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重读了《神雕侠侣》,杨过让我想起一个人—《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不仅因为这两个人为了爱情都可果断抛弃生命,还因为他们都给女方带来同一种模式的颠覆。
杰克每天睡在桥洞里,想去美国却无钱购买船票,老天助他,刚好在码头上与人赌博赢了一张船票,这时距离泰坦尼克号开船仅仅剩下5分钟。他背着一个麻袋狂奔上船,向岸上送别的人群挥手,虽然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只是想表达一下快乐。他一无所有,却像个自豪的傻瓜一样对着大海高喊:“我是世界之王!”就是这样的百无禁忌吸引了露丝。
女主角露丝像搬家一样地走进头等舱,她说:“对我而言,这是一艘贩奴船,把戴上婚姻枷锁的我卖到美国去。”她说:“我的生活是无休止的重复,马球、游艇,一群人说着重复的废话。”当她遇到杰克,她很想让杰克以后带她去“那个码头”,但她知道,没有以后,因为“那个码头”不是她这种身份的人能去的。身份构成了藩篱,但是杰克对此无感。
杰克对于露丝的点燃,正如杨过对于小龙女的融化,二者是同一种吸引模式。
小龙女自幼由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二人对她甚好,但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命她摒弃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哭或笑,必有重谴。她们是这么教导她的:“你所练功夫,乃是断七情、绝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后你若为人流了眼泪,动了真情,尤其倘若眼泪是为男人而流,不但武功大损,且有性命之忧。”
小龙女不管是所练的功夫,还是脾性,走的都是“冷”的这一路。杨过呢,和杰克一样,火热地到来了!原文这样写:“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听他说话,明知不对,但却与他谈得娓娓忘倦。”
小龙女被吸引,但夹杂着抵抗,正是这抵抗、这矛盾、这“不对”—正是这种明知不对又欲罢不能,才是杨过带给小龙女的独特享乐。
杨过对公孙绿萼的吸引也是如此。绿萼所习的功夫近乎禅门,平时和师兄弟相见都冷冰冰的不动声色,她所受教育也是如此,情绪不能形于色,甚至不能笑。原文写道:“倘若爹爹知道我把名字对你说了,又知道我对你笑过,真不知会怎样惩罚我呢。”—明知不可,依然笑了,甚至最后还为杨过付出生命,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场颠覆。
但必须说,杨过的爱和杰克的爱,都至纯至真,没有辜负露丝和小龙女的痴狂。生死关头,他们稳稳经受住了考验。与他们形成对比的,在《泰坦尼克号》中就是露丝那个可怕的未婚夫卡尔。沉船前的混乱中,卡尔得知被露丝背叛,掏出手枪想射杀露丝和杰克。巨轮正在下沉,但他一心只想射杀背叛他的人。对他来说,整个泰坦尼克号都没有他的自恋重要。
与卡尔相似的,在《神雕侠侣》中则是公孙止。在明确看到小龙女和杨过缠绵难分之后,他也不改变主意:“我纵然得不到你的心,也须得到你的人,我一掌将这小畜生击毙,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时日久了,终能叫你回心转意。”
公孙止对小龙女的占有欲,正如卡尔对露丝的占有欲,不过是他们自己的自恋结构中的一环,与爱无关。占有这些女性,只是标志他们成功的又一件“物”。而被这些女性背叛,就是自己的自恋受损,所以必须千方百计地报复。如此而已。
相比起来,武敦儒和武修文兄弟俩就厚道得多了。他们曾为了郭芙不惜以生命相拼,一旦听说郭芙爱的是杨过,很快,他们就转身,分头对耶律燕和完颜萍钟情起来。这个过程如此迅速,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后遗症。所以我们知道,他们所谓的爱,主要还是自恋,但还是要庆幸他们不执着,否则又是两个卡尔。
再说说书中两个著名的执着的怨妇。一个是李莫愁。陆展元离开她之后,她誓杀陆家上下老小。这让我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
美狄亚是会施法术的公主,对伊阿宋王子一见钟情,用法术帮伊阿宋获得金羊毛之后,他们一起返回希腊并结婚。但他们因弑君篡位被赶走并流落到科林斯。伊阿宋抛弃美狄亚,与科林斯公主成了婚。
美狄亚开始了她不计一切的报复,她用有毒的衣裳和皇冠杀死了科林斯公主和其父亲,又在伊阿宋面前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是的,为了让伊阿宋痛苦,她杀死了一切伊阿宋所爱的人。
这种爱和恨的瞬间翻转,其实经常发生在我们身边,只不过没有李莫愁和美狄亚那么强烈、极端,所以常不为我们所觉察。假如我们能觉察到爱与恨往往是一念之间,又或者说,这种恨和这种爱本来就是同一种东西,那么我们不但能找到自己的情绪根源,也更能理解他人的攻击。
与李莫愁有些相似的是裘千尺。她是被公孙止残害之后困在深渊下几十年的原配夫人。而这种被囚禁的原配形象,可以说,延续了古今中外文学史中一个重要的意象:阁楼上的疯女人。
这个典型意象最初出现在《简·爱》之中,男主人公罗切斯特对简·爱如此描述他的原配妻子伯莎。随后,“阁楼上的疯女人”渐渐变成一个典故,有以此为书名的重要论著。
裘千尺不在阁楼上,她在绝情谷的谷底。毕竟在金庸的小说中,在宋时的绝情谷,阁楼远不如深渊方便。而这深渊下与阁楼上,其实是同样的意思,那就是,被囚禁,被扭曲,被掩藏。裘千尺和伯莎都是那种“应该被疯掉”的原配,“疯”,是她们被制作出来的症状,她们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