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有人送来一部《××文集》，近千个页码，近百元定价，可谓皇皇大部头。作者担任过重要领导职务，如今退下来了。随手翻翻，汇集的多是他任职期间，在各种会议上的讲话稿。当年与之没有交往，待到今时，更不会妄自尊大，寻上门去“指教”。陌生人，作者也送书，看来印得很多，送得很广。或是公款出版，或是公费买回，才有大送的雅量。保存吧，没有一点价值;丢弃吧，又不尊重作者。一部新书如何处置，还真让人作难。
当过几年主要领导人，又有心积攒讲话稿，准会有几大抽屉。逢会必讲的，夸夸其谈的，说是讲话稿等身，也绝对不假。一些秘书、研究员的职责，就是给领导人写讲话稿。任务重了，时间紧了，还得抽调其他机关人员，以及从大专院校、社科联借人，组成写作班子，吃住在宾馆，日夜加班赶写。业务性很强的会议，外行说不到点子上，便由业务部门自己起草，打印好，编出号，到时候看有哪些领导人到会，再按照职务大小，分发给他们照念。主要领导人每出席一个会议，总要在会上念一番讲话稿，会议多多，讲话稿还能少得了?说是工作需要，也就是吧。只是这一念，讲话稿就有了归属，不管是谁写的，所有权都归念稿人。报刊发表，得署上他的大名，得按照版权法付稿费。如今翻出来编个人文集，心安理得，完全用不着去管当初出自谁手。出版这样的文集，连计划经济都谈不上，只能说是权力经济，若是讲市场经济，放到书店出售，恐怕一本也卖不出。
广西某地区，曾有一个副书记，还没有退下来，就迫不及待，整理自己的讲话稿，出了四卷文集，发给下级学习。后来此人犯事了，上级才想到要追究他的文集。一查，好些文稿是抄来的。其中一篇谈文化的，抄了我的同事的文章，有关方面来调查，同事拿出剪报对照原文，果真，大段大段的，抄得一字不拉。抄袭不犯罪，但有过，品行不端，将这个过加到他的头上，我觉得还是有点冤。当初，他只是拿着讲话稿，照念了一遍，是不是抄袭，哪里会晓得?再说，又有多少领导人的讲话稿，不是你抄我、我抄你?秘书们，研究员们，天天写，月月写，年年写，那么多的讲话稿，都不抄不套，脑子怎能挤得出来。由此，忙着出文集的领导人，也应该接受一点教训。当初讲话时，那稿子全文照抄，也没有人管，如今拿来出个人文集，就得小心点。写讲话稿的人，也是应付差事，不会都那么肯动脑子。若是有人较真，一段一段地比照，断不了会惹出麻烦。
我并非说，凡是讲话稿，都不可编入文集。作为一种文体，www.xinwenju.com选进文集是正常的，而且古已有之，关键在于值不值。近日读《古文观止》，忽然发现，其中有的篇章，就是古代官员在大会上的讲话稿。韩愈的《祭鳄鱼文》便是。
唐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谏阻宪宗迎佛骨，由刑部侍郎贬到潮州。到任后，他问当地官吏：民众有什么疾苦?许多人说，城西湫水中有鳄，食畜还食人。他立即去实地考察，很快召集众人，隆重举行了一场祭鳄鱼仪式。祭鳄鱼是驱鳄鱼的动员大会，他宣读祭文，也就是在动员大会上作讲演。《古文观止》是古代散文的权威选本。韩愈的讲话稿收入其中，当然很值得。一是内容好。作者关注民间疾苦，描写为民除害，呼出了为民生抗争的强音。这既是史实的记录，又是文学的描绘。祭鳄鱼文以自身的特质，成为一代文宗大卷中的佼佼者，也在文学经典中占据重要地位。二是文体美。自汉以降，祭文繁多，或为着神灵，或为着死者，成了格式化的谀辞(类同今时的悼词)。韩愈将祭文写成了檄文，跌宕起伏，铿锵有力，情感与文采并翅飞扬。这是文体的承接与开创，由此沟通了祭文与檄文。苏轼盛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祭鳄鱼文尽显“起衰”的夺目光彩。
通观今时的讲话稿，讲得好的，讲得精彩的，当然有。有的讲话稿在历史文化上的地位，也许不逊于《祭鳄鱼文》。不过，某些领导人退下后，组织他人给自己编出的那种文集，收入当年在各种会议上的讲话稿，让人实在不敢恭维。首先，那些文字都不是出自本人之手，不是自我思想的表达，不是真实情感的流露。当年由他人捉笔，如今又由他人整理，连这等不敢恭维的文字，他也弄不出来。官升到了高位，似乎思想与文采都有了，其实没有这回事。其次，让别人写，东摘西抄，现象普遍。如今有网络，懒得抄的，点一下“复制”，全都下载了，方便得很。邻家的小三子，在某领导机关工作，经常给领导人写讲话稿。他告诉我，如今书店里有各种版本的“写作大全”，收集有五花八门的格式文章样本，某些网站为了赚钱，备有的讲话稿更是名目繁多，动员的、总结的、表彰的、庆典的、述职的，应有尽有。按照自己的需要，从网上下载，换个单位名称，改改数字，添加几个例子，几千字的讲话稿，加班两三个钟头，准能弄得整整齐齐，连打字员都不用。这类从头至尾，充斥着大话、空话、套话、官话、废话的讲话稿，领导人在台上念，双眼圆睁，手舞足蹈，群众在台下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打手机聊天，有的看报纸杂志，还有的上厕所不再回来。当年没人愿听的讲话，今日拿来出文集，就会有人愿读吗?
记不得是谁说过，晚清末年，封建官僚退下后，附庸风雅的，要办三件事——制一顶轿，讨一个小，刻一部稿。如今有小汽车，轿不用制。小妾不让讨，情人可以找。想找的，在职时就找了，退下来再找，也就晚了。刻一部稿，就是出一部文集。封建官僚的文集，多为诗词及古文，不管质量如何，一般还是自己写的。刻稿的经费，也再难动用国库里的银子。比较这一点，是世风向上了，还是向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