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老陶家出生了一个男孩。在风雨如晦的年代,加之老陶家无寸土,只能给地主打长工,朝不保夕,孩子的出生,让本就贫穷的家庭更添负担。老陶既喜又忧。喜的是添丁增口,忧的是孩子一降生,就意味着吃穿用度增大。但到底还是喜大于忧。作为家中长子,老陶爱如珍宝。
老陶家徒四壁,手头拮据,就给儿子取名陶家财,希望他不似自己这般贫穷。
陶家财是头胎,母亲哑巴,咿咿呀呀,比比划划,旁人不懂,很小,家财就听懂了咿呀和手语。只要母亲一比划,家财立马心领神会。可谓母子连心。母亲有一次比划加咿呀,家财恁像没听懂,其实,他只是装作不懂。母亲急得额头冒汗,脸红耳赤。
老陶扛着链枷走来,摸着家财的头,轻声说;阿妈叫你读书。陶家财想读书,但拒绝了。他不想给家里增加负担。
陶家财个头高,精力旺盛。整天追着猪跑,撵着羊赶,不知疲倦。累得呼呼直喘,也不罢休。手里拿着柳条或树棍,挥舞着。一到夏天就光着身子,往水塘里一钻。周围都是水,这里号称大官圩,水网密布,川流不息。水波潋滟,水光清浅。家财像泥鳅一样,像鳝鱼一般在水中穿行,畅行无阻。水里鱼多虾多,莲蓬多,莲藕也多。只要不旱,总能找到吃食。家财晒得黢黑,膀大腰圆,个头挺拔。一个敌三。曾经有三个同龄人想找他的茬,一起上,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他。弟妹三个都由他罩着。
由于他是家中老大,很早就担起家庭重任。十几岁就开始学杀猪。刚开始跟着学劁猪,就是给公猪割卵子。看着会,干着不那么简单。一次独立劁猪,结果把犍猪劁死了,这下祸闯大了。这是技术活,也是细致活,马虎不得。手轻了不行,手重了也不行。家财有的是力气,有的是劲头。村边的石磙子杵在那里不知多少年,没人能移动。一任风雨剥蚀。劁死了猪,那家放出话来,如果搬动石磙,欠账一笔勾销。陶家财也不说话,唾口吐沫在掌心,双手搓了搓,蹲下来,一使劲,石磙移动了一星半点。再发力,又移动了一截。围观的人本想看他出丑,这样一来,反而让他在村里威望大增。再也没人骂他哑巴儿子了,人们亲切地送他一个外号“小牯牛”,形象生动,也很贴切。
陶家财的大名人们不一定知道,只要提到“小牯牛”仨字,无人不晓。大人们都知道陶家财有力气,于是带着他杀猪,也能糊口,解决温饱问题。旧时代流传这样的话,一打铁,二放血。都是力气活,挣的辛苦钱。虽然辛苦,却也能有些盈余,贴补家用。
清朝倒台,民国建立已有多年。但天下还是不太平,到处打仗,兵荒马乱。人们朝不虑夕,食不果腹。人人都在寻找出路。出路在哪里,未来在哪里,希望在哪里。许多人迷惘,许多人沉沦。当涂大官圩虽然盛产鱼米,但三年一小涝,五年一大涝。佃户租用地主的田,经常歉收。但到年底,照旧交租子,一个不少。逼得穷人走投无路,各自寻找活路。
宣当芜原是国统区。新四军想渗透进来,颇费周章。都在地下暗暗活动。在大陇乡听说有支秘密队伍,纪律严明,秋毫无犯。陶家财帮人杀猪,走村穿巷,见多识广。倒也听过不少消息。正在他想知虚实时,有人找上门来。
说来也巧,陶家财孔武有力,为人豪爽,结交了一些朋友。朋友有次试探他,杀猪好,还是杀人好?他一惊。猪倒杀过不少,人不敢。
朋友激将,杀人不过头点地,跟杀猪差不多。那要看杀啥样人。陶家财到底心地良善地问。告诉你吧,上战场,打鬼子。陶家财一听,兴奋不已。早就不想杀猪了。国难当头,一年能杀几头猪。妻儿老小都养不活。干!他捧起酒,一口喝尽。
就这样,他当了兵。那年,他32岁。已有妻室,只是尚未生养。他随着部队南征北战,到处打游击。他参加的是新四军。新四军部队当时被称为“野猫”,虽然不雅,却也贴切。一般都是昼伏夜出,行踪不定。刚好,陶家财也比较“野”,不甘心守着那间薄屋。
陶家财对大官圩地形熟悉,会游泳,会撑船。他机智灵活,善于隐藏,经过几次战斗,出色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很快赢得领导信任,提拔为连长,并光荣地加入了共产党。很受器重。他作战勇敢、顽强,有股不服输、不怕死的劲。敌人闻风丧胆,逃之夭夭。他“小牯牛”的外号叫得更响了。
他随着部队,到过江苏。江苏基本是国民党顽军。在那里,他学会了小心,也学会了隐藏。
新四军实力不如顽军,在对付日本鬼子方面却很英勇,新四军机动灵活,神出鬼没,搅扰鬼子本领很高,弄得他们不得安生,疲于应付。可又找不到正面进攻的对手,急得鬼子首脑哇哇大叫。
虽然是国共合作,但顽军处处排挤新四军,在江苏泰兴黄桥镇,新四军有七千人驻扎。顽军头领韩德勤总想挑事,要消灭兄弟部队。
陈毅和粟裕司令忍无可忍,决定背水一战。陶家财平时作战勇敢,已升任连长,带着连队战士冲锋陷阵。他身先士卒,率先冲杀。士兵在他的指挥带领下,一个个生龙活虎,同仇敌忾。一次次打退敌人嚣张气焰。他所在连队担负阻击任务,他接到命令,誓死执行。只要拖住敌人3小时,就是最大的胜利。他不仅拖住了敌人,还消灭了不少顽军。韩德勤部在黄桥受挫,新四军最终以7千人打败了1.5万顽军。还俘虏了韩德勤。陶家财所在连队功不可没,受到上级嘉奖。
1940年,陶家财调到新四军四十六团任特务营营长。在江苏溧阳,与日军拉锯战中,他击毙击伤日军60多名,缴获机枪两挺,步枪数十支,以及许多军需用品。这对给养极其短缺的部队来说,无疑是一次极大的喜讯。鼓舞了士气,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也打击了日军不败的神话。
陶家财威名远镇。他神出鬼没,日伪军抓不到他,就打他家人主意。新四军战士叶兴和被日军俘虏,没能抗住酷刑,投降了。他为了立功,带着敌人到处搜寻陶家财,始终无果。叶兴和和陶家财熟悉,知道他的家人住处。于是带人偷偷抓走了二弟陶家贵。严刑拷打,逼问陶家财的藏身之地。敌人用老虎凳,辣椒水,还有竹夹夹住十根手指,使劲用力,痛得钻心。陶家贵始终不发一言,咬牙坚持。
陶家财知道后,放出话来。如果二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土豪士绅一个活不了。快去求日本人,放了我二弟,不然看你们的下场。
土豪们聚到一起,商量对策。陶家财可不好惹,弄不好吃大亏。他们就去求日本鬼子,带去很多礼物,陪着小心,陈述利害。如果我们士绅遭殃,谁来出钱出物,谁来出工出力。几番游说,小鬼子最终还是放了陶家贵。
毕竟敌众我寡,部队受到冲击。特别是皖南事变后,新四军遭到较大破坏,当涂新四军队伍也受到很大冲击。
1942年冬天,寒风凛冽,陶家财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乡。宣当芜游击大队在1940年被敌人打散,一直群龙无首,处于散兵游勇状态。他此次回到家乡,身负使命,重新组建当南自卫大队,亲任大队长。配合新四军展开游击战。1943年7月,日军分几路向自卫队驻地包围“扫荡”。当南工委为了分散敌人注意力,决定由陶家财率部向护驾墩、霍里转移,徐建德、朱昌鲁二人带领少数战士向亭头方向运动。
敌人弄不清自卫队的主力在哪里,乘20多只木船,由水路向亭头方向追来。陶家财见日军倾巢而出,后防空虚,当即决定抓住稍纵即逝的有利战机,袭击敌人据点护驾墩。随即枪声大作,击毙日伪军十多人。向亭头的敌军闻讯,迅速赶回,战斗却早就结束。
徐建德、朱昌鲁等人获救,毫发未损。陶家财已将队伍撤到横山与四十六团主力部队会合。
陶家财游击大队神出鬼没,出其不意,打得日伪军摸不着头脑。伪军一个小头目向日军大佐出馊主意,派人暗杀他。得到批准。两个特务扮作农民,自称是他家亲戚。在半道上刚好碰上陶家财。陶家财一身农民装束,戴着草帽,扛着锄头,一副下地劳动的样子。脖子上还搭着条毛巾,擦汗的。
两个特务向他打听“小牯牛”家在哪儿?陶家财亲切地指路,在路上边走边聊。聊着聊着,特务露出了马脚。陶家财知道自家并无这样的亲戚。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故意撞了一下其中一个特务,摸清了他腰上别着枪。陶家财立马警觉,假装闲聊,趁特务不注意,一下撂倒一个,等另一个准备掏枪还击时,说时迟,那时快,陶家财飞起一脚,踢中敌人手腕,打掉手枪,双方就过起了手脚,陶家财弄清了敌人身份,一使劲,拧断了特务脖子。陶家财孔武有力,也不掏家伙,干净利落,赤手空拳对付了。
陶家财兄妹四人。1943年小弟陶家林才13岁,就跑到清水找到新四军游击队,经过打听又找到了大哥陶家财。
原来,陶家林很小就跟着姐姐陶家珍生活,陶家珍已出嫁,男人前妻已殁,留下一个女伢,跟陶家林一般大小。两人处不来,经常掐架。陶家珍很是为难,为了家庭和睦,不敢偏袒弟弟,有理没理都训斥一番。陶家林不服气,也不愿受管束,更不愿看姐夫的脸色。姐夫经常叫他拾粪,拾不满就饿肚子。姐姐也没办法,只偶尔偷偷塞点吃的给他。拾粪的伢也多,经常为拾粪的事吵嘴打架。陶家林力气大,小伙伴们打不过他,就回家向父母告状。陶家林姐夫知道了,发狠说,再打架就滚回去。陶家林受不了气,决定寻找大哥去。找到大哥就说要参军。
小鬼头,才多大?政委拍着陶家林肩膀呵呵笑着问,参军干什么啊?我不小了,已经十五了!陶家林一本正经地说,跟你们一样,打鬼子!陶家财知道小弟不过十三岁。他了解了原委后,就对政委说给他一条出路吧。于是就收留了他。
1944年正月,人们还沉浸在过年的氛围中,日伪保安队悄悄在大官圩东埂大汪村设立据点,扼守大官圩到苏南地区的交通要道。这无异于卡脖子,断后路。给新四军部队的流动造成很大困难。
陶家财探知情况后,和同志们一合计,事不宜迟,说干就干,要设法端掉这个据点。这是长在心中的刺,卡在喉咙的骨,必欲除之而后快。
正月十六凌晨一点,寒风呼啸,天上飘着零碎雪花。陶家财不惧寒冷,带着两个排的武装,悄然向据点包抄。先解决伪哨兵,又摸黑踅入敌人营房,将睡梦中的伪军一个个活捉。有两个反抗的,被就地正法。自此大官圩一带伪军,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经过八年浴血奋战,1945年8月,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10月,新四军奉命北撤。陶家财已升任新四军七师七十二团参谋长,跟随部队开拔到苏北。尽管日本宣布投降,还有小股日军继续负隅顽抗,拒不缴械。是年冬天,雪花飞舞,天寒地冻。在攻打高邮城时,敌人拼死抵抗,猛烈的炮火向我军轰来。战士攀爬城墙,数次未果,牺牲很大。陶家财一马当先,奋不顾身,率先爬上城墙。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后面的战士蜂拥而至,打开了缺口。一举击溃顽抗的日伪军。
翌年元月,陶家财率部在徐州陇海路一带作战,消灭残余,收拾危局。他和政委李钊去新安镇火车站附近勘察地形,准备接收残余日军的投降。
李钊骑着黑马,陶家财骑着白马。白马还是从日军那里缴获的战利品。本来他不想骑,领导说路途遥远,还是骑马方便快捷。速去速回。他和政委李钊并驾齐驱,正当他们勒住马头,放慢速度,缓步前行时,突然射来一梭子冷枪,正中陶家财腹部。他应声落马。警卫员闻讯,心急火燎赶来,将他送到野战医院。最后还是伤重不治,壮烈殉国。
去世前,政委李钊握着他的手,眼里含着热泪,问还有啥交代的。他有气无力地说,在家乡时曾娶过女人,生了一个女儿。由于战事吃紧,来不及抚养,转送老乡,代为抚养。女儿左手腕系着一个铃铛。抱走时,还不足月。望转告家人,代为寻找。
陶家林是陶家财小弟,受大哥影响,1943年13岁就参加了新四军。由于战事繁忙,兄弟间难得一见。他转告政委,如果陶家林还活着,麻烦请小弟代为寻找。政委和团长含泪答应。
经过三年解放战争,又经过抗美援朝战争,陶家林从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后来成为解放军少将。
多年的战争,家乡满目疮痍,百姓食不果腹,生计艰难。当陶家林重回故里,四处打听陶家财遗孤,终无所获。
陶家祠堂何处寻,石桥镇边柏森森。
英烈遗骨今尚在,蒲苇摇曳警后人。
风凄雪冷鸦悲咽,柳暗花明又一村。
野火焚烧何曾尽,适遇春光绿茵茵。
那天,我来到当涂石桥镇黎明村陶垾村民组,正值隆冬,朔风凛冽,寒气逼人。天下着小雨,陶家财烈士墓前,两颗柏树,郁郁青青,高大挺拔。田边有个水沟,水草摇曳,蒲苇生姿,它们守护着方寸之地。烈士长眠在青山绿水间,在田畴垄亩中,陶家财烈士终于回到了故乡,回到养育他的土地。
站在陶家财烈的墓前,我们一行脱帽致敬,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