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建宁被送到姨家。天突然放晴, 阳光穿过玻璃窗哗地泼进来 ,满炕都是光芒。建宁就坐在金灿灿的光芒里,两只小手抱在一起,一双黑亮亮眸子,怯生生地盯着姨。
姨说,宁宁乖。姨拍拍手说,来,姨抱。
建宁赶紧将她的两只小手藏到背后,身子也向后挪了挪。
姨就笑了。姨笑盈盈地说,小人儿,还认生呢!打今儿起俺就是你亲妈啦。按理说,姨这岁数你该喊俺一声奶的,可俺是你妈她姐,是你的姨。乖孩子,别怕,不让姨抱姨不抱。姨将一个布娃娃放在建宁怀里,说,给姨玩去,姨去喂猪。
猪饿了,猪在院里吱哇乱叫。姨刚出门去就又着急忙慌地返回来,看见建宁依然乖乖地坐在那儿,姨长出口气。
猪还在院里吱哇乱叫。姨找来两条布腰带,绾在一起连成一条长腰带,然后将一头系在窗棂上,一头在建宁的腰里绕了一圈打了个结。
建宁一动不动,很懂事的样子,任凭姨捆,只是那双黑溜溜的眸子一会儿盯在姨的脸上,一会儿落到姨的手上,满是委屈,但始终不吭一声。捆好了,姨才说,委屈我娃一会儿,姨怕你掉地下呢。
姨不光喂了猪,还喂了羊,喂了驴,喂了鸡,它们也是一天三顿饭,迟吃一会儿都不行,迟了它们就闹,乱飞乱跳乱叫。
姨在院里忙碌的时候,看见建宁趴在玻璃窗上向外望。猪吃饭的样子最有意思,长长的嘴巴伸进食槽里,轰隆轰隆,吃得地动山摇。小羊羔却一点不老实,边吃边撒欢儿。鸡们围在一起啄食,突然有只鸡叼起条枯菜叶掉头就跑,一群鸡拍着翅膀撒腿就追,追得满院尘土飞扬。建宁亢奋地举起小手啪啪啪地拍着窗玻璃啊啊啊地叫。看见姨在看她,立马冷了脸子从窗前消失了。
姨回来的时候,却见那小人儿依旧端端地坐在那儿,勾着头,神情专注地在解怀里的那个结,一只手按住,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抠。小嘴半张着,因为勾着头,就显得嘟起来了,嘟得像个小鱼嘴儿。一条清亮的口水正从嘴角流出,落在按着的那只手的手背上,形成圆圆亮亮的一汪。两个脸蛋儿也鼓鼓着。听见门吱呀响了一声,知道姨回来了,抬起头望了姨一眼,勾了头继续抠。姨心里一酸,说,乖宁宁,不让姨捆?建宁头也没抬,很响亮地应了一声,嗯!姨没想到小人儿竟应答得如此干脆响亮,不觉哑然失笑。赶紧说,来,姨给解。建宁两只小手抓住结往姨面前一送,嘴里又说,嗯!
姨一下就解开了,姨嘴里说着小亲蛋儿,爱死个人啦,顺势一把将建宁抱在怀里。建宁硬挺着身子试图挣脱,姨怕弄哭了她,又将她放回炕上。
该喝水了,姨调好一瓶秋梨膏水,递到建宁手上。建宁不接,建宁不接姨就喂建宁喝。建宁背过脸去不让姨喂,姨转过来再喂建宁喝的时候,建宁索性扬手一巴掌将奶瓶打落在炕上。奶瓶在炕上咕噜咕噜地滚,滚到炕沿边犹豫了一下干脆滚地下了。奶瓶在地下很干脆地变成一堆碎片。
姨说,宁宁坏!宁宁不想吃饭了,宁宁把吃饭的家什也摔了。
建宁爬到炕沿边,疑惑地看着那堆碎片,说,嗯?
姨又是怜爱又是嗔怪地看着建宁的眼睛,说,嗯,嗯啥嗯?我看你拿啥喝奶呀!
建宁立马背过脸去不再看姨。
建宁站起来噌噌噌走到窗台前。建宁已经1岁零3个月了,走路已经很利索了,尽管还深一脚浅一脚的,但看上去确实很利索了。建宁走到窗台前,趴在玻璃窗上,直勾勾地盯着外面的街门。
建宁看见妈妈就是从那里出去的,建宁知道妈妈还会从那里回来,妈妈很快就会从那里回来。建宁在等妈妈。
建宁乖乖地站在那儿等妈妈。
建宁眼里有了泪。
建宁没哭出声。建宁不哭,妈妈说建宁不爱哭,建宁是个乖孩子。
建宁不哭,姨怕建宁哭,姨不敢再去搭理建宁。姨舀来半碗小米,摊开在炕头角儿拣米里的沙。姨准备晚上给建宁熬小米粥喝。姨拣一粒沙,看一眼建宁,看一眼建宁,拣一粒沙。姨困了,姨不知多会儿睡着了,姨不知多会儿又醒来了。姨醒来的时候,看见建宁不知多会儿也睡着了。建宁就那样趴在窗台上睡着了,双膝跪在那儿,小屁股端端正正坐在两条小腿上,一双红扑扑的小脚丫儿露在屁股下面,十个脚指头像一串大小不等的红豆粒儿。两只小手叠在一起放在窗台上做枕头,头歪在上面,眼睑闭得紧紧的,长长的眼睫毛粘连在一起,成了一绺一绺的,显然被泪水打湿过。姨拿手将孩子的睫毛捋顺了,叹口气,从盖物垛上取下建宁的小褥子铺在炕头,再放上小枕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建宁抱起来放在小褥子上面,让她睡好,再盖上她的小花被。姨尽管轻手轻脚的,但建宁还是醒来了。建宁醒来没睁眼只是带着哭腔吭吭着,姨抬起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建宁的小肚子哄建宁睡,姨边拍边说,哦,哦,宁宁乖,宁宁睡觉觉。我的乖宁宁睡觉觉。建宁睡稳了,姨才起身再去拣米里的沙。没拣几粒,建宁又醒了,边吭边扭动着身子,姨正要去哄她,却见那小人儿竟举起小手啪啪啪拍着自己的小肚子自个儿哄自个儿睡。姨在一旁很惊讶地看着,大气不敢出。拍了会儿竟安静了,又睡着了。姨脸上漾起笑,小东西真是招人疼,真想抱起来使劲亲亲她,咬她两口。建宁睡着的样子真好看,像个布娃娃,眉眉,眼眼,嘴嘴,小鼻子,小手手,白嫩嫩细腻腻,真像个布娃娃。姨忽然想起先前做过的一个梦,梦里也有个布娃娃似的小女孩,起先是一朵桃花,飘飘荡荡从天而降,落入怀中竟变作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儿。仙子,我的桃花仙子,姨小声叨叨着,忍不住偷偷亲了建宁的小手一下。阳光像个阴险的婆婆,它才不管建宁醒没醒,张大嘴巴在建宁的脸上肆意亲吻。姨怕晒坏建宁,将窗帘拉上一半,阳婆婆偏不听话,穿过粉红色的窗帘又扑在建宁的脸上,建宁的小脸儿立马变得粉嘟嘟红艳艳的了。
拣完米,姨看建宁睡得安稳,就锁上门出来了。天晴得一丝云也没有,瓦蓝瓦蓝的,迎面刮过来的风冷飕飕的,阳婆婆的能耐也不知哪儿去了,在屋里烫得人没处躲,这会儿挂在半天像个冰坨子,就是有点晃眼。姨打了个寒噤,将手缩进袖筒,然后双臂抱在胸前快步向村外走去。
姨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镇上的,没办法,买个奶瓶也得跑三四里路。以前村子里也开着两家小卖铺,烟酒副食,日用杂货,什么都卖,现在什么都不卖了,都关门了。村子里连个人影都没了,他们的货物卖给谁去呢?说来也真叫快,偌大的村子,百十户人呢,今儿走一家,明儿走一家,没两年工夫,全搬走了,村子竟空了。冬天来的时候连后院那个孤老头儿也死了,村子真空得只剩下姨一个人了。出门是山,回家是墙,姨好孤单呀,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姨就自个儿和自个儿说话,和鸡说话,和羊说话,和猪说话。姨和草木石头都能说话,只是,姨好久没和人说话了,上次和人说话还是半年前过端午的时候,去镇上买东西。姨买东西就是买些个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胰子牙膏之类,姨才不买粽子呢。姨不买粽子,但爱看卖粽子,粽子对于姨来说一直是个稀罕物,先前姨还以为粽子是树上结的呢。姨日子过得紧巴,记忆中真就没好好吃过一回。集市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姨买了奶瓶,想了想,又买了二两花椒,就匆匆往回赶。紧赶慢赶,阳婆婆落山了。天冷,阳婆婆也急着回家,看着离山顶还有半竿子高呢,再看时,竟没了,只在山顶留一抹血红,红也退得急,天立马黑了。姨心慌起来,建宁肯定醒了。建宁醒来不定哭成啥样了。别掉地下呢,越想越怕,姨就跑起来。
姨跑回来的时候,院里很安静。畜生们早已进了窝,猪和羊听见有响动,知道姨回来了就又闹着要吃食,一声接一声地叫。姨顾不上管它们,一头冲进屋。屋里也很安静,一点声息也没有,炕头戳个小黑影影,一动不动。呀,是建宁,建宁醒了!姨急忙拉着灯,灯泡瓦数小,灯光有些昏黄。昏黄的灯光里,建宁凄楚楚地坐在那儿,双眸黑洞洞地盯着屋门。姨长出口气。看样子建宁醒来没哭也没闹,只是乖乖地坐那儿等妈妈。姨鼻子一酸,眼睛就湿了,姨抬手揉揉眼睛,轻声跟建宁说话。
姨说,宁宁醒了?
建宁没吭声。
姨又问,宁宁多会儿醒来的?宁宁醒来就乖乖地坐那儿等姨呀?
建宁使劲闭了眼不再看姨。
姨说,小亲蛋儿,你就这么不待见姨?别怪姨。你睡着了,姨就去镇上给你买奶瓶。是姨不好,姨不该把我孩一个人撇在家里,让我孩受苦情了,姨以后再也不会了。你饿坏了吧?姨先给你冲奶喝。一会儿姨再给你熬小米粥,姨的小米粥可好喝啦。
姨舀来清水,很认真地冲洗了奶瓶,之后按妹子嘱咐的比例,冲好奶子递给建宁,建宁接了。建宁接是接了,接了只是抱在怀里,并不喝。姨突然发现建宁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就问,咋了?给姨喝?要不姨喂?建宁赶紧往后躲。建宁身子往后躲,屁股却不敢离窝儿。这时候,姨就闻到一股气味。姨这才意识到原来屋子里是有一股气味的,只是一开始没注意。姨就笑了,笑着说,没事儿,姨不怪你,哪个娃娃不拉屎,不尿炕?姨给擦。姨从建宁手里拿回奶瓶放在一边,然后将建宁抱起来扒下建宁的小裤子。小裤子脏了,小屁股上更是糊满了屎,几乎都干上去了。姨让建宁趴下,先用卫生纸擦,之后又拿软布蘸水才擦干净的。褥子上也糊了一摊,姨没有立即擦褥子,而是将建宁的脏褥子推到后炕,取下自己的大褥子铺在炕头,让建宁坐上去喝奶。姨的大褥子绵软干爽,这回建宁很听话,姨让坐就坐,建宁乖乖地坐在上面,两只小手抱住奶瓶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声音很响。姨说,这才对呢,小亲蛋儿。孩子是饿了,几口就喝下去半瓶。建宁边喝边看姨一下一下擦拭她弄脏的褥子。建宁忽然停下来,嘴里叼着奶嘴冲姨说,嗯?姨抬起头,怜爱地看着建宁说,小亲蛋儿,你跟姨说话呢?建宁说,嗯。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姨。姨说,没事儿,姨马上就好。听话,给姨乖乖喝,饿坏我孩啦。建宁说,嗯,又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喝着又停下,扭头看看窗户。外面一片漆黑,只听得猪羊们还在一声连着一声地叫,不依不饶。建宁回过头对姨说,嗯?姨说,哦,孩是说,它们在叫唤,它们也要吃饭呢,是吗?建宁很认真地应道,嗯!这时候姨已经收拾好了,因为是蘸水擦的,小褥子就湿了一片,再加上先前建宁在上面尿了一泡,小褥子就更湿了,姨将湿面朝下扣在后炕狗窝那儿。狗窝不是狗窝,狗窝是后炕烟筒口的位置,烟火在炕下面分成五个道洞走,最后汇聚到那里才由烟筒冒出去的,建炕的时候那里须建得大些,能窝下一条狗才行,就叫成了狗窝。狗窝上面最热,和炕头差不多,小褥子捂在那儿指定干得快。小裤子却脏得厉害,擦是擦不干净了,姨就将它扔到地下墙旮旯,准备待会儿洗。建宁看着自己的裤子被扔在地下就呵斥姨,也不喝奶,嘟起小嘴说,嗯!姨就给建宁解释,姨说,姨不是扔掉,姨是先把它放那儿,待会儿洗。待会儿姨烧上一大盆热水好好洗,洗得干干净净,明天好给宁宁穿。建宁头一低,脸一沉,剜一眼姨,又说,嗯!建宁生气的样子也好看,建宁生气的样子又好看又逗人,姨就给逗笑了,姨扑哧笑出声来,姨边笑边弯腰将建宁的脏裤子拾起来放在炕沿上,说,这下行了吧?你个臭宁宁!还会剜姨,呵斥姨,本事倒不小?姨不理你了,姨去生火做饭。姨佯装生气,刚要转身,建宁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将剩下的奶子全喝光,然后双手抱住奶瓶往姨面前一送,说,嗯。姨接过奶瓶,趁机捉住建宁的小手就亲,姨边亲边说,小亲蛋儿,让姨亲好好亲亲,爱死个人啦!建宁没好气地嗯了一声,猛地将小手抽回藏到背后,忽又拿回来在胸前的围襟上擦了擦,擦完两只小手一起藏到背后,眼睛一翻一翻地还在剜姨。姨就骂建宁,小没良心的,说翻脸就翻脸呀?一老起还好好地跟姨呱嗒呢,这就翻脸了呀?你那小绵手手是金子做的呀?银子做的呀?姨亲亲就不行啦?嫌姨脏,就你干净?就我的小亲蛋儿干净?脸白得跟剥了皮的煮鸡蛋似的,毛眼眼黑顶顶,水灵灵,就会剜人!姨这哪是在骂建宁,分明是在夸建宁。建宁是个鬼精灵,心里啥也懂得,就是不会说,知道姨喜欢她,听出姨是夸不是骂,就故意嘟起小嘴,大声说,嗯!还抬起小手用两根尖尖细细的小指头分别塞住两个耳朵窟窿,迅速将脸扭向一边。姨又笑了。姨这次没笑出声。姨本来是要笑出声的,没等笑出声,就噎回去了,改成悄悄地笑。姨悄悄地笑着转过身,悄悄地弯下腰,蹑手蹑脚地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建宁很响亮地嗯了一声,一回头正好和建宁的目光撞上了,建宁猛地笑起来,笑得咯咯咯的。建宁的笑有些俏皮,有些狡黠,像是故意和姨闹着玩,又像是给姨的样子逗笑的,还像是识破了姨的意图才笑的,笑得好开心。姨也好开心地笑着。
笑完,姨说,小亲蛋儿,听话,给姨乖乖坐着,姨去抓柴火。建宁说,嗯。姨抓来柴火按在灶膛里,说,姨去撮炭,建宁说,嗯。姨说舀水,建宁说嗯,姨说挖面,建宁说嗯,一双黑亮亮的眸子跟着姨进进出出地转。
姨生着了火,满屋都是柴草的烟雾,建宁揉着眼,咳起来。姨说,快给姨趴下。建宁就赶紧趴下,小屁屁撅起老高,小手手捂住眼伏在褥子上一动不动。姨将她的小花被拉过来给她盖在身上,然后,打开门窗。门窗一开,寒气飕地扑进来,烟雾很快被赶了出去,屋里却一下子成了冰窖。好冷呀,建宁将头也缩进被窝。姨关好门窗,说,小亲蛋,听话,姨去喂猪。建宁在被窝里应道,嗯。
姨从外面回来,建宁仍一动不动地蒙在被窝里。姨不知道建宁又睡着了,姨撩起被角才看见,睡着了的建宁捂了满头满脸的白毛汗。姨赶紧给孩往下掖掖被子,将孩子的小脸儿露出来,又将孩子的身子放平。建宁吭吭了两声,姨说,给姨好好儿睡,姨去给你熬粥喝。建宁懒得睁眼,嘟起小嘴儿应声嗯,头一歪又睡得啥也不知。
咕嘟,咕嘟,水开了,姨往锅里下了米。咕嘟,咕嘟,咕嘟,米在水里绽放出一朵朵金黄色的小花儿。千万朵金黄色的小米花儿,欢腾着,跳跃着,旋转着,舞蹈着,歌唱着,屋里溢满了水蒸气暖暖的白色雾霭,还有小米花香香甜甜的滋味。
唰唰,唰唰,是轻轻的唰唰声,姨在洗建宁的小裤子。
吧,吧,熟睡中的建宁蓦地嘬起小嘴发出很响两声,之后,嘴角勾起,漾起一个浅浅的笑。
粥熬好了,姨取来一个小蓝花瓷碗,舀了满满一碗晾在锅台上。
满满一小碗糍糯香甜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就在锅台上等建宁。
姨脱鞋上炕,盘腿坐在建宁身边,爱怜地端详着建宁。好一会儿,姨看看碗儿里的粥晾得差不多了,才去唤建宁。
宁宁,醒醒,小亲蛋儿,给姨醒醒。姨的声音很轻。
建宁嗯了一声,身子动了动。
姨亲亲建宁的小手,说,给姨醒醒,喝粥啦,姨的小仙子,姨的小亲蛋儿。
建宁拉长音嗯了一声,身子又动了动。
姨亲亲建宁的小嘴,说,小亲蛋儿,小仙子,醒醒啦,粥晾好了,真香啊!
建宁就一骨碌爬起来,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碗香喷喷的小米粥。姨左手端碗,右手里是一个小汤勺。建宁就笑了。建宁笑着看姨一眼,然后冲着碗里的小米粥张大嘴巴说,啊!姨舀起一勺先放在自己嘴边试试烫不烫,建宁就迫不及待地小鸟似的张着大嘴,啊,啊地叫。姨说,小亲蛋,别急,姨喂。姨喂一勺,建宁喝一勺。建宁喝得飞快,勺子刚一进嘴粥就没了,不等姨舀起下一勺,建宁就又张着大嘴说,啊!姨忙不迭。建宁索性抱住姨手里的碗,用嘴巴摁住碗沿呼噜呼噜喝起来。姨就笑了,姨说,慢点,慢点,我的小亲蛋儿,都赶上小猪吃食了。别噎着!
碗几乎扣在了建宁的脸上,建宁的脸从碗里出来的时候就成了个小花脸,嘴上,鼻子上,脸蛋儿,额头,就连眼睫毛上都是黏糊糊的米粒儿。姨就又笑,说建宁变成了个花脸猫了。建宁才不管这些,爱成啥呢。建宁没喝够,建宁挺着小肚子,抬起小手伸出一根指头,指着锅里的粥,小嘴伸得老长说,啊!
建宁还要喝,姨没给建宁再舀,姨怕撑着孩子。姨说,不能再“啊”了。再“啊”肚肚疼呀,你看你那肚肚,都成了个翘瓜瓜啦!姨给你留着,明天再“啊”。
建宁不听,偏要“啊”。建宁跳着小脚板儿,连声说,啊,啊,啊!
姨只好给建宁又舀了小半碗。
粥熬好后,姨就将锅撤离了火源,这会儿不晾不烫正适口,但姨还是尝了尝。建宁不让喂姨也没有再坚持,由着建宁。建宁两只小手抱住碗,小脸儿又钻进碗里去了,只留下嘴唇露在碗沿外。这次建宁“啊”得挺淑女,没出一点声响。姨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建宁“啊”。过了好一会儿,建宁还在“啊”。姨就问,宁宁,“啊”完了没?建宁才将碗从脸上移开,碗里还有好多粥,建宁没“啊”进去多少。建宁两只小手很笨拙抱着碗往姨面前一送,说,嗯。姨接住碗,建宁没松手,建宁就势就将碗往姨嘴上摁,嘴里说着,“啊”!建宁让姨喝。姨边躲边赶紧说,你先放下,姨自己“啊”。建宁不依,摁着碗不放,碗沿紧紧抵压着姨的嘴唇,姨都感觉有些疼了,只得张开嘴,粥就给姨灌下去了,建宁这才松了手。姨呛着了,姨咳着, 嗔建宁一眼,说,你个灰女子,你想呛死姨呀?建宁眼睛眨乎眨乎看着姨,忽然笑了,建宁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笑完,建宁抬起小手,伸出一根指头指指锅里的粥,又指指姨的嘴,说,“啊!”建宁让姨自个儿“啊”。姨说,哦,小亲蛋儿,姨“啊”。
姨先给建宁擦干净脸上的粥粒儿,才坐下来开始慢慢喝粥,姨就坐在灶台边,一只手托着碗一口一口地喝。建宁乖乖地坐在炕头,两只小手抱在一起,眼睛忽闪忽闪看姨喝粥。姨喝一口粥看一眼建宁,看一眼建宁喝一口粥,另一只手里的筷子空举着,竟忘了夹碟子里的腌菜。
吃完饭,姨洗锅,建宁两只小手抱住自己的脚丫子玩,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也不知哼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懂。姨说,听听我孩唱得好听的,真好听!建宁笑一下,哼得更起劲了。
洗了锅,扫了地,然后插上门。好多年夜里睡觉不插门了,今儿姨将门闩插得牢牢的,又拿出棉布门帘挂上,掖紧。窗子更得挡严实,毕竟是三九天了,夜里冷,可不能冻着孩子。铺炕啦,孩子睡大炕头,自己紧挨着孩子睡二炕头。好多年一个人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今儿终于有了伴儿,姨心里说不出的欢实。炕头铺好自己的大褥子,再放上建宁的小花枕,挨着放自己的长枕头,然后展开大花被,今晚姨要搂着建宁一起睡。建宁一看姨要和她睡一个被窝,就急了,一把抱起自己的小花枕,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台前,丢了花枕,扯起窗帘,小脸儿紧紧贴住窗玻璃向外张望。外面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街门,看不见妈妈出去的那个街门,孩子就哭了。孩子嘴里清晰地叫着妈妈,一只小手扶着玻璃窗,另一只小手使劲拍打着玻璃啊啊地哭。姨心里一酸,强忍住泪水赶紧去抱孩子。玻璃窗铁一样冰冷坚硬,孩子趴在上面,哭成个泪人儿,扯都扯不下。好不容易将孩子抱在怀里,姨已是满脸的泪。姨哭着叨叨,打工,打工,丢下孩子不管,扔给一个孤老婆子,你们就安心?多好的孩子呀,苦情的孩!好好的地不种,都往外跑。地种好了,打下粮食,就不是钱?苦情的孩!姨摇着建宁,哽咽着,不哭,我孩不哭,我孩睡觉觉。他们不疼,姨疼,姨疼我的小亲蛋儿!
哭了一阵,许是累了,建宁的眼睛合上了,还是不甘心的样子,睫毛微微抖动。姨抱紧建宁,轻轻摇着。哦,哦,小亲蛋儿,睡觉觉,小宁宁睡觉觉。
建宁睡着了,睫毛湿漉漉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姨用脸颊轻轻拭干,叹口气,慢慢将建宁放进被窝里。刚要起身,却发现一绺头发在建宁的手里攥着,试着往出抽一抽,建宁就动一动。索性由她攥着,在一旁挨着孩子躺下睡觉。姨本来还想出去一下,刚才忙慌失乱,不记得鸡窝门到底挡好没有,夜里常有黄鼠狼来做害。
后半夜,起风了,窗子呼嗒呼嗒响,屋里顿时寒气逼人。建宁身子缩成一团儿,拱进姨怀里。建宁的身子粉团儿似的绵软稚嫩,姨心里忽然软绵绵地却有些痛。姨搂紧建宁,一夜没合眼。明天最当紧的事就是先把炉子安上,你老胳膊老腿的,经得住冻,孩子可不行。孩子细皮嫩肉的,冻坏了咋办,咋和妹子交代。姨心里自个儿和自个儿说着话。炉子肯定还能使,生铁疙瘩还能锈坏了?叫人担心的是炉筒,买的时候就是便宜货,铁皮薄得跟纸一样,好几年不用了,放在厢房里早生锈了。去年夏天雨勤,房顶漏了雨,炉筒最怕着雨杀,雨水一杀锈得更厉害,别锈烂了,那可就不能使了。买新的还得去镇上,真不忍心把孩子再撇家里,苦情的孩。直到五更天,姨才睡了一会儿,公鸡打鸣姨也没醒。公鸡打鸣的时候姨睡得正香,正在做梦,梦见建宁长大了,上学了,背着花书包蹦蹦跳跳回来了,一进门就喊自己妈,脸上笑眯眯的,眼睛弯弯的,弯成个小月牙儿,羊角辫一跳一跳地坐在火炉边扒吃烧山药蛋。姨就笑,姨笑建宁不该叫妈,要叫姨。建宁偏不。建宁说,就叫,就叫,就叫。建宁叫着,妈,妈,妈。姨就又笑。姨没笑醒,是建宁把姨叫醒的。
建宁醒来的时候天就亮了。建宁是给一泡尿憋醒的。睡梦里建宁肚肚忽然憋得慌,想尿尿。妈妈说,那个粉红色的小塑料桶就是宁宁的马桶,宁宁要尿尿就要尿到马桶里。建宁忽然想起妈妈的话,赶紧翻身坐起来找马桶。建宁一眼就瞥见放在后炕墙角里的小马桶,迅速爬过去,坐在上面就尿,尿完重又爬回被窝里。建宁不想再睡了,抬眼看看姨,姨在睡,姨不理建宁。建宁看看窗户,看看屋顶,觉得好无聊,侧过身看看这面,再侧转身看看那面,一下看见布娃娃在炕中间,就从姨身上爬过去,一把揪住布娃娃的头发,拖着它从姨身上爬回来,钻进被窝双手搂住布娃娃的腰,小嘴对住布娃娃的小嘴悄悄说着什么。说了一阵不说了,就把布娃娃丢开,又坐起来,这儿瞅瞅,那儿看看,满屋里打量。在锅台上发现了一个小纸盒,取过来抓在手里玩。那盒子太不经玩,几下就被建宁玩得四零五散,火柴棍儿纷纷跳出来撒落在褥子上。建宁眼睛一亮,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就啃,大概是觉出了苦,啊地吐出来,舌头伸得老长,连忙拿手去抹舌头。这儿抹着,那儿眼睛黑亮亮还在到处看,又发现了自己的嘟嘟。嘟嘟是建宁的安慰奶嘴儿,嘟嘟藏在锅台角一只玻璃瓶子里,瓶子没盖,建宁伸进手去将嘟嘟抓出来塞进嘴里啧啧地吸吮起来。吸吮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吐掉,拿手抓着又放回瓶子里。瓶子旁边就是盛小米粥的锅,上面盖着锅盖,盖得严严实实。建宁想喝粥,看看锅,看看姨,看看姨,再看看锅。姨不看建宁,姨还在睡,姨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建宁就凑上去拿手扒姨的眼睛,姨就醒了。姨一睁眼,面前罩着一张好大的娃娃脸,小嘴儿正对着自己的眼睛,半张着,嗬嗬地喘着粗气。
建宁一看姨醒了,拉住姨的一根手指指着锅说,啊!
姨就明白孩子饿了。姨说,小亲蛋,你饿了?建宁说,嗯。想喝粥?建宁说嗯。建宁手脚冰凉,口唇乌青,姨赶紧将建宁搂进被窝。建宁没动,乖乖地让姨搂着,像个布娃娃一样让姨搂着。姨怀里好暖和,姨将建宁搂得紧紧的,直到建宁身子暖和过来,才起身去给建宁热饭。姨掖紧被角,不许建宁出来。建宁听话地趴在被窝里,下巴支在枕头上,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姨在灶前忙活。
伺候建宁吃过饭,天就大亮了。给建宁穿好衣服,叠起炕,建宁一个人在炕上玩,姨给猪羊鸡们做饭。天一亮畜生们又开始闹,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窗帘已经拉开,建宁趴在玻璃上看着姨在院里忙。
小羊羔满院撒欢儿,欢蹦乱跳,突然跳到了窗台上,毛茸茸的小脑袋抵住玻璃,大大的黑眼睛盯着建宁看。建宁不怕,伸手去摸它那白白的小耳朵,摸不着,隔着玻璃呢。建宁就兴奋地拍着玻璃,跺着脚,啊啊地叫。小羊羔给建宁吓着了,掉转头一跃身跳下去,蹦到大羊妈妈身边,脑袋拱到妈妈的胯下一撞一撞地吸奶吃。
姨打开街门,提了一桶脏水正要出去,建宁以为姨要走,拍着玻璃哭起来。姨放下水桶,赶紧返回屋里,建宁踉跄着跑过来,一头扎进姨怀里,小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搭。姨抱紧建宁,说,不哭,我孩不哭。姨不走,姨是出去倒水。
建宁不跟姨生分了,建宁和姨亲了,姨心里好高兴。
太阳出来磨盘大,姨抱着建宁站在门口看太阳,红彤彤的阳光泼了娘俩一身。山峦,田野,房子,小路都给阳光涂成了桃红色,建宁张大嘴巴冲着太阳说,啊——,远处也有个孩子说,啊——,比建宁的声音还大,尾音拖得老长。建宁就生气地说,嗯!那个孩子又学着建宁说,嗯!姨就笑,建宁也笑。建宁和姨的笑都被传得远远的,又折回来在头顶上绕。
建宁更响亮地叫着,啊——
每天这个时候,姨都带建宁出来看太阳。天气好的话,姨就放下建宁,让建宁自个儿在地上疯。建宁脚一沾地就张开双臂,跌跌撞撞迎着太阳跑去,咧着小嘴叫,啊——
春天来了,天气暖和起来,地上一铺摊,一铺摊的,全都是绿茵茵的小草和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花朵,花花绿绿地铺满了原野和山冈。姨带着建宁采野花,扑蝴蝶,吹柳笛。柳笛不难学,建宁几下就学会了,和姨赛着吹,呜呜的笛音赶着云朵跑。
姨耕地,姨赶着驴儿前面走,建宁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姨让建宁歇会儿,建宁不听,依旧跌跌撞撞跟着走。姨种豆,姨把豆豆撒进垄沟,建宁帮倒忙,建宁把豆豆撒得垄沟垄背到处都是。建宁弄得满身是土,满头满脸都是土,只有眼睛黑亮亮的,姨就笑建宁也成了个大土豆啦。建宁不愿意当土豆,建宁扭下身子,嘟起嘴儿,不满地说,嗯——
夏天来了,骄阳似火。姨在田里锄草,建宁光着身子在田边水洼里玩泥巴。建宁的小脸儿,胳膊,肚子,脊背,小腿儿都给太阳晒黑了,黑黝黝的,滚了满身的泥,像个泥娃娃。
秋天来了,建宁长大了,建宁学会帮姨做事。拣谷穗,拾山药,摘豆角,样样都行。建宁边做边玩,但很认真。建宁眼尖,总能发现落在地里不愿回家的豆豆,然后将其擒获,把它捏起来放进篮子里。如果秋天不出事的话秋天会是这样的。然而,秋天刚开始的时候就出事了!
秋天不来就好了。
秋天不来,夏天不来,春天也还没来,还是冬天的时候,姨依旧天天早晨带着建宁看太阳,之后整个上午姨都守在炕上哄建宁。炕上满是太阳金灿灿的光芒,暖暖的,舒坦极了。姨跟建宁唠嗑儿,建宁不会说,只会嗯啊地应承,要不就是眯起眼笑。不同意姨的观点的时候,就扭下身子嘟起小嘴儿拉长音说,嗯。比如,姨说,宁宁想妈妈啦?建宁就说,嗯。姨说,宁宁回你自己家去吧。建宁就说,嗯。这声嗯,先往上去然后再往下来,拖得长长的,稚嫩嫩,娇滴滴,姨特爱听。姨为听这声儿“嗯”,经常故意气建宁,逗建宁。有时候惹恼了,建宁真生气了,剜姨一眼,掉转头,给姨个后脑勺。姨就绕过来,建宁又转到另一边去,姨跟着再转过来,气得建宁索性双臂一抱趴在炕上,把脸儿埋起来。别以为姨没辙了,姨有的是办法,姨胳肢她,立马就能叫她咯咯咯地笑着坐起来。你恼我也恼,有时候,姨也假装恼了,也给建宁个脊背,好半天不理建宁,是建宁沉不住气,到最后还是建宁先同姨说的话。建宁说,嗯。姨不理。建宁说,嗯。姨还不理。建宁搬过姨的脸,说,嗯。姨就突然笑了,建宁也就笑。娘俩很放肆地大笑一通。
姨手巧,给建宁做了好多小玩偶,建宁好喜欢。光用鸡蛋壳,姨就能做出好多种,那些个破布头,玉米皮,高粱秸,碎鸡毛,方便面袋,到了姨的手里魔术般地变化成各种各样美轮美奂的小生灵,熙熙攘攘,挨挨挤挤地,挤了一窗台。姨做得最多的是花朵和小鸟,姨将它们用丝线穿成串儿,钉在窑顶上,然后再从窑顶上垂挂下来,一行行,一排排,花花绿绿,生机勃勃,蔚然成了春天的林子。建宁叫着笑着,跌跌撞撞在林子里穿梭,任花朵和鸟羽扑打她那红红的汗津津的脸颊。
有时候,建宁什么也不想玩,一个人趴在窗台上望着街门发呆。姨知道孩子想妈妈了,可不知为什么建宁就是不承认。
有一天,建宁正玩得起劲,忽然,街门响了,建宁赶紧跑到窗台前,贴着玻璃向外望。进来的不是妈妈,是个叔叔。姨认得,姨叫他小医生,是镇卫生院的医生,姨和他还挺熟,一边忙着烧水倒茶,一边嘘寒问暖,可着劲招呼人家炕上坐,稀罕得不得了。以前,老伴儿活着的时候,小医生隔三差五常来,老伴儿是个病秧子,打针输液是家常便饭。今儿小医生是来给建宁打疫苗针的。姨觉得奇怪,他咋知道这荒村又有孩子啦?正要问,小医生自己先说了。小医生说,婶儿,在集市上见您又是买奶粉,又是买奶瓶的,原来家里藏着个小美女啊!姨说,是妹妹的孩子。他俩都出去了,孩子没人带,撂给我了。小医生轻轻哦了一声,说,又是一个留守儿童,姨受累了。姨看着建宁,笑笑说,不受累,这孩子懂事,不累人,可招人疼啦。再说,有这么个小人儿做伴也不孤单。说这话时姨一脸的满足。姨看见小医生手上尽是皲裂的口子,就心疼地说,你倒是受累了,看看手都冻成个啥样啦!小医生苦笑了一下,说,婶儿,没办法,咱干得就是这活儿,挣钱不多管事不少,责任还重大。别说是漏掉一个孩子,就是有一个孩子缺一针疫苗,叫上面查着,也不得了。若是给人家漏掉一个孩子,出现免疫空白,那可就摊上大事啦。
你说得怪吓人的,我都替你捏着一把汗,要是搁上我,早吓死了。姨缓缓地叹口气,缓缓地说,看见人家往回买奶瓶就得想到人家家里有孩子,也真难为你了。
姨和小医生说着话,建宁站在窗台边,背倚着盖物垛,一声不响地听他们说话。一双黑亮亮的眸子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两只小手抱在一起 ,不停地相互揉搓着。
小医生说话很和气,未说先笑,一笑,眼睛和嘴角都弯起来,露出白白的牙,建宁觉得他像爸爸,建宁好想被他亲近亲近,好想让他抱抱。人家真要抱她的时候她却拒绝了,站在那儿不肯过来。任凭他小美女,小美人儿地叫,就是不过来,像扎了根。姨也帮着叫,姨叫也不管用,姨叫也不过来。不过来,就是不过来。不过来是不过来,眼神却很依恋,小医生心里突然隐隐地有些痛。
小医生拿出接种卡证登记了建宁的出生日期,写上要打的疫苗名称和批号,让姨在上面的监护人栏里签上姨的名字。然后打开冷藏箱,拿出疫苗,一次性针管,酒精,棉棒等接种用具。这时候,小医生觉得旁边影影绰绰有个影影, 一扭头,是建宁!建宁不知多会儿过来的,站在那儿,样子乖巧而凄楚。孩子身上穿件小棉袄,棉袄外面是件红底碎花的小围巾,两只小手在怀前抱在一起。光脚,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仰着脸,嘟着小嘴儿,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小医生心里猛地揪了一下,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展开双手,看着建宁,轻声说,来!建宁犹豫了一下,怯怯地将一只小手递过来,小医生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绵软柔嫩,小医生心里痒酥酥地软了一下,又软了一下,要化掉一样,赶紧将孩子揽进怀里。建宁拱了拱,将脸紧紧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他立即抱紧了她。他感觉到了孩子柔软的骨肉,他感觉到了孩子柔软的骨肉在微微战栗。怀里的建宁突然带着哭音很清晰地叫了一声爸爸,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小医生的眼睛一下就湿了,姨在一旁也直抹眼泪。
小医生每月来给建宁打一次疫苗,每次来都给建宁带些好吃的,譬如奶糖,香肠,鸡爪,建宁好喜欢,建宁欢天喜地地蹦来蹦去,一个劲地叫爸爸。小医生说要叫叔叔。建宁不听,偏要叫爸爸。叫得小医生脸都红了,人家还没结婚呢!小医生并不急于给建宁打针,总是先和建宁玩一会儿,两个人撕撕扯扯纠缠一起,玩得分都分不开。姨在一旁看他们疯,笑他们是狗撕烂羊皮!开始建宁也怕打针,后来玩得兴起,打针也不怕了,疼了,就啊一声,并不哭。打完,小医生拔出针管,往旁边一撂,建宁就迫不及待地从姨怀里挣脱出来,抓起针管一脸的坏笑,忽然针头明晃晃地冲小医生就刺来,小医生故作惊慌赶紧躲闪,趔趄着要跌倒的样子,有一次不小心真就跌倒在地,逗得建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姨也笑,小医生自己也笑,三个人好一通笑。有时候他们玩得很安静,那多是建宁在摆弄他的玩具,小医生守在一边只有看的份儿,建宁决不允许他动手,看着,看着,他就手痒了,犯贱,调换了小猫或者小兔的位置,建宁就剜他一眼,说,白皮!本来不会说话的建宁急了常常会冷不丁地冒出一两个字的简单短语,引得小医生的手更是不断地犯贱。他们也玩扑克牌,玩解勾勾。这些是互动的,建宁拉着姨也参与进来,三个人玩。但解勾勾却是两个人的游戏,小医生不来的时候建宁和姨玩,小医生来了,建宁只和小医生玩。解勾勾所用的工具极其简便,随意一根尺把长的细绳两端叠在一起绾个绳套就行,建宁用的是姨用红毛线绾的。建宁很麻利地将绳套套在自己的两只小手上,再在两只小手上各缠一圈,然后用左手的中指去挑右手的绳子,右手的中指去挑左手的绳子,双手一抻,“哗”,就出来个图形,叫“面条”。建宁不会说面条,建宁只会说嗯,建宁冲着“面条”努努嘴,说,嗯!让小医生解。小医生小时候也玩这个,他敏捷地伸出双手接过来,一翻,说,麻花!线绳就在他的两手间变换作麻花样的图形。建宁抿嘴一笑,迅速接过去,又一翻就又变了,变成个花格,小嘴一努说,嗯。建宁不会说小医生替她说,花手绢!小医生接过来,说麻花,就又成了麻花。建宁接过去变作一块糖,小医生接过来还是麻花。建宁翻他一眼,说,白皮!小医生就笑笑,开始规规矩矩地和建宁玩,但玩不过建宁。建宁是谁教的,建宁是姨教的,姨教的能赖?姨也教他,可教不会,几个回合,线绳就在他的手里成了一团乱麻,建宁急了,说,笨蛋!就重来。但不是每次都重来,有时候,建宁盯着他的手指左瞅瞅,右瞅瞅,瞅一会儿,然后伸出小手在他的手指间左穿穿,右穿穿,不一会儿,妙手回春,一副精美的“花手绢”或“面条”就举在建宁的两只小手间,惊得小医生眼都直了。天气暖和的时候,建宁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过家家的游戏。院门口有块平平整整的大青石,恰好做了建宁的小饭桌,叶当碗碟花当蔬菜,石子沙粒就是美食佳肴。烧火加水,煎炒烹煮,建宁忙得颠颠儿地,俨然一个家庭主妇的模样。做好了,就喊姨来吃。有时候姨顾不上吃,就说姨不饿宁宁吃。建宁就悄悄对自己说,宁宁,吃饭哟!然后,自己应声噢,就假装“吃”起来。赶上小医生来了,建宁就硬拉着他过来,让他先“吃”饭。建宁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有一次,小医生在她的“饭”里竟发现几个乒乓球大小的绿蛋蛋,上面长满针一样的软刺,是洋金花的未成熟果实。小医生告诉建宁,说这个有毒不能玩,建宁听话地将它们全扔在地下,还呸地啐了它们一口,抬脚将它们踢飞了。
秋天来了。秋天里的那个傍晚和以往所有的傍晚没啥两样,姨带着建宁牵着驴羊从地里回来,将驴和羊安顿住,然后就忙着抓柴打炭生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来,立马给傍晚的阳光染成了桃红色,之后慢慢洇开在淡淡的暮色里。建宁小尾巴似的跟在姨身后,屋里屋外来来回回进进出出地跑。
先喂鸡后喂猪,鸡和猪都吃热食,姨先给鸡做好端出来,再去给猪做。鸡们兴高采烈地围在一起吃起来,边吃边叽叽咕咕地叫着护食,时不时你啄我一口,我啄它一下。建宁自告奋勇拿根干树枝站在一旁看着,提防“冬鸡”耍无赖。建宁把公鸡说成“冬鸡”。那只冬鸡极不老实,吃着吃着就不用嘴啦,用起了爪,双爪并用飞快地刨起来,将锅里的饭食全刨到地面上,地面上全是尘土,沾上土的饭食鸡们就不吃了,就造成了浪费。冬鸡这样做的目的是寻找好吃的,一缕菜叶儿或是一条米线虫,它并不是为自己享用,而是叼着去讨好它心仪的母鸡。建宁睁着一双黑亮亮的眸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它,只要它有一丝不轨,树枝立马就落到它的头上。果然,这家伙又要刨了,已经站到锅里了,建宁举起树枝就打。建宁边打边说,你听话,你听话!冬鸡大叫着掉头就跑,母鸡们也受了惊吓,咯咯地叫着连飞带跳四散而逃。建宁抡着树枝紧追,建宁想把母鸡们拦回来。可母鸡们也不听话,跑着,跑着,纷纷聚拢到公鸡后面,跟着公鸡没命地跑。建宁越追,它们越跑,它们越跑,建宁越追。建宁生气了,建宁气得小脸通红,嘟着小嘴,边追边骂,白皮,白皮!建宁已经跑得很快了,飕飕地,脚下有了风。鸡们更快,鸡们连飞带跳,拍着翅膀,搅得满院尘土飞扬。鸡们跑到东建宁追到东,鸡们跑到西建宁就追到西。建宁手里高高地举着树枝大张着小嘴啊啊地叫。建宁的样子真好看,姨在屋里看好看,由着建宁兴风作浪,却不出来制止。只是隔着窗户喊,宁宁,你疯了,欺负鸡呢!建宁停下来,冲着屋子说,鸡不听话!姨笑了,说,你才不听话呢!
这时候,羊羔来了,它是从圈里逃出来的。羊羔更是个坏东西,自己肚皮吃得鼓鼓的,还老是惦记着鸡的那口吃食,瞅着机会就狼一样扑过来。它正大快朵颐,头上就挨了一棍子,抬头一看是建宁,不屑地咩了一声,低了头继续吃。树枝就雨点似的落下来,建宁打着,嘴里骂着,白皮,白皮,白皮!羊羔边吃边扑棱扑棱耳朵,好像说,不疼,不疼,不疼!故意气建宁,直到吃光了才撒着欢跑开。没跑出多远踩翻了地上的饮水桶,跌了个四脚朝天,正生气的建宁扑哧一下给逗笑了。羊羔起来时不知咋就将水桶挂在脖子上,水桶是铁皮做的,许是受了惊吓,许是故意淘气,羊羔就那样脖子上吊着水桶,当啷,当啷,当啷,满院撒欢。刚安静下来的鸡们轰地一下又炸了营,羊妈妈也叫起来,驴也起来,猪也叫起来。建宁高兴极了,建宁抡着树枝,欢叫着,蹦跳着,奔跑着——建宁简直玩疯了。姨担心建宁被羊撞到,赶紧出来制止,建宁不听,还骂姨白皮,姨就缴了建宁的械。建宁和姨赌气,拉了脸子,小嘴嘟起老高,一动不动地戳在那儿。姨让回屋,建宁理都不理,低了头宁愿看自己的脚尖,也不看姨一眼。姨这会儿正忙,顾不上管建宁,由着建宁。姨捧了一捧玉米将羊羔哄过来抓住它的耳朵拖着它将它重又关进羊圈里。可怜那些鸡们这会儿不知跑哪儿了,地上只剩三四只,卧在那儿奄奄一息,眼都懒得睁啦。姨四下里打望,看见墙头上有两三只,草垛上四五只。姨往地上撒把米,鸡们才连飞带跌,连滚带爬聚拢来,姨数了数,还差两只不知躲哪儿去了,姨“咕咕咕,咕咕咕”地唤了好一阵,它们也不出来。姨茫然四顾,这会儿想让它们全都进窝已经不可能了,就让它们就地过夜吧。黄鼠狼已经好久没来了,秋天黄鼠狼很少来,秋天野外猎物多容易捕到吃食,再者,它就正好今天能来?这样想着,见鸡们一个个吃完乖乖地跳上鸡舍门口的石阶进了窝,就插上鸡舍门转身回屋去端猪食。猪食煮好了,大大一锅,姨往进掺了两瓢凉水,猪怕烫,伸手进去试试不烫了,姨这才吃力地端起大锅踮起脚尖缓缓走出屋子,来到猪圈栅栏边,隔着栅栏将猪食倒进食槽,猪就吧嗒吧嗒吃起来。看猪吃得欢实,姨笑笑,转回头看看建宁还站在那儿赌气,也没理她。天就要黑了,得赶紧做饭,饭迟了,建宁也要嚷。
姨在屋里做着饭,一边瞭着建宁。紧瞭慢瞭,建宁不知哪儿去了,出来一看,小人儿正在栅栏边修理猪呢!那根树枝又回到了建宁的手里,建宁用树枝一下一下戳着猪的头顶说,你不听话,你不听话!叫你悄点,悄点,就不听话!
姨摇头笑笑,没去搭理建宁,径直走到院子南墙下的园子里摘了两个茄子一个西红柿。回来的时候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心说,这是咋啦?走到堂屋门口,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到建宁发现时,姨已经躺那儿好久了。建宁以为姨睡着了,就去扒姨的眼,建宁叫醒姨的办法从来都是直接扒眼,姨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醒来。建宁嘟起小嘴又去亲姨的脸,姨还不醒来。以往这招可管用啦,姨立马就会醒来抱着建宁又亲又咬,可这回不行,姨还是紧闭双眼不醒来。建宁伸出小棉手手胳肢姨,姨也没反应。姨这是咋啦?
姨——
姨不理。
妈——
姨不应。
平时,建宁就是这样姨一阵妈一阵地叫,不管叫姨叫妈姨都会响响亮亮答应,叫妈的时候,姨答应完了,紧跟着就会说建宁白皮。白皮就白皮吧,建宁不在乎,建宁就是个小白皮。
姨——姨——姨——
建宁叫着。
妈——妈——妈——
建宁唤着。
声音颤颤地,夹了哭腔。
姨紧闭双眼,一点反应都没有。姨像一截木头一样躺在地上,不动一下,不应一声。
建宁“哇”的一声哭出来,泪水一串串洒落在姨枯瘦的脸上。建宁边哭边用小手擦着落在姨脸上的泪,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姨听话,我听话,宁宁不气姨。姨听话,我听话……
建宁哭着拉住姨的手,想把姨拽起来。姨的手冰冰凉,建宁突然感到害怕,惊恐地尖叫声姨,使出全身力气去拽姨。姨死沉死沉的,建宁根本拽不动姨,建宁拽不动,就慌忙丢开姨,转身跑向街门。建宁站在门口向远处张望,建宁盼望小医生能来帮她。暮色已经笼罩下来,天地一片混沌,建宁什么也看不见。建宁伤心地抽泣着回来,趴在姨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四周慢慢黑下来,房子,鸡舍,羊圈,猪栏,驴厩和园子里的树,花,豆角架都一点点沉浸在洇开的墨色里。墨色越来越浓稠,一团团漫过来裹住了建宁,裹住了姨。建宁看不见姨了,建宁慌了,建宁抽泣着四下里望,黑暗里影影绰绰有个庞然怪物在对着建宁狞笑。吓得建宁赶紧抱紧姨的胳膊,失声叫着,姨,抱抱我!我怕,我怕呀!怪物一步步向建宁逼近,已经到建宁身后了,已经感觉到怪物阴森森的气息了,建宁惊叫声姨,一头扎进姨的胳肢窝里,再不敢动一下,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夜沉入无边的幽暗中,建宁睡着了。建宁就那样蜷缩在姨的胳肢窝里睡着了,小身子一起一伏发出轻微的鼾声。夜凉如水,夜空缀满钉子一样的小星星,一眨一眨,闪闪烁烁。起风了,西北方向山谷里吹来的夜风,带着更浓的凉意从孩子的脊背和后脑勺上掠过,孩子打了个寒噤,但她没有醒来。
月亮是后半夜升上来的,缓缓移向中天。风停了,夜变得静谧寥廓。月光很好,清清亮亮,像一匹薄薄摊开的细纱盖在建宁身上。
睡梦中的建宁忽然感觉身上暖洋洋的,好舒坦,像是在姨温暖的怀里,姨正抱着她,姨的脸紧贴着她的后脑勺,姨的脸可真烫啊!姨醒啦?建宁一骨碌爬起来,太阳晃得建宁睁不开眼,建宁揉揉眼,才看清姨真的醒来了。姨两眼直直地盯着建宁。建宁笑了,建宁惊喜地喊声姨,姨没应声。建宁又喊声姨,姨还没应声。姨醒来了干嘛还不理建宁?建宁嘟起小嘴儿正要去亲姨的脸,忽然发现姨的眼神不对劲儿,姨两眼直直地瞪建宁。建宁明白了,姨还在生建宁的气。建宁委屈地叫声姨,嘴里嘟囔着,宁宁坏,宁宁不气姨啦。然后两只小胳膊搂住姨的脖子,大脑门抵住姨的面颊委屈地哭起来。哭了一阵,建宁感觉饿了,建宁感觉饿急了,不能哭了,得赶紧去找吃的。建宁抽搭着爬起来,一扭头瞥见姨脚旁两只鸡正在啄食一个熟透的西红柿,便走过去将鸡赶开,一把抓起来只剩半只的西红柿,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塞,大口大口往下吞,噎得嗓子眼里咯咯直叫。建宁真是饿急了,吃完西红柿感觉更饿了。建宁回到屋里,直奔锅台,锅台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锅,里面肯定有饭食。建宁两只小手扳住锅台沿,踮起脚尖,然后用一只小手紧紧扣住锅台沿,腾出另一只小手努力向锅探去。差一点点够着锅盖沿了,建宁吭哧着,一双黑亮亮的眸子绷得溜圆。终于够着锅盖沿了,却不能够推开,即使推开也无法吃到。建宁抬起一条腿试图爬上去,小脚丫都搭在锅台沿上了,却失身摔下来,重重地摔下来,摔了个仰面朝天,后脑勺先着地,轰隆一声,屁股也跌得生疼。但她没哭,爬起来再上,又摔下来,再上,又摔下来。第五次建宁终于爬上去了。一掀锅盖,建宁喜出望外,小半锅香喷喷的小米粥正冲着建宁笑呢,是姨昨晚熬好的。旁边正巧搁着一只碗,建宁拿起碗伸进锅里,却舀不起来,使劲舀也舀不起来。碗沉不进粥里去,稀粥早已变成了坚硬的稠粥,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干皮痂。建宁丢掉碗,用手抓着吃。粥早已凉透了,吃起来还有股焦煳味,建宁饥不择食,哪还顾得这些,一把接一把只管往嘴里塞,好一通狼吞虎咽。吃完,渴了,找水。掀开后灶那只大锅的锅盖,里面恰好有水,不多,是个水底底,建宁没用碗,直接趴锅里用嘴吞着喝。喝完,直起身来,抬手抹抹嘴。又拉过那只碗,开始往碗里装饭,装了满满一碗饭。建宁是装给姨的,建宁吃饱了没忘记姨,建宁知道姨还饿着,姨只顾生气不顾吃饭。建宁将粥碗放在锅台边,扭过头看看地,然后掉转屁股从锅台上噌地滑下来,双手捧起粥碗快步来到姨跟前。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碗里的粥,看样子姨也饿极了,但姨不接碗。姨不接碗,姨的嘴唇却动了动。建宁明白姨是想让建宁喂。建宁就将粥碗放在地上,然后跪在姨的面前,一手护住碗,一手抓起粥往姨嘴里送。姨好像不会吃饭了,艰难地吞咽着,像个孩子。一只鸡走过来,伸伸脖子,看看建宁,再看看碗里的粥,也要吃。建宁扬扬手,嘟起小嘴,说,滚,白皮。不给你!手里正抓起一把粥,赶紧喂给姨,说,姨吃。鸡委屈地叫了声走开了。姨吃了小半碗就不吃了,姨紧闭着嘴,不再吃一口。建宁坚持了一阵儿,只得放弃了。建宁放下粥碗,姨松弛的脖颈上喉咙滚动,像是悄悄咽了一口唾沫。
建宁将姨吃剩下的半碗粥重又倒回锅里,然后从后灶的锅里给姨舀了半碗水,喂姨喝的时候却出了错,半碗水全都浇在了姨的脸上,差点没把姨呛死。也怪姨,干吗不起来自己喝呢,水可不像粥那样可以抓起来吃。后来建宁是用自己的奶瓶才让姨喝上水的,姨喝水的样子真搞笑,建宁笑了,但姨也没笑。看样子,姨还想喝,可是锅里已经没有水了,建宁也用不着上锅台了。不过,上锅台也不是再难事,建宁在院里找来个小木墩儿,踩着小木墩儿上锅台建宁麻利着哪!建宁拿起了暖壶,是空的,倒不出一滴水。建宁掀开水缸,里面也是个水底底,建宁够不着,现在只有院里的水管里有水。水管的阀门建宁开关自如,玩水是建宁最开心的事,只是姨不许建宁玩,建宁只能偷偷摸摸地玩儿。建宁一玩水浑身上下都是水,衣服都能拧下半盆水。这会儿姨只顾生气,顾不上管建宁,建宁也顾不上玩水,建宁拧开水管给姨灌了一瓶水,姨一口气就喝掉了。再灌,姨又喝掉了。姨一连喝了三瓶水。姨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是不起来,就是不理建宁,也不管她的那些宝贝们。这会儿它们闹翻了天,吵闹声响成一片。昨晚留在外面过夜的那两只鸡,将空的鸡食锅啄得当当响。羊羔又跑出来了,它正在撕扯一捆青草。那青草离建宁不远,是姨昨天让驴驮回来放在那里的。建宁一下想起夜里的那个怪物,跑过去狠狠地给了它两脚。踢完,建宁揪下一些草给羊妈妈送过来,羊妈妈关在圈里出不去没法吃到。羊妈妈快要饿疯了,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停地拱门踢门,咩咩大叫着抗议。羊圈隔壁是驴厩,都是低矮的木栅栏门,栅栏的空隙很大,喂草喂料不用开门,从空隙间就能填进去。羊从空隙间也能探出头来,羊妈妈探出头来一口就将草扯走了。驴看见羊有饭吃,也伸长脖子,探出头来,驴头长,嘴也长,驴一张嘴就能咬住建宁。但它不咬建宁,它只是冲建宁咧咧嘴,然后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建宁。驴是个聪明的的动物,它不碰建宁,也不叫唤,它的叫声大,怕吓着建宁,那就更没饭吃了。果然,建宁扭过头来,对它说,你听话,给你拿。驴会了意,又是摇头又是摆尾,还抬起前蹄踢踏踢踏地,满心欢喜地等着。建宁抱着一抱草走过来,驴舌头一伸,一口就将建宁手上的草悉数卷进它的大嘴里,一同进去的还有建宁的一只小手,建宁没觉出啥,驴就已经觉出不对劲了,赶紧吐出来,好险,建宁的小手完好无损,驴真是个聪明的动物。再喂的时候,建宁小心,驴也小心,只是驴嘴大,吃得快,一抱草只够驴一口,建宁就不断地来回跑。还有羊,羊吃得慢,但也慢不到哪儿去。正好是羊一趟 ,驴两趟,很快,一大垛草就剩下一小半了。这时候,猪闹得厉害,猪都快要把栅栏门拱破了,建宁只好丢下它们先去喂猪。猪和驴羊不一样,猪没有现成饭吃,得动手做。建宁学着姨的样子,先舀水。姨舀水用的是瓢,建宁端不动瓢,建宁用碗,建宁一碗一碗地从水管那里往回端。每次经过姨身边时格外小心,生怕踩着姨,生怕水洒在姨身上。姨几瓢就能装满一锅水,建宁却不知跑了多少趟。舀满水,接下来是挖面,挖糠。面和糠在哪里,建宁知道,挖几碗,建宁也知道,这些建宁都干过,建宁是个勤快懂得疼人的孩子,不管姨做啥不管帮上帮不上,建宁都爱抢着帮姨做。面是玉米面,建宁先将玉米面倒进锅里,搅匀,再放糠,再搅。之后就可以端到灶上煮啦。灶上还占着粥锅呢,建宁爬上锅台想把粥锅移开,粥锅很沉,建宁使出全身力气,吭哧着,脸憋得通红,锅却纹丝不动。建宁叹口气,建宁大人似的叹口气,说,咳。建宁从锅台上爬下来,站在地上,看看高高的锅台,再看看眼前这一大锅猪食,犯了难。
猪吱哇吱哇叫得更凶了,咣当咣当地撞着栅栏门。
建宁站在那儿,两只小手不住地抹眼泪,好看的小脸脸抹成了个熊猫。
建宁孤苦无助地站在那儿,好久没挪窝儿。
建宁忽然觉得无聊,抬眼看见自己的嘟嘟撇在锅台一角,过去抓起来塞在嘴里,吸吮着。又看见了火柴盒,眼睛就亮了。建宁抓起火柴盒偷偷看姨一眼,然后,哧,划了一根,没着,扔掉。哧,又划一根,还没着,再扔掉。哧 ,没着,哧,又没着。哧,着了又灭了。哧,着了,小火苗沿着细小的木杆儿燃起来,很快就要燃到建宁的手指啦。噗,建宁一口将它吹灭。吹灭,再划, 划着,再吹,不一会儿,建宁将一盒火柴全玩掉了。猪还在叫,建宁没好气地说,白皮,给你吃!建宁就那样挖了一碗生的猪食端到猪栏边倒进食槽里,猪更是个吃货,吧嗒,吧嗒,两口就吃完了。吃完抬起头看着建宁说,哼哼。建宁说,生的你也吃,猪说,哼哼。建宁说,生的你也吃呢?猪说,哼哼,哼哼。建宁一下高兴起来,急忙跑着再去挖。
喂完猪,喂鸡。建宁抽起挡鸡窝门的木板,鸡们低着头快速冲出来。它们一出来就争先恐后地往地上拉屎,拉完屎纷纷向鸡食锅围拢来,发现是空的,又发现了姨,鸡说,冲啊,就旋风般向姨冲过来,领头的就是那只公鸡。这时候,建宁已经挖好一碗米,正走出来,建宁走出来,两手抱紧碗奋力将米向远处扬去,鸡们又一股风刮走了。姨顾不上给鸡做饭的时候,也经常给鸡撒米吃。
天过晌午,建宁才闲下来。闲下来的建宁枕着姨的胳膊睡着了。羊还在叫,羊一直都在叫,羊吃饱了还叫。建宁没管它,建宁也没法管它。建宁真是累极了,建宁想先睡会儿,饿也顾不上,晒也顾不上,建宁就那样在大太阳底下睡着了,睡得很沉。
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没人知道建宁到底睡了多久。姨知道,姨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姨没睡,姨一直醒着,姨两眼直直地瞪着天空和阳婆婆凝眉,也不怕晃眼。建宁一醒来就忙着找吃的,建宁能找到的吃的也就是锅里的那点粥。建宁先喂姨,姨吃了一点,剩下的建宁全吃掉了。锅里还有厚厚的一层锅巴,怎么也抠不下来。抠得指甲都疼了也抠不下几粒米,建宁抠下一粒吃一粒,抠下兩粒吃兩粒,嘴里吧嗒着,手不停地抠。后来干脆把头扎进锅里用嘴啃,吭哧着啃了一气,也不知道到底吃到嘴里没有,忽然从锅台上滑下来,跑到院子里,拧开水管咕嘟咕嘟一阵猛喝,喝完回屋取来奶瓶再给姨装水。
喂牲口们又在闹腾,又得喂。草不多了,又被羊羔折腾得一片狼藉,全收拾起来也不够驴和羊妈妈吃,最后又分别给它们挖了几碗玉米才安顿住。鸡简单,有米就行,猪还是老办法。只是给驴和羊喂水极麻烦,它们本来就能喝,吃了干料就更能喝,建宁用碗地端过来倒进水桶它们才能喝上,建宁端一碗它们喝一碗,端两碗它们喝一双,总也没个够。建宁累得实在不行,就说,白皮!干脆不理它们了。
建宁也饿了,肚子里咕咕直叫唤,也想吃东西,可建宁再也找不到一点可吃的东西,建宁没问姨,姨只会干瞪着眼睛看天,别的啥也不会。建宁翻箱倒柜,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终于找到半瓶干黄酱。建宁拧开瓶盖,迫不及待地伸进手去掏着吃起来。干黄酱有多咸啊,建宁却将它吃得有滋有味,响声一片。吃完还拿舌头将手指捋了一遍,瓶口也被建宁舔得精光。接着又是一通猛喝,小肚子装满了水立马鼓起来,沉甸甸的,压得建宁走路都嗬嗬直喘气。
这时候天又要黑了,鸡们全都进了窝,建宁拿起那块挡鸡窝门的木板将鸡窝门挡严实,再用砖块顶住。姨说黄鼠狼劲大着呢,可不能让它扳开。小羊羔在外面玩了一天这会儿也回到圈里,正缠着妈妈要吃奶,小羊羔真是没羞,个头都快赶上妈妈了,还那么腻歪。羊圈门和驴厩门都被铁丝拗得牢牢的,是姨昨晚拗的。建宁看看院子里没什么可收拾的了,就去将街门关好插上门闩,然后回到姨身边枕着姨的胳膊躺下。刚躺下,小肚肚忽然憋涨得厉害,赶紧爬起来去撒尿。尿完,重又躺下。躺下,忽又一骨碌爬起来,蹬蹬蹬跑回屋里,咔嗒一声拉着灯,又听得咔嗒一声,外屋的灯也亮了。不一会儿,建宁抱个枕头出来,是建宁的小花枕,建宁使劲将姨的头抱起来,让姨枕上她的小花枕。然后又跑回屋里,这次出来的时候抱的是小花被。建宁本来是要抱姨的大盖物的,可大盖物太大啦,建宁连拉带拽,从炕上弄到地下,出门的时候被门框卡住了,折腾了一气,也没弄出来,这才回去抱的小花被。建宁将小花被盖在姨身上,然后,敏捷地钻到花被下面。小花被是小了些,脊背后面漏道逢,建宁往里缩了缩身子,伸出软绵绵的小胳膊搂住姨。
天黑下来,院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了,灯光穿过玻璃窗,穿过敞开的堂屋门将黑暗撕开一片,亮汪汪的一片。建宁和姨就睡在这亮汪汪的一片光亮里。建宁不再害怕,建宁很快就睡着了。睡到后半夜,忽然醒来了。建宁本来不想醒来,可小肚肚咕咕地叫,硬是把建宁给叫醒了。建宁一醒来,小肚肚咕咕咕咕叫得更欢了,建宁好想吃东西,可建宁知道再也没有东西吃了。建宁忍着,不断地咽着口水,建宁还想睡着,睡着就不饿了,建宁使劲睡,使劲也睡不着。建宁一下想起窗台上那只大袋鼠的袋子里还藏着一片饼干,是建宁留给妈妈的。建宁有个习惯,不论有啥好吃的都要留下一些给妈妈,可后来每次又都被建宁给吃掉了。饼干起先是两片,那次建宁嘴馋,没忍住吃了一片,这会儿建宁又忍不住了。建宁实在是忍不住了,肚子里有只小手老想往外冒,老想去抓那片饼干,怎么也按不住。要不就吃吧,就咬一小口。咬上一小口,妈妈不会怪建宁的,她是妈妈,妈妈怎么会怪建宁呢?妈妈也很爱建宁。建宁这样想着,爬起来,回到屋里,踩着小木墩儿先上了锅台,再从锅台上炕,在窗台上玩偶堆里找到那只袋鼠,取出饼干。薄薄的一片饼干,还没有建宁的手掌大。孩子捧在手里,先是看着,后来就张开小嘴轻轻咬了一口,咬完,本想再放回袋鼠那里,可肚子里的那只手不听话,突然从嘴里冒出来,嘴嘴也不听话了,几口就将饼干吞进肚里, 呛得咳起来。
建宁吭吭咳着下了炕,回到姨身边,躺下。肚肚咕咕咕咕叫得更凶了,里面有一群坏家伙在争夺那片饼干,在打架。建宁忍着,不理它,看天。天空缀满米粒似的小星星,一颗挨着一颗,一闪一闪,眨巴着,多像妈妈的眼睛。建宁看着,眼里有了泪,但她没出声,只是睁着一双乌亮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住一颗看,这颗星星也有了泪,就像妈妈含泪看着建宁。星星在不断增多,越来越多,一颗一颗,攒成团,一团一团,连成片,无数颗米粒一样的小星星,闪耀着,眨巴着,翻滚着,欢腾着,就像是开了锅的小米粥。好大一锅小米粥啊,汹涌着,奔腾着,一泻而下,浩浩荡荡向建宁面前滚滚而来。建宁张大嘴巴吞了一口,凉凉的,进了肚里轻飘飘的,一点也不顶饿。建宁使劲吞了一口,还是凉凉的,轻轻飘飘的,不顶饿。妈妈的奶子真大啊,建宁抱住一个猛吸,咕咚,咕咚,进了肚里,也是轻飘飘的,不顶饿。建宁抱住另一个,咕咚,咕咚,还是不顶饿。爸爸来了,带来好多好吃的,饼干,香肠,水果糖,巧克力,堆了满满一炕,建宁高兴得不知该先吃啥。一抬头看见小医生正端着明晃晃的针,脸上带着笑,露出白白的牙。建宁赶紧回头找妈妈,妈妈不在了,爸爸也不见了。街门敞开着,建宁追出门去,看见妈妈和爸爸已经走远了。建宁喊,妈妈——,爸爸——。他们手拉着手,头都不回一下。建宁哭了,建宁边哭边追。嘴里拼命地喊,妈妈——,爸爸——。妈妈好像回了一下头,但建宁看不见妈妈的脸。他们走得很快,像是在飘,很快就看不见了。一块石头绊倒了建宁,建宁趴在地上伤心地大哭起来。宁宁,宁宁,是谁在叫建宁?是姨。姨,你在哪儿?建宁看不见姨,只听得姨在叫建宁,建宁就醒来了。建宁醒来,满脸的泪。建宁看见姨也醒着,但姨好像并没有叫建宁,姨还是不说话,眼睛直勾勾的,看天。
天亮了,日头从东边墙头爬上来,房子,鸡舍,羊圈,猪栏,驴厩,园子里的树,花,豆角架,都披上一层红艳艳的光辉。建宁站在门口,瞭,大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也听不到摩托车的声音,小医生没来,小医生好久没来了。小医生不来,妈妈更不会来,爸爸也不会来。建宁神情沮丧地返回来,挨着姨躺下。建宁忽然觉得身子也轻飘飘的,好累,没有一点劲儿,走路都抬不动脚。
鸡在叫,羊在叫,猪和驴它们都在叫,建宁懒得管它。
建宁的肚肚也在叫,里面空荡荡的,好难受。建宁懒懒地闭上眼睛,眼前出现好多好吃的,饼干,香肠,鸡爪,小米粥,建宁睁开眼睛,什么也没了。建宁忽然眼睛一亮,一骨碌爬起来,进屋直奔米袋子,小手手抓起一把米,耗子似的嚓嚓吃起来。吃完一把,才觉出硌牙,不好吃,不如做成粥好吃。建宁取来了碗挖了满满一碗米,倒进锅里,建宁也想做粥吃。但建宁不会生火,不会生火就用水泡,建宁有建宁的办法。泡出来的粥也一样好吃,很香甜,建宁吃了好多,姨也吃了好多。吃完,建宁身上有了劲儿,到水管那里喝水的时候还顺便洗了把脸。建宁脸上水珠涔涔。风吹起了建宁凌乱的发,建宁笑了,笑得很好看。只是好看的小脸脸瘦了,瘦得很厉害,也没以前白净了。
半袋子米,鸡也吃,人也吃,就这么吃完了,建宁就也给鸡们吃玉米。鸡们嫌玉米不好吃,一大早就去外面打野食,天黑才回来。小羊羔也整天不着家。只是苦了羊妈妈。驴也不再绅士,也开始乱叫。猪吃了生食,一直在拉稀,拉得瘦成了个窄条。
建宁找到了更好的食物,鸡蛋和西红柿。其实,建宁早就知道园子里有好多西红柿,只是姨将园门关得太紧,建宁弄不开。后来建宁终于扒烂栅栏门的一角才钻进去的。西红柿生吃,鸡蛋建宁也生吃,建宁将鸡蛋破个小口儿放在嘴边吱吱地吸,跟吸奶似的。建宁吃生食就不拉稀,建宁肠胃好,就像姨经常夸的那样,吃刀拉斧子,天生好肚子。姨还不起来,还不说话,就那样整天眼睛直勾勾地看天,好像要把天看个窟窿。
小医生来的那天早晨,建宁心有灵犀,一醒来就赶紧跑着去开街门,仿佛小医生已经等在门外了。门一开,阳光红艳艳地,胭脂似的,扑了建宁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