,玉米呀,啥能吃偷啥。他不敢往三爷家拿,都拿我家做。
我妈说,你也不怕人家把你抓住,吊二梁?
方悦说,他抓我?我跑得比兔子也快。他一下想起,跟我妈说,姑姑您来,您看。我妈跟着他,看见兔子了。
但我们事先已经统一了口径,说是方悦的,养兔子想挣个钱。
表哥说,他想挣上钱好娶媳妇。
我妈说,我看不赔也够你日能。能挣了?
表哥说,您放心哇,年底我们可要挣两个好钱。我妈一听表哥说“我们”,捩转头看我。
我心想,表哥这个人真是没脑子货。
我妈冲着表哥说,我看你们这是铁了心的不学习了。
表哥说,姑姑,我就不是那学习的材地,您硬打着鸭子上架,也上不去。
方悦说,姑姑,那葫芦肚里头没子儿,您硬按住挤也挤不出来。您说是不是?
表哥说,初三完了,我混上个毕业证也就行了。
我妈冲着他们两个大声说,可不能影响招人学习。
方悦说,您可说了个对,我们也思谋着,说啥也不能影响了招人,招人可是咱们弟兄们的重点保护对象,以后人家可是那北京大学的料。咱们得重点保护。
我妈让他逗得笑了,说我,听着没?
我说,听着了。我还说,每天表哥一洗完锅,就跟方悦哥出去了,怕影响我学习。您不信问后院师父。
我妈后来是真的问过师父,师父证明我说的没错。我妈这才放心地又到了怀仁。
我和老王他们每个星期的下午都要去水泉湾,我和昝贵把衣服脱了也试着下过水。可我们不敢往里面走,就在离岸三两米的范围内,蹲下来凉凉地洗个澡。
后来我也好像是学会了点仰游,昝贵学会了点狗刨。但我们两个只是顺着岸耍,决不往里面去。
就在我们第三个星期去耍水的时候,银柱差点儿出了事。当时具体是怎么个情况,多危险,他们谁也不跟我和昝贵说,只见他们把银柱从对面的岸边搀扶着过了我们这头时,银柱的脸色死白,不说话,在岸边躺了有一个多钟头,才能坐起穿衣裳。
回到牛角巷时,天已经快黑了。
分手的时候,老王说,谁要是跟家长说了,我再不跟你们耍。大家都说,保证。然后各回各家。
进了圆通寺院,我正想着跟表哥说个啥才好。表哥在兔子窝那儿喊我。
我过去才看见,他在整理我家的煤垛。我一看,煤垛又低了也大了,基本上又垛成了原来的样子。再一看,兔子窝没有了。
我问怎么回事。
表哥说,煤垛塌了,把兔窝砸倒了,兔子全死了。
我说死兔子呢?表哥说,我让方悦都装在布袋里,提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方悦提着个黑饭罐来了,说,吃哇,我妈可给炖了个香。
他把饭罐放在锅台上,两手一摊,说,我看来,咱们弟兄们没有那发财的命。
我说,我妈回来要是问起咋说?
表哥说,咋说?实话实说。
方悦说,那可做不得,姑姑一定会说,呀,炭垛倒了,没把我们招人给砸着哇。
表哥说,那咋说?
方悦说,我早给想好了,就说,听说有传染病正传兔子呢,我们吓得赶快把兔子卖了。
表哥说,卖了?钱呢?
方悦说,呀,就是,钱呢?
表哥说,还是说得了传染病死了。
方悦说,唉,反正是,咱们弟兄们没有那发财的命。不不不,不算人家招人。不不不,连忠孝你也不算。我就是说我一个儿呢。
我和表哥都让方悦给逗得哈哈笑。
兔子的这个事儿是瞒过了我妈,可我耍水的事,不知道我妈咋就给知道了。但她没骂我,而是去牛角巷,把老王狠狠地骂了一顿。
7 南小宅
那天我到了老王家,一进家,老王“出去出去”地把我推出院,把门给关住了。
他脸上没啥表情,猜不出他是啥意思,但肯定不像是开玩笑。
我又拉开门要进,他指着我说,你以后不许来我家。王秉智没有曹乃谦这样的朋友。
我愣在了门外。
如果屋子里只是老王一个人的话,我一定会以为他疯了。可屋子里还有别的几个朋友。
二虎出来悄悄跟我说,咱们耍水的事,不知道是谁告了你妈,昨天晚上曹大妈来老王家,可把老王数算了个灰。
我奇怪,我妈回来给我们送菜,在家住了两天,可她没跟我提到过耍水的事。
我说这是谁给告的我妈。
二虎说,大家都分析不出是怎么回事,谁给露出去了。
我说,管他是谁呢,可我妈不该来骂人家老王。我说我进去替我妈给老王赔礼道歉。
二虎说,老王正在气头上,他也主要是在生自己的气,招人,完了再说吧。
我只好是走吧。
我看了一眼屋里,五虎和小斌好像是在给老王做工作。
我回了家,我妈也仍然是不跟我提这个事,我也不敢主动跟我妈说什么,更不敢批评我妈,“您不该去骂人家老王。”
后来我又跟着别的人试着去过老王家,他虽然是没有像头一次那样,直接把我撵出门,但也是不理不睬的样子,弄得我很没意思。
我妈在家里住了两天又走了。吩咐我跟表哥,让放了暑假到南小宅。
我们以前常说的到怀仁清水河,实际上是到南小宅。就像以前常说回老家应县,不具体说是回钗锂村一样。
南小宅是清水河公社下面的一个村,叫生产大队。我妈就是在那里开的荒地。
我妈说我表哥,你不是不好学习吗?那跟我去侍弄地去。
表哥很高兴地说,行姑姑,我可会种地呢。
我妈说,我看你种地也不是好手。
表哥说,姑姑您可把我看错了。我们农中时候,天天也不上课,老师请着农民,就是教学生们种地呢。谁完成了任务,黑夜给吃一个白面馍馍。我跟您到南小宅,好好地弄您的地。
表哥想想说,姑姑,按现在的季节,该锄二回了,要不草就要往疯了长呀。
我说,表哥你不是可不好在农村吗,就想在城市里?
表哥说,我是不想一辈子当农民。现在我是市民了,到村里种种地,还真的挺高兴。
我妈头前去了南小宅。
我妈走的第二天上午,表哥和方悦就跟我借钱,说照相馆能拍就像是王心刚那样的明星照,他们也想来一张。
方悦说,拍个明星照,咱们也摆在那里,臭美臭美。
我问多少钱,他说八毛。我说表哥,你莫非连八毛也没有?他笑着说,嗨嗨,我们还想放大,放一张七寸的得一块。
方悦说,放也放大了,还不得再上个彩儿?算下来,这就得两块一张。
慈法师父给过我一本折叠式字帖《王羲之草诀歌》,这本字帖很长很厚,每一页都是硬袼褙纸。我把这本又厚又硬的字帖当成我的宝藏夹,有啥好东西都夹在这里面。这本字帖平时就平放在我家的衣箱顶上,上面又摆放着好多书。这个衣箱是半揭盖式的,我的书和字帖放在箱顶上,也不会影响我妈跟箱里取东西。因为是我的书,我妈也不会翻看。
我当着他们的面儿,掀起这本硬皮字帖,抽出一个信封,跟里面够出五块钱,给了表哥。
方悦说,招人兄弟,我可没看见你跟那里往出够钱啊。
表哥说,我知是知道,可我也不会跟那里往出够钱啊。
我说,我又不怕你们够。谁想够够哇嘛。
方悦说,好兄弟,冲着你这句话,哥以后挣了钱,说啥也得让你花。哥要是有了媳妇,说啥也得,那个也得,那个……表哥说,也那个啥?
我说,“快快,快出去!”把他们轰出去了。
放暑假了,再开学我就是初三了。
表哥和方悦都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他们的毕业证书上贴的相片,就是前些日拍的明星照。
两个人长得都很英俊,表哥说,咱们要是上了电影,在明星里也是那靠前些的。
方悦说,还上啥电影,这毕业了,我就得回村修理我的地球去呀。
我说,我跟我表哥也到南小宅,去跟我妈侍弄地去呀。
我妈每次到怀仁,都是坐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在清水河有一站,到我爹公社正合适。但表哥提议坐火车,他说没坐过火车,想体验体验坐火车的味道。
坐火车只能是在怀仁下车。下了车怎么到南小宅,我妈早告诉我了。反正得步行十二里。
怕肚饿,我提前蒸了一笼馒头当干粮。表哥说,你知道干粮是啥意思?我说啥意思?他说,干粮干粮,那是干的粮,你应该是烙饼子才对。我说谁让你不早说。他说,现在也不迟,你把馒头切成片,拿油一炸就干了,过去的老财们就这么做。
我说快行了吧,咱们可不是老财。
他说,要不切成片拿油烙烙,烙干了上面撒点盐面儿,也好吃。
我说,你倒是会吃。
他说,我们上农中,在过节时,学校给我们改善伙食就这么做。
我们只想起带油烙馒头片儿,但没想起带水。馒头片上面又撒了盐,一路把我们渴得那个难受哟。
表哥说,我现在相信二万五千里长征时,红军喝马尿的事是真的了。
路过个叫曹四老庄的村子,跟村口的老乡讨水喝,一人喝了一大瓢,还想喝。
表哥拍着肚说,不行了,我要一弯腰,水就倒出来了。他这话把个给我们端水的女娃子笑得趴在碾盘上,不起来。
喊她她不抬头,我们把瓢给她搁在碾盘上,走了。转过身后,表哥又跟兜子里掏出三块油烙馒头干,给她搁在了瓢里。
出大门时,我们回头看,女娃子站起来了,手里拿着块油烙馒头干,就吃就看我们。
表哥跟她一扬手说,古灯儿白。
我说,人家女孩听不懂,以为你是在骂人家,那你小心人家家里出了“大师傅打你呀”。
表哥说的“古灯儿白”是英语,我说的“大师傅打你呀”是俄语。这都是学生们背单词时,为了记忆方便而发明的带有趣味性的发音。翻译过来的意思一样,都是“再见”。
我们说着笑着出了曹四老庄。
下一个村就是南小宅了。
我妈不知道我们这天来,他们已经吃了午饭。
表哥说不饿,快给我们熬稀粥。
我说熬稀粥那得熬到多会儿,快给拌疙瘩汤,拌得稀稀的。
表哥说,如果有调苦菜的话,冲上井拔凉水那才叫个解渴。
我妈说,村里还怕没有个调苦菜吗?
我妈把调苦菜盘往上一端,表哥高兴得直拍手。
我把干粮掏出来,我妈咬了一口给我爹,我妈就嚼就跟我爹说,看看我娃娃蒸的馒头,半点儿也不酸,又没让碱给拿死。
我爹就嚼就说,我那娃娃你们谁也得宾服。
“宾服”是我们应县老家的话,意思是彻底地服气。
我妈拿了三片,出了堂屋。就走就响亮地说,曹婶婶,你尝尝我娃娃蒸的馒头烙出的馒头干。
南小宅村两大姓,一半姓曹,一半姓李。我们租的这个房,房东就姓曹。他们住东上房我们住西上房。两家伙堂屋。
院里还有一家租房的,姓贺,住西下房。
我妈给房东送完,又给西下房送馒头干,也是一出院就喊着说,他贺婶婶,你尝尝我娃娃蒸的馒头又拿油烙出的馒头干。
南小宅的东边是军用飞机场。
我妈开的荒地有两块,一块在村跟前,有一块地远,紧挨着飞机场。我妈说远的这块种的是黍子。
这块地是细细长长的一溜。一边是生产大队的地,一边紧挨着飞机场的排水沟。这块地的上下如果算是宽的话,它最多有一丈宽,可它很长很长,我说不出有多长。
表哥说,姑姑,我看有两亩半。
我妈说,好眼窝,差不多。
表哥说,姑姑,您这块地眼看着就草荒呀。
我妈说,没想到忠娃子也懂的。就是,不赶快锄,真的要草荒呀。
表哥说,姑姑,明儿我就来锄。他左看右看,看了看地头两边,说,姑姑,不紧不慢,用不了三天我就给您锄完了。
我们又返转到了另块地。
这块地主要是种菜。我妈说,为了俺娃们吃菜,我把精力都放在了这块地上。地里有山药,圆白菜,萝卜,豆角,还有黄瓜和西红柿。全全的。
看到了圆白菜,我想起了它还叫勺儿白。这时候我想起了小学时在五舅舅家,栓栓领着我们几个小孩到东关菜园去拾菜。
我想问问我妈记不记得,借给栓栓二十块钱的事。我想告诉我妈,栓栓是为了保护我才把那个孩子的鼻梁打坏了。我还想告诉他,栓栓是个讲义气的孩子,他就是为了还我那二十块钱,才去偷菜园的菜去卖,卖了几次,最后让给送进了少管所。
想了想,我没问。
我每天跟着表哥去黍子地锄草。
我和表哥一人戴着个大草帽,我还给背着个军用水壶。
我不锄,是表哥锄。
太阳很毒,表哥的汗珠叮叮地往下滴。表哥就擦汗就跟我说,写那首诗的老古人肯定锄过地,要不他就不会写出“汗珠滴下土”这样的话,这话说得真他妈的准。
表哥抬起眼看看四周围说,这一片是啥地,咋四周半苗树也没有。
我说,大概是飞机场不让种树。
表哥想想说,对,树会把飞机给绊倒。
一到黑夜,飞机就出来了。我跟表哥站在房顶上看。看不见飞机,只能看见像星星似的一颗灯,在高空绕圆圈,绕着绕着,突然就直直地往上蹿,有时候就蹿得看不见了,但能听到轰隆隆的声音。
有时候那颗灯绕圆圈,绕着绕着还要往下栽,栽栽栽,快栽到地面了,又一下子往起蹿。
我们两个在房顶上尖叫着,怕飞机给栽地上。可没事,一次也没栽过,就是把人吓一跳。
用了两天时间,表哥把那块地给锄完了。
我妈查看查看说,忠娃子能行,像个受苦人出身。
表哥说,姑姑,您以前保险把我这三间房给看成了间半。
我妈说,明儿给你吃蒸饺,奖励奖励,记得你小时候,一吃蒸饺就不往下放筷子了。
清水河离南小宅五里地,平时我爹中午不回来,就在公社食堂吃饭。我妈跟我爹说,那货,明儿中午回哇,咱们吃好的。
第二日,就在我妈把蒸饺端上来时,我爹回来了。他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说五舅舅给表哥找到工作了,在市皮鞋厂学徒,让赶快回。
表哥着急地问,不知道几点的火车,今儿能不能回去?
我爹说,回大同的火车是晚上七点二十分。不急,慢慢吃哇,我已经说给拖拉机了,赶后晌五点来这儿,往怀仁送你们。
我妈说我爹,你这个担大粪不偷着吃的真心保国,这次咋舍得用用公社的拖拉机。
我爹说,我也得看看是啥情况,这么好的大事,可不能给耽误了。
我说,我就记得拖拉机叔叔给咱们家拉过东西,您还坐着在半夜给送过苍蝇盒儿。我妈说,那都是妈求人家给送的,又不是你那个真心保国的爹。
房东曹婶婶撩起门帘进来了。一进门说,看这香的,我在我家就闻着了,香的。
我妈给她夹了一碗饺子,她接过碗,坐在了炕沿边,筷子往窗户外指指,压低着声音说,亲家又来搬了,真失笑,说一个月就一个月,一天也不迟,就来搬了,生怕是吃了亏。
我妈看了我们一眼,没作声。
房东说,亲家两个还喝酒,那个说,老喝你的,那个说,球,咱俩还分啥你的我的。你听听,失笑的。
我妈说,他们两个一会儿着急走呀。
房东说,走呀,喝完酒就着急着走呀,你听听,那个还说,我这儿借不出毛驴,你下个月还给送过来。你看这失笑的,借不出毛驴哇,跟曹书记说说,大队还不借给你个毛驴?你说,曹书记。
我爹说,两个孩子一会儿走呀,回大同呀,有啥他们走了再呱拉。
房东说,多住两天哇么着急走啥。
我妈说,孩子们回去有事。
房东这才放下碗,对我妈说,完了我跟你学,真失笑。说完,这才出去了。
我妈说,真心烦,一天操别人的闲心。
在火车上,表哥问我说,你听懂那个房东,说啥了没?
我说,我连半句也没听懂。
表哥说,她是说,西下房那个姓贺的女人,有两个男人。一个月在这个男人家住,一个月在那个男人家住,一替一个月的住,懂不懂,这叫朋锅。
我一听,奇怪地说,咋就朋锅?
表哥说,缺钱的过。方悦还跟我说,忠孝我看了,咱俩没钱的话,娶上一个媳妇朋锅算了。
我说,表哥你这回去就当工人呀,一上班,你就有钱了。
8 表态书
以往,毕业班要重点保护,出地拾柴呀平整校院呀种树呀浇水呀这样的劳动,学校都不让他们参加,为的是让他们好好儿学习,参加中考,看看升学率是多少,考住的学生比上届多多少,比别的学校多多少。
不仅是学校跟学校比,在本学校里,这个班跟那个班也要比。考了几个重点高中,考了几个中专,考了几个技校,哪也没考住的落榜生又是有几个,这都要比比。考好了的班,学校还要奖励班主任。
可是我们升成初三学生了,学校好像是不太重视学生的学习。天天让班主任在自习课上给同学们开班会。以前的班会是讲学习,现在的班会是讲政治。就是念报纸,说不能走白专道路,说那是资产阶级的一套,要走又红又专的革命之路。
阎老师那天在班会上不点名地批评班里的非无产阶级现象,说了有十几种。他每说一种现象,同学们就拿眼睛找,脑袋捩左捩右地找找这是在说谁。
阎老师说,我这是说说现象,不是针对某个人,大家不要找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说完,他又继续往下讲,同学在下面悄悄地听着。
班里从来没有这么地安静过。
有同学做作文形容安静时喜欢说,地上掉下个针也能听得见。
这时候就是这样,教室里安静得,地上掉下个针也能听得见。
阎老师说到有的同学喜欢个猫儿呀狗儿呀,林黛玉呀贾宝玉呀,见风流泪望月伤心,这是封建社会的才子佳人。
坐在我前边的女生。她喜欢画画儿,画的也很好。她把自己画的“黛玉葬花” 压在书桌里的玻璃板下。这时候我见她偷偷地悄悄地把玻璃板揭开,把“黛玉葬花”给抽了出来,慢慢地慢慢地给团成团儿,狠死地狠死地攥在手心里,攥呀攥。
我真的替这张画儿可惜,我真的很喜欢这张画儿。早知道这样,我在头一天把它偷走,那该有多好。
我正走着思,听到阎老师在台上说,有的同学好看外国书,外国书也有好的,比如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可他不看,他是看《少年维特的烦恼》,看《简·爱》,情呀,爱呀的,这是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
听到这里,我觉得头上一下子冒出了汗。这是说我。
后来又说到有的同学讲究穿戴。这下,同学们都转过身看我。
阎老师说,大家不要看曹乃谦,我不是说他。他家的人平均生活费,在咱们班是第一,是有些同学的全家人的生活费。他穿得好些也是应该的,我不是说他。我是说咱们班的有些同学,家里本来挺困难,却要让家长给做好衣裳,让家长给买好钢笔。这就不应该了。这是追求资产阶级的物质享受。
上完这个班会的第二天,同学们齐刷刷地换了衣裳。天本来还挺热的,可同学们连白衬衣也不敢穿,班里灰蒙蒙的一片不说,或者是裤子或者是褂子,还都是打着补丁。
我是八十一团支部的宣传委员,在班里负责办黑板报。那天,阎老师给了我一张《中国青年报》,让我照着上面的社论,办了一期专刊,内容是“向邢燕子大姐姐学习”,同学们以前知道这个人,她考住学校不去,一心回乡务农。
自那以后,阎老师的班会就开始说这了,插队,插队,插队!
我心里知道,这不是阎老师的主意,这是上面的意思。上头让他这么跟同学说,他能不跟着说吗?他挣人家学校的工资,他能不按照学校,不是学校,是教委,不是教委,是,是上头。能不按照人家上头的精神来说来做吗?
过了些时,学校不知道跟哪儿给请来了两个邢燕子式的大姐姐,来给我们讲课。
全校学生都让搬着凳子,坐在大操场,听那两个大姐姐给讲她们是如何地克服重重阻力,硬是与困难作斗争,把户口迁移到了农村,当了一名光荣的有文化的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社员。
讲到半路,讲台上有老师突然站起来,指着对面的城墙在喊,干什么你干什么你!
一操场的人们都回头看。
城墙上有个男孩冲着操场撒尿。老师喊他,那孩子也不怕,继续在不紧不慢地尿,那股尿水水在阳光下粼粼地闪着光。
女生都把头转了回来,骂流氓流氓。男生们哈哈笑。
几个老师往城墙跟前跑,就跑就喊“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哪能抓得住。除非有孙悟空的本事,要不,谁也上不了城墙。
不过,当几个老师“抓住他抓住他”往城墙底下跑的当中,那个男孩不慌不忙地从另一个方向下去了。
看不见那个孩子了,同学们这才又都翻转身坐下来
“继续开会继续开会。”校领导弯下腰,嘴靠在麦克风上说。
继续开会。
邢燕子式的大姐姐继续讲。一直讲到前院放学的钟声“当当,当当”敲响。
一二年级的学生跟插队暂时还没关系,高高兴兴地哇哇叫着散开了。
我们初三的学生,都不做声,搬着凳子往各自的教室走去。
一进班,吹口哨的那个高手猛猛地唱:
“上一次鬼子来扫荡。狗日的真厉害。抢走了妹妹的两只鞋(读hai),还有我的大烟袋。”
全班男生都跟着唱:
“嗨——呼,呀呼嗨,烟袋!”
我妈在村里待着,不知道城里学校的事。学校宣传鼓动知青呀插队呀的这些事,我从来没跟我妈说过。
那时候,城里的菜还是供应,不能随便就买到。我妈就半个月给我们送一回菜。有时候还要给仓门舅舅家和后院儿师父家也都股着。
邻居们说,曹大妈您这路费一年也得些个。我妈说,管他,孩子们吃好喝好比啥也强。
昝贵妈我叫昝婶婶。
那天昝婶婶到我家,跟我妈说,曹大妈,我每天瞭你,看你回来了没。你不在城里头管你的招人,你才是跑到村里找你的老汉去了。
我妈说,咋了,招娃是不是又耍水了?
我妈看我。
昝婶婶说,耍水倒不是,是学校让你招人插队呢。
我妈问说,插啥队?
昝婶婶说,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她就把她知道的这些日学校的形势跟我妈讲了。
我妈说,我当是招娃子又耍水了呢。
昝婶婶走的时候,我妈又安顿说,再有啥了昝婶婶可得告给我,我这个灰娃娃从来也不跟我说这些。
昝婶婶说,那作准的,我是怕孩子们不懂得,闹不好就叫学校给日哄了。
我妈当时正洗着锅,我说我送送昝婶婶。
出了街门,我问昝婶婶说,婶婶我们耍水的事,您咋不直接跟老王说,叫我妈去说?
昝婶婶说,你妈厉害,说他们他们听呢。我说人家听也不听。
我说,我妈可把人家老王骂了个灰。
昝婶婶说,谁叫他不起好带头。
我说,其实我跟昝贵都不敢进水深的地方,就在边儿耍耍。
昝婶婶说,那也有个失错呢。我们当家长的都是为了你们好,淹死咋办?
我返回进了家,我妈一下子厉害起来,冲着我喊说,站那儿!
她刚才好像是不在乎昝婶婶说什么。原来是假装。
她让我站在门口,质问说,我回了好几回,为啥不跟我说这个事?不是昝婶婶来,我这会儿也还被蒙着。
我解释说,一个是怕您担心,再一个是,阎老师跟我说了,上面的政策是,独生子女肯定不让插队,那就跟当兵一样,不要独生子女。
听了这,我妈才把头脸放下来,说,那你也该着跟妈说说,让妈心里有个数。
我说,以后有啥都跟您说。
又一期黑板报,阎老师让换成了,“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学校里,墙上到处贴着红的黄的绿的标语,写着口号。
插队的火药味儿是越来越浓了。
校团委号召团员表态,响应祖国的号召,一颗红心,两套准备,考不住学校就坚决到农村插队。
我们八十一班五个团员。
阎老师把我们叫到他办公室,让人人都写表态书。
我们都写了:一颗红心,两套准备,考不住学校就坚决到农村插队。
人人一份儿,阎老师让支部书记把这五份表态书送到团委。
我妈问我中午为啥回的迟了,我说我们团员留下来写表态书。
我从来不跟我妈说谎,再一个是,我不是已经跟我妈说了,独生子女不插队。我心想着她不会把我的表态书当回事。
我妈问写的啥,我说,一颗红心,两套准备,考不住学校就坚决到农村插队。
我妈“啪”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很重,一下把我打倒在地上。
她瞪着眼,指着我说,这下你可真的到村里头去哇。去放你的羊哇。
我捂着脸说,我跟你说过独生子不让去嘛。打我。
我妈说,独子不让去。可你自己硬写着申请要去。人家还不让你去?
我说,我还能考住。我说的是考不住才去。
我妈说,“你保证能考住?万一有个失错呢?再说呢,人家把那题出得那难难的,让你们谁也考不住。哄你们小鳖蛋还怕是哄不了?这下你可真的到村里头去哇。去放你的羊哇。”
题出得再难,也是要择优录取的。我妈不懂得这。但是,万一失误呢,我平时考试也有过失误。到时可糟了。
我让我妈说得也有点紧张。
“吃饭。吃完睡去,睡醒好好儿背。”我妈冲着我大喊。
我慢慢地站起来,悄悄地吃完饭,躺在炕上,用手绢盖着脸,睡了。
睡醒了,一看马蹄表,三点了。我妈不在家。我跳下地,拉门,拉不开。门从外面给锁住了。
我妈干什么去了?她锁门干什么?
我坐在门里的小凳上。
我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表。
差五分四点,她回来,在门外开锁。
她一开门,把一团纸递给我问,“是不是这张?”
我展开看了一眼,是我中午写的那张“一颗红心两套准备”表态书。
我点着头说,“就是。”
我妈把表态书从我手里一把抓过去,“嚓嚓嚓”地,撕成了碎片。
9 中考
全校有十一个学生戴着大红花被大卡车送到了农村,其中有我们八十一班的一个,就是那个吹口哨高手。
这十一个同学的学习成绩都是班里的倒数第一第二的,自己也知道是考不住。再加上团市委,教育局团委,校团委,都要发给他们穿的戴的铺的盖的东西。学校总务说还要现现儿给二百块钱,说是安置费。他们就把户口本交给学校,办理了正式的插队手续,到了农村,去与贫下中农结合在一起,战天斗地,为革命献青春。
学校又开始说学习的事儿了。
同学们不再是偷悄悄地学习了。
我妈骂说,一会刮阵子这风一会刮阵子那风,反正是不好好儿让学生安安心心地学习。
我妈说我,好好儿学。你要是考不住,学校不让你插队,我也要把你送姥姥村,跟存金放羊去。
我看我妈。
我妈说,我可不是吓唬你。你要是考不住试试看,不送你村里去放羊,有了鬼了。听着没?
我说,听着了。
表哥在皮鞋厂当了正式的学徒工,厂子一个月给他十八块生活费。厂子有单身宿舍,他就在厂子吃住。不过,我们家永远是他的根据地。他想回回,想走走,想吃吃,想住住。但只要是我们家吃好的,那我妈一定要叫我到厂子去叫他。
放寒假了。
七舅舅骑车回姥姥家了。
我妈让我在家学习,她到怀仁走了一个星期,那天一大早坐着公社上矿拉煤的拖拉机,回来了。拖拉机的车头焊了个铁厢,我妈也坐在了里面。这样她就不再是灰眉灰脸的了。她跟车厢上搬下三个布袋,一袋黄米面,一袋冻粉条,一袋冻豆腐。这都是她种地的收获。
我妈说,这个大年就在大同过呀,过完年就不走了。
我说,您不到怀仁种地了?
她说,不了。过了年我就好好儿拧你呀。你甭想着偷懒不学习。
方悦来给慈法师父刷房。刷完,提着白土浆桶到了我们家,说,曹大妈,剩下些白浆,给您家也刷刷,刷是刷不好,只是按按土气。我妈说,那还不好?曹大妈不嫌你个好赖。一年了,按按土气就行了。
我们家每次刷房,都要换围墙纸和窗花纸。怕我妈买不好,我赶快到五一菜场给把这两种纸挑选回来。
围墙纸是浅蓝色的底子,空心儿“丁”字对出的图案。空心儿丁字又是用黑边勾出了轮廓。方悦说,曹大妈,还是招人。您看这多大气。
我妈说,素寡寡的。
方悦说,曹大妈,我一并给裱哇。
刷房时,我妈把我撵到里院儿,让到师父家去学习。我学不在心上,一会儿出来看看,一会儿出来看看。裱围墙时,我也想上手,我妈说,咋又出来了?进里院儿去!说着,照头给了我一巴掌。
我妈打我耳光,有三种打法。一是“给你个巴掌”,一是“摔你个兜嘴”,一是“掣你个刮刷”。
这三种里头,巴掌是最轻的,刮刷是最重的,能一下就把我打倒。而这刮刷,又分着轻重。我五舅舅跟我讲过,说我妈在年轻时,因为浇地和小山门村的一个后生打起来了,我妈一个刮刷把那后生打得滚下了沟塄,那后生满嘴血,他的牙让给打得掉下两颗。
我挨了一巴掌,只好是又返进了师父家。
我家邻居吕婶婶看见我买的围墙纸好,也照住我的,到五一菜场买回来了。
她也要让方悦给刷房:“婶婶白土也买好了,你也给婶婶刷他哇。婶婶不白让你刷。雇街上人,一间房八毛不管饭。婶婶给你一块,还管你饭。”
我妈说,曹大妈也不让你白刷。
方悦说,不要您们的工钱。混顿饭就行了。
方悦的活儿做得很细,大家都夸好。可是,他只注意了手上的活,却一不小心把吕婶婶的大洋柜的柜顶给踩坏了,踩出了一道二寸长的裂纹。
方悦说,您看这,您看这。您把我打扁再捏圆,我也赔不起。
吕婶婶说,一个烂柜,赔啥?吕婶婶嘴上这么说,我们大家谁也能看出,她实在是心疼死了。
正月十五我过生日那天,我妈让我爹在我们家门前,用煤块儿拢了一个三尺多高的旺火。我爹用红纸写了个“旺气冲天”,贴在了旺火上。里院师父出来,手里又拿了一副对联说,我给来个锦上添花吧。他从旺火顶拿起一块煤,把对联压住,又用手把对联顺下来。这是他在家里写好的:
天高悬日月
地厚载江河
天还不黑,我妈就让我爹把旺火给发着了。旺火着旺时,我妈跟旺火上小小心心地夹了几块火炭,夹在了家里的火炉里。我问她这是做什么,她也不说,其实我知道,她也是不懂这些。她是听街坊们说的,她也就这么照着做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妈从来是不怕浪费柴炭的,她在街道里是出了名的费烧的人。别人家一小平车八百斤炭烧两个月,我妈一个月就烧完了。我爹每个月往家里送工资,跟怀仁回来的第一项大任务就是,到煤场满满地给往回拉两小平车炭块。
我不喜欢炮子,我们家不准备炮子。表哥自己跟街上买了好多,“咚嘎咚嘎”在院里放。
吃完晚饭后,旺火着得正旺。银柱昝贵他们也都来看旺火。有些小孩子还跟家里拿来白面馍馍,用筷子串着,在旺火上烤着吃。
里院师父说,这叫烤旺气馍馍,吃了旺气馍馍,一年胃不疼。
我的胃不好,赶快跟我妈要馍馍。我妈说只有馒头,没有馍馍。
馒头是用刀切出的剂子,有棱角。馍馍是用手揉出的,圆圆的。
师父说,我家有。我就跟他进里院,他给拾了一竹盘,足有七八个,拿出外院。我妈又进家取出筷子,让大家串着烤。银柱昝贵孟孩也是一人一个。
表哥顾着放炮子,让我给他烤。
老王和小斌也跟街门进来了,两人同时喊“曹大妈过年好曹大爷过年好”,我妈说“俺娃们好”。自我妈骂完人家老王,这是老王第一次进我们院。
听得街上“咚咚嚓咚咚嚓”地敲打着,人们又都跑出去看红火。我妈跟我爹也相跟着上街看红火去了。
我不好看红火,进后院儿,跟师父把象棋砣儿摆成对角,跳象棋。
七舅舅跟村里回来了。他在大同煤校读中专,这也是最后的一学期了。我初三一毕业,他就要分配工作了。
我妈把我五舅舅也叫来了,一起商量,看看是让我考中专还是考大同一中。
七舅舅说,上回小学进初中是他考好了,人家一中把他录去了。这次想去,就得填报志愿书。
当时的形势是,中专好考,大同一中难考。
大家的意见非常一致,让招人报大同一中,以后上大学。
我说,这次要是考去,可不要给我往回转了。
我妈说,上回是为俺娃小。这回不转了。可这回怕的是你考不住。
我说,百分之百。
我妈是个文盲,听不懂我说啥,问,啥百分之?
大家都笑。
我爹说,不用说,俺娃娃肯定能考住。爹甚不甚给俺娃买他辆新洋车,以后到学校好骑。
我报考大同一中这个事就这么的定下来了,剩下的就是我妈拧我了。
我爹说,我那娃娃用不着拧。舅舅们也说,招人没问题。
我妈说,这口饭你咽进肚里了,这才算是你吃了。啥也是个这。
我妈给我规定了好多的条条框框。首先一条是说七舅舅,你可不许给他借闲书了。第二是每天早早起来背。她说,千日的胡胡百日的笙,背书全凭一五更。第三是,不要进里院跟师父下棋了。她说,师父可关心他呢,进是可以进去,跟师父坐会儿,不能下棋。
她说,那耍的东西,一耍就有瘾了。
我问能让我耍乐器不?她想想说,能,学得乏了吹会儿弹会儿,是个解乏的。
七舅舅说,招人在这个方面是个天才,好像是不用人咋的教,一看就会,一点就通。我在太宁观上小学时候跟姐夫要钱买了个新口琴,把烂的给了他,可后来人家上小学的时候就比我吹得好了。
我妈说,馋当厨子懒出家,又馋又懒学吹打。他反正以后要是要饭,是把好手。
我爹说,你咋老说我娃娃要饭。
我妈笑。
这次的家庭会议后,我发现我妈很有些组织才能,好像我们阎老师给我们班干部开会那样,先是“说说你的看法”,征求着大家的意见,然后又“一个是再一个是”的,给布置任务。
阎老师是个要强的班主任,在他的狠抓下,我们八十一班从年级最差班成了最好的班。
樊义的男子短跑,全校第一。董继忠的男子长跑,全校第一。李秀英的女子短跑,全校第一。萧桂梅的文娱表演和我的作文,又都是年级里公认的拔尖生。
大同市体委和教委组织全市中学生环城跑,以班为单位,男生女生各选十名同学。但每个学校只能推荐一个班来参赛,大同五中选住了我们八十一班。比赛的结果是,全市第一。
我在这方面很差劲,在班里还不如女生跑得快。我没参加跑。就像到水泉湾耍水那样,我是负责给他们跑的人看管衣裳。
在插队风过去后,阎老师也在拧同学们的学习。他也像我妈叫来两个舅舅商量我报考哪个学校那样,跟我们班干部一块研究,建议谁谁谁报哪,谁谁谁报哪。他还主动地找同学们,把我们的报考分析,建议给同学们参考。
中考的结果出来了,我们八十一班,又是全年级第一。考住技校的最多,考住中专的最多,考住大同一中的最多。
我们班有三个同学考住了大同一中。里面,有我。
最后要离开学校时,听说阎老师有了小孩儿。我们几个学生说,走,看看去。
一年前,阎老师跟城区二小的乔老师结了婚,当时就住在他的办公室。后来搬进了学校旁边的家属院儿。
学生们也不想想人家正在坐月子,该不该去,我们一伙人就那么轰隆轰隆地进了人家家。
小孩儿醒着,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她的姥姥在伺候月子。
姚建平说,这个小孩儿有意思,乱七八糟的跟她姥姥一样样儿的。
昝贵说,你这说的是啥话。你就说,脸型呀鼻子呀嘴呀都跟姥姥的有些像,但你不能说成是“乱七八糟”吧。
大家都笑。
我问乔老师,小孩儿叫啥名字。乔老师说大名叫阎莉,茉莉花的莉。小名儿叫个莉莉。
赵蓉卿说,我姐姐也有个月圪蛋,我可好闻月圪蛋的奶毛儿味呢。说着她就弯下腰亲了一下小孩的脑门儿。
我也想知道知道什么是奶毛儿味儿。在离开时,我也学赵蓉卿的样子,弯腰在小孩的脑门上亲了一下。
这时,我想起了上初小那会儿给放军姨姨扫盲时,抱过她的女女,同时又想起了高小时我背过的表妹丽丽。女女和丽丽的身上,都有种这样的好味道。
哦,这就是奶毛儿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