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家乡有一所祖传的旧居,一溜平房,圈起一个偌大的院子,单是这一院子就令我常常念及:早起推拳,夜间赏月,当院一站,八面临风;冬日可依院墙晒晒太阳;夏日一壶凉茶,备几样小食,听蝉声阵阵。这样的日子旷久、悠然,闭上眼就能想见岁月宛如安静的小河潺潺流过。
然而,乡村生活的妙处还在院门外。我在旧居小住时,时常穿一双布鞋,换一身便装出门采风。走在青山绿水中,视觉上最为舒服的是山村姑娘那大红大绿的衣装,而听觉方面的享受则是那些耳目一新的鸡鸣虫叫,庄户人家打开院门的声音,这种艳俗的色彩以及拙朴的音响与这大片的麦穗、蹒跚前行的牛群最为亲和。往前再行,在民宅集居的远处有一酒肆,店号为“快活林”。心里甚欢,脚下生风,仿佛沾上点中国功夫的仙气。
站在村口的大路上观看风尘仆仆的行人也是乐事一桩。看奔波着的人从一端出现,又从另一端消逝,却不知他们来自何处,奔向哪里,也不知他们几多欢喜,几多忧,见一长相颇似黄梅戏里的董永那样的年轻人,骑一辆旧车,驮着米面、干枣、花布,一看就是那种舍得为过日子花力气的人。花布也许是带给心上人的,在乡村的日子里较少变迁,还适合山盟海誓、死生相守的爱情观。
去小铺子里替祖父买了烟、酒、白糖,沉甸甸地拎往旧居,可途中却让一个五岁的孩童抱住双腿,无论如何要我去他家。不知是村里难得一见城里人,物以稀为贵还是天下小孩同一生性,喜好有热情的客人上门。
不过,城里来的客终究是乡村生活的局外人,那些买回的烟、酒又被原封不动地送回,铺子。去换回食用油、大袋的面粉以及若干现钱。乡村的生活原则是勤快、节俭,是手心里攥着钱仔细地算计着,想想也是,乡村生活不容易,还得靠老天给个好年成才能过有声有色的日子,那种对大自然的仰仗,这一个“靠”字是极易让人从骨子里生出些许规矩而又小心翼翼的人生观。
最难忘却的是返城前夜,亲友相送,围坐叙旧,讲的都是老话;朴实、厚道却又落伍得任凭时光不知退回多少年。人往往就是如此,长在哪里,就比较多的有那地盘上的思想、见识,这也是我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爱乡村生活的原因。当然,我还不爱那里乡镇厂放肆的烟囱;不爱人们把茶叶渣随手泼在地上;更不爱当地的小官趾高气扬地说大话……
我们曾数次将祖父接回城市居住,,他往往扛着行李做出打算久居的样子,可实际上他住不了几天就心急火燎地执意赶回去,说他得去守着他的果树,他说起果园的神情,仿佛是像讲叙天堂一样。
我的祖父现已作古,就葬在他视若天堂的果园旁。这位在年岁很大时双眼仍亮若星辰的老人酷爱乡村生活,认定那才是有根底有滋味的日子。然而,老人在世时最爱做的事是给村里人讲叙活泼泼的城市生活的浮光掠影……
也许人会厮守着一种生活而向往另一种生活,可谓人在此,心在彼。我想,作为一个城市人,只消匆匆几瞥就能将那乡村生活美丽和妙处尽收眼底,反之亦然。而每一种生活的难处和隐痛只有过这种生活的人去细细品味,这是永恒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