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赶到李世怀住的小院,李世怀见他进来便喊:“你来晚了,我们等急了,快来!”
没等黎青坐下,李世怀便讲:“成钧旅长交代的,今晚要紧急行军,赶到分界镇,在南门外面选个地方,布下一道埋伏网,吃掉从泰州增援海安的一个半旅敌人。”
海安是苏中地区的心脏,苏中二战二捷之后,国民党前线指挥官李默庵集中了五个旅,直扑海安,想把粟裕防守海安的主力一举歼灭。华中前线司令员粟裕,集中四、六两个纵队共十二个团,同国民党军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血战。战争形势对我方很有利,遗憾的是粟裕手下的兵力不足,眼看着一个极好的出击机会从手边白白地溜掉了。不得已,粟裕把部队撤出海安,让敌人占了海安。随后,粟裕命令五旅赶到苏中前线来参战。
李默庵把海安一夺到手,便将手上的兵力部署开来。东到海滨的李堡,西到高邮的邵伯,拉成了一条线,布满了他的部队。在他正为自己打开的新局面自鸣得意时,却没有提防粟裕把手里的十二个团握成了一个拳头,挥师东进,把李堡国民党的一个旅消灭干净,取得了苏中三战三捷。待到海安的敌人大举增援李堡时,粟裕又指挥这十二个团在丁堰、林梓一带消灭了正在开进的一个旅的国民党军。于是,战报上又出现了苏中四战四捷的大红字。李默庵连吃两个败仗后,才发现自己中了粟裕以退为进,以攻为守,只求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不以夺取或保守地方为主的奇谋巧计。他被粟裕牵着鼻子在广大的苏中原野里转了几个大圈,丢掉几个旅,头脑才慢慢清醒起来。
以不变应万变。粟裕命令前线部队,将海安包围起来。一连吃了四次败仗的海安守军,便惊呼求救,要求李默庵来支援。李默庵从泰州挤派一个半旅来支援海安,这支国民党部队赶到离海安三十来华里的地方便不敢前进了。海安的指挥官只好派一个旅出去接应,却没料到,他们正好钻进了粟裕布下的天罗地网里。粟裕在对海安的一个旅开火之前,便派五旅把敌人从泰州来增援的那路敌军迎头截住。粟裕要求五旅把敌人在分界地区堵截一天,不让与防守海安城的敌人会合,以便先把从海安出来的一个旅消灭,再来对付泰州来的一个半旅,达到逐个消灭的目的。
五旅在淮南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一得到这个任务,便个个摩拳擦掌,想痛痛快快地打个歼灭战,出口恶气。黎青听李世怀讲了粟裕的战斗部署,大家都兴奋不已。无意间,黎青发现殷绍礼面色惨白地躺在竹椅上,眼圈乌黑。黎青从心底轻叹了一口气,这次淮南作战,把这个老政委累垮了啊!这个跛着一条腿的老红军,患着肺病却不能休息。
5月间,部队从山东南下华中,千里行军,在淮南鏖战了一个月,最后把天长城丢了。部队在危险状态中撤过了淮河,殷绍礼又急又气,已经连着几次吐血了。他本来应该到后方去好好医治,可他是团里的心脏,大小事都得他拍板,所以他只好拖着病怏怏的身子,跋涉在烽火连天的征程上。
在黎青心中,殷绍礼既是他钦佩和尊敬的人,又是他最亲近和最同情的人。
殷绍礼是一位勇敢的战士,内战时期他多次在进攻战斗中担任敢死队队长,后来担任了排长。有次他无意中犯了一个错误,把枪栓上的抓子钩弄坏了。在当时极“左”路线下,这种行为就是破坏武器,被看成是反革命行为。游击队司令员高敬亭派人把他抓起来,要执行枪决。当时的红军谈不上什么司法审判,部队集合起来,司令员派人把人五花大绑送到队伍前面,先宣布他的罪行,然后就执行枪决。
按照这套程序,他们把殷绍礼拉出来时,殷绍礼就号啕大哭,大叫自己死得冤枉。这时,正好高敬亭走过来,便问执法队长邓少东:“殷绍礼是什么地方的人?”邓少东回答:“他是老苏区的人。”高敬亭说:“那里家家都有烈士啊!”邓少东说:“是呀,他的两个哥哥都牺牲了,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高敬亭听后便说:“算了,不要杀他了,让他到苦工队去吧。”苦工队就是抬担架、搬运笨重作战物资的劳改队。
殷绍礼在苦工队老老实实地劳动,盼望着有一天自己能将功赎罪,恢复战士的身份。一次,部队在行军中中了敌人的埋伏,殷绍礼从苦工队赤手空拳跑到前线,从战友手里要了两颗手榴弹,当几个敌人冲上来时,他把手榴弹扔了出去,不仅把敌人炸死了,还缴了两把枪,这样他又恢复了战士的身份。
可是,在接下来的斗争中,他腿部负了重伤,腿骨被打断,部队只好把他留在老百姓家里养伤。白军的清剿越来越厉害,殷绍礼在老百姓家里不能待了,便被送到山洞里藏起来,老百姓给他送饭送药。可是他在山洞里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被国民党发现了,抓进了监狱。国民党监狱不给犯人治伤,殷绍礼的腿开始腐烂、生蛆,整条腿肿得明光发亮,痛得他肝胆俱裂。没法子,他只好向看守的敌兵哀求救命。那个看守听他的口音是自己的老乡,于是在下一次送饭时,偷偷地在盛满米饭的碗底下塞了一小包盐。有了这包盐,殷绍礼便每天把盐化开,从自己的破棉衣里抽出一块棉絮,用棉絮蘸着盐水来擦洗伤口。钻心的疼痛折磨得他直打哆嗦,可他紧咬嘴唇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就这样擦洗了几十天后,伤口不再溃烂流脓,他的伤才一天天好起来。
卢沟桥事变后,内战停止,国共实现了第二次合作。殷绍礼从国民党的监狱中放了出来,在红军医院里治疗了几个月后,便回到了自己的部队。但是由于当时治疗不及时,他的一条腿便落下了残疾。
1938年5月,他拖着一条跛腿走上了抗日前线。当时正是抗日战争的高潮,敌后民众抗日热情很高,青壮年纷纷自愿参军,部队迅速扩大起来。新的部队像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起来,红军战士许多人都担任了排长、连长。殷绍礼在这股发展大潮中,也由一名普通战士成长为连指导员、营教导员。后来,他又被送到新四军二师办的干部学校深造。
1940年,他从干部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十五团当政治处主任。过了一年,上级就委派他当了十五团政治委员。最可笑的是,他虽然当了团政治委员,但在他的政治登记表上,还写着参加过反革命组织AB团,党籍也没有恢复。直到1942年,他在华中党校学习时,刘少奇、陈毅指示对参加内战的老红军凡是有此类问题的都进行逐个审查,逐个平反,恢复名誉和党籍。这样,他才从反革命分子的名单中重新回到了党的队伍里。当正式的平反结论材料寄到殷绍礼手中时,殷绍礼把平反结论材料让黎青看,“彻底平反,恢复党籍”八个大字映入了黎青的眼帘。当黎青抬头看殷绍礼时,却发现殷绍礼正背过身去,用手背抹去眼泪,声音有些哽咽地说:“共产党决不会冤枉人的。”
殷绍礼的这句话,连同他本人的形象,在黎青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后来当黎青在“文革”中遭受政治迫害时,殷绍礼的这句话给了他极大的抗争力量。
当李世怀把行军任务布置完毕后,回过头来问殷绍礼:“老殷,你还有什么话要讲?”殷绍礼吃力地从竹椅上站起来,挺挺胸脯,轻咳了两声,说:“布置埋伏圈的事情,团长都讲清楚了,大家照团长说的去做。我要提醒大家的只有一件事情,苏中是个水网地区,夜行军不好走,很困难,特别是骡马。有的桥太窄,不牢靠,牲口不能过,要另外找渡口过河。要把牲口背上的行李先卸到船上,让船把行李运过河,然后统一组织牲口涉水过河。要派位副营长或司令部的作战股股长去组织骡马物资过河。”
殷绍礼的话一讲完,会场上便响起了一阵赞叹声。他的话全说在要害上,因为我们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
苏中地区到处都是沟沟洼洼,部队马不停蹄地走了一夜,才不过走了五六十华里。从兴化到分界镇,从地图上看,不超过一拃长的路程,但是,部队却足足走了三个夜晚。第三个夜晚眼看就快到分界镇了,前面的部队却走不动了,因为碰上了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流。河上没有桥,只能靠小船摆渡过河。三百来人的前卫营,过了大半夜还没有渡完,压在后面的团部和两个营的战士只好躺在路边的草地里休息,有的战士已经睡着,甚至还打起了呼噜。
黎青来到渡口,检查部队过河的情况。他向殷绍礼汇报,却发现殷绍礼脑袋靠在警卫员的肩膀上睡着了。黎青觉得夜里露水太重,夜气太凉,便脱下自己的风衣,蹑手蹑脚地走到殷绍礼身边,给他披上。当黎青转过身来准备悄悄离去时,突然闻到草丛里有一股腥味。他捏亮手电筒一看,草丛里有一小团鲜血。正在这时,他听到殷绍礼说:“你看见了吧,那是我吐的。”黎青赶紧用脚踩住那团血,说:“没什么,只不过是一口痰而已。”殷绍礼叹了一口气,说:“你骗我,那是血,不是痰,对吧!”黎青深情地望了望殷绍礼,挨着他的身子坐下,说:“老殷,你要注意保重身体,这样拖下去,不行啊!”殷绍礼答道:“没有办法啊,要是你能接我的担子,我就到后方去治病了。”黎青回道:“我怎么能接你的担子呢?我怕没有那个能力。”殷绍礼叹了口气,紧紧握住黎青的手说道:“作战指挥上,你是嫩了点,要努力学习啊!”
黎青心里明白,殷绍礼跟他说的是交心话,希望他努力学习,加紧锻炼,增强自己的军事才干,有能力接他的担子。这时黎青痛恨自己,这几年对军事知识学习太少,指挥打仗的许多情况他都不会处理。想到这里,他暗暗下定决心,加紧锻炼,刻苦学习,争取早日成为一名能像殷绍礼那样,能挑重担的政治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