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陈明时也,同事们都习惯叫他老陈。每天,只要老陈在,办公楼走道里几乎随时都能听到有人喊:老陈。尤其是一众女士,不论老少,声音圆润的、尖声的、嗲嗲的,当然是故意装出来的,只要一嗓门,总能见到老陈弥勒佛似的笑脸,接着就听见老陈那故意拖长、放缓的语调:哎呦,你来啦。走道里便响起一串愉快的笑声。
这就是老陈。因为他的轻松愉快,随性自在,加上诗情才华,大家伙都习惯直呼其老陈。不过在大伙儿心底,老陈总是受到尊重的,值得礼遇的。所以,无论办公室还是餐桌上,老陈说话,总能享受同事间的特别待遇——就是,大家都喜欢听。
一
大家喜欢听老陈聊天,在于老陈聊天时洋溢的文学才情。老陈号称报社第一笔杆子,这是报社总编辑王燕生先生毫不掩饰的夸奖。王总是中青报系出身,来到《中国乡镇企业报》担任总编辑,身上特有的中青报系风格,如影随形,对新闻满怀热情,对人对事坦荡大度。老陈得遇王总,既是王总慧眼识人,也是老陈挡不住的笔头子功夫。总之,成就了王总与老陈一段职业佳话。
老陈的笔头子有多厉害,最初我到报社只是听闻。那时候报社有员工餐厅,有一天中午到食堂吃饭,就见老陈手拿一把勺子,白白净净的脸上挂着笑,一笑,两眼就眯缝起来,肉呼呼的更加生动可爱。不得不说,老陈年轻时应该是玉树临风之气,年纪大了之后身材发福,有些臃肿,但其肤色容貌依稀不减当年。当然,对老陈之美男的赞誉有加,多来自诸位女同事茶余饭后津津有味的零星点评。
老陈拿着勺子从餐厅回办公室,我正好吃完饭,陪着他。老陈对人没有陌生感,似乎天生自来熟:“你小子,来到中国乡镇企业报,这里可有得你干的。”他一面走,一面不时将手里的勺子放进嘴里又拿出来,很随意地说着。我那时与老陈还不太熟,但已经知道他的“江湖地位”,很尊敬地聆听教诲,以为他会对“小子”道出醍醐灌顶的“葵花宝典”。没想到,就这句话,然后,没了。
真正见识老陈笔头功夫,是两年后的1998年冬天,王总安排的一次重头采访。那时候正值原国家经贸委提出国有企业三年扭亏收官阶段,许多行业扭亏为盈,喜报连连,唯独建材行业陷入亏损。建材领域寻找“病根”,发现玻璃行业是亏损大户,而导致玻璃行业亏损的原因,是“小玻璃”扰乱了玻璃市场,其中河北沙河市就是小玻璃集中连片冒烟的头号现场。
亏得建材领域挖出了这一“病根”,才有了王总当机立断拍板,让我随沙河市来京申诉反映情况的人一同去现场调查。紧急受命,我马不停蹄,多方采访,半个月后,写出长篇调查报道,王总又果断决定,头版整版刊发。今天想来,扑面整一个头版,这样的勇气和魄力,既是王总的激情豪情使然,也是当时环境风气所致。
很快,《小玻璃恳请刀下留人》的整版报道,赫然醒目地在头版刊发,配发的评论《抓大不宜砍小》更令人眼前一亮。后来才知道,文章标题和评论,就是出自老陈之手。这标题和评论,提纲挈领,直指要害,无可躲避。正是这一大胆开篇,有关部门改变了“关停”思路,沙河市岌岌可危的“小玻璃”得以调整做大,延绵至今。这是后话。
除了关键时刻施展身手,平时,老陈也是各版编辑的座上客和记者眼里的“抢手货”。编辑们每逢脑汁穷尽时,总会有人喊:老陈,过来一下。这是与他最热乎的编辑。有人会轻声请求:老陈,帮忙想个标题。就见老陈走过来,两手拿起样版端详,或者双手抱胸,低头看版。一会儿,嘴里就冒出一句“春到江南绿更浓”,不行,再想一个。最后,总能从他这里磨出一个编辑喜欢的标题。
二
按理说,老陈这样诗情画意、随遇而安的人,人生经历该是顺风顺水、春暖花开,但恰恰相反,老陈一路走来,一路坎坷。也恰恰是他,才能一路坎坷,一路欢乐。
老陈原籍不在北京,出身上海,据说至少是阔绰人家子弟。这份骨子里的海派情调,使他身上的文人雅士之风由内而外,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喜洋洋者也”。可惜,命运没能让老陈将“阔绰之风”保持到底。那年,老陈15岁,读高中,不期反右运动发生,一个平素自由自在生活的都市孩子,哪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呢。15岁的“小陈”张嘴冒泡,点位不对,成为班上的少年右派。
书是读不成了,意想不到的是,退学前校长一次漫不经心地谈话,埋下一颗遗憾终身的巨雷。大约,老陈离校时,校长对他说,这个右派处分是要放进档案的,今后你要好好做人,从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之类,云云。老陈哪里听得进那么多,只记得一句话,自己是右派,档案里放着。刻骨铭心啊。
从此,老陈就背上“少年右派”的十字架。随着年岁增长,他得挣钱养活自己,每到一地,只要有单位接受他,他总要找机会如实向领导报告:我曾是少年右派,档案里放着呢。没事,你好好干吧,大度的领导会宽慰他。也会有领导小心翼翼:喔,知道了。可怜大户人家出身的少年才郎,在不知所以的潮流中推来搡去,虽随波逐流,却身不由己。
说归说,时间一晃过去30多年,老陈到了北京一家画报社。以老陈的诗学功底和为人豁达,在哪里都是招人喜欢的,但苦于档案里的“黑料”,不敢重用他。这一天,老陈的领导叫他过来,神情严肃地对他说,老陈,你不是说你的档案里有右派鉴定吗,叫人查过了,没有啊,啥也没有!
嗡的一下,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哪有什么如释重负的感觉。老陈一下子愣了,呆了。妈呀,居然什么也没有,没有,怎么会没有呢?就是没有。苍天啊,俺这一辈子!
这一年,老陈四十有七。
此后,几经辗转,时序流转,生活多变,一身清白的老陈浪迹到中国乡镇企业报社,是为,“第一才子”。
老陈这段经历,报社尽人皆知。老陈闲暇时每与人谈及,皆娓娓道来,张弛有度,似乎在讲述一个他采访而得的故事,他虽洞悉,却与他无关。他既不避讳,也不以此为荣为恨,更不以此试图说服他人或者警醒他人。没有,经历而已,必然,还是偶然,都是一段人生,大悲大喜,无悲无喜。既然无法改变,那就,让它去吧。也许,这时的老陈,就是《活着》中的福贵,云淡风轻,无可奈何,啥都明白了,却啥都不明白。能咋地呢!
三
从历史的胡同里穿过来,老陈抖落了胡同里的烟尘,或者,他天然地不带烟尘,他活着,就是当下。
他活得很洒脱,是骨子里的洒脱。在报社,每次下去采访,记者都愿意叫上老陈同行。老陈让人放心。他采访和颜悦色,能言善道,不咄咄逼人,不装腔作势,被采访人感觉很舒适;老陈写稿出手快,质量高,不计较利害得失,署名前署名后无所谓,让同行记者很轻松。编辑部要是有段时间不见他,总会有人惦记:哟,老陈是不是又下乡去啦。
老陈的让人放心,根子里是人品过硬,身稳行正。老陈当时的同事,后来中国农民报业协会秘书长魏小兵说,老陈是一个活着极通透而带有古士大夫人格的读书郎。评价很有分寸。放在眼前,所谓士大夫人格怕是难以寻觅,放在老陈身上,大伙都觉得别无二选。
有一次老陈陪一位大姐到福建采访,夜晚住进宾馆后当地发生地震,当然是轻度地震,但屋子里的人能感觉到。老陈倒不大在意,同行的大姐吓坏了,不敢独自在房间入睡,跑到老陈房间躲避。能躲啥呢,老陈于是坐下来,三皇五帝,盘古共工,天下兴亡多少事,人生否泰谁能敌。整个晚上,就这样坐而论道,直到东方日出天下大白,大姐才大着胆子走出房门。
大姐回到报社后对这段经历念念不忘,大家乐呵呵地当作笑话听。这事发生在老陈身上很正常,他似乎天生就让人放心,是让人愿意陪伴的人。所以老陈一生经历虽然磕磕绊绊,但生活中红颜知己,读书添香,既无官一身轻,亦无事乐陶陶。他一生全是故事,但从未写在脸上;他出口既能成章,但挥洒时绝无一丝显摆。儒雅随和,随性通透,不论与谁同行,毫无违和感,是难得的同行人。
唯一曾经让老陈费心的事,是评职称。老陈临近退休,还没有评上高级记者,老陈倒有些事不关己,王总可不干了。他对老陈下命令,老陈,你一定得评上高级记者才能退休。那么,好吧。老陈可为难了。那时候高级职称需要外语考试成绩,老陈早早就下学,哪懂这个。
没办法,老陈不能枉费王总一片好心,只得赶鸭子上架。他花钱报了个考试部门组织的培训班,把培训班布置的考题答案按顺序全用汉语读音标注出来。那段时间,老陈在办公室有事没事就拿出一张张纸条,嘴里念念有词,也顾不得大伙故意捣糨糊:老陈,要是考题顺序颠倒了,可就白背啦。老陈一乐:那就,去他娘的,听天由命是也。
果真,听天由命的老陈,老天最终没有辜负他。他如愿过关,如愿评上高级记者,笑眯眯地退休。
未曾料,2022年12月24日22时18分,笑眯眯的老陈,未能度过新冠劫难,溘然长逝,享年,八十二岁。从此,人间少了一张和蔼的笑脸,天堂多了一张平和的笑脸。老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