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香草抽烟,抽得还挺凶挺寂寞的,像一种野蛮生长的植物。挺好的,我干活儿,她抽烟,中间像放一部默片,后来被窗玻璃上挤来看热闹的娃娃们打破了。
宋香草丢掉手里的半截烟,把最后一口烟吐在玻璃上,说,走,姐带你去见个人。
宋香草车开得鲁莽,连野狗见了都怕。雪一停,天就放晴了,土路重新变得泥泞,新一轮严寒正在来临。我从副驾驶的后视镜里,瞟见一轮落日,像一只血红的蛋似的挂在一堆晚霞上,我看得不由得钉住了。宋香草见此情景,把车速减下来,靠到路边,没熄火,打开车载碟片,杨坤的一首《无所谓》。我不太喜欢这个唱歌时脚碾来碾去、跟踩烟头似的男人。她和我要烟,我递给她。我们把脑袋靠在椅背上,透过后视镜,松松吐着烟,看落日。
你是怎么想的?我听到她问。我没听明白,便问,什么?她说,你为什么要带那么多书来?我只有这些东西,我说。停了片刻,我觉得有必要说得更清楚一些,于是说,这些书只是一个工具,和一把锄头没什么区别,跟拿几块糖给村民吃也没什么差别。再说,有了图书馆,就有了一个类似供销社那样的地方,村民们上这儿来,烤烤火,聊聊天,还能了解一点儿西方艺术。她又问,那万一没人感兴趣呢?我想了想说,那就送人,白送总有人要吧。我说这话时,太阳正在没入暮色,眼前一刹那,灰了几度。那他们肯定会抢,她说着,一脚油门,车窗外飞起两股雪浆。
她带我去见的人叫倪先忧,是村里的老画师、老光棍。早些年学过画画,务过农,上公社打过井、挖过河,当过大队会计,做过老师,干过木匠,给县剧团打过灯光……听她的口气,这个倪先忧似乎一生的运气都不好,岁数大了,还要靠给人画神像谋生。宋香草指着远处几排破房子,告诉我那儿是教堂。逢周一、周三、周五,那里都是聚会啦、唱诗啦、祷告啦。但不像你们大城市里的人,村民信耶稣跟信神信鬼一个信法。比方说,谁家的牛不见了,去祷告一下基督,牛就回来了。倪先忧也因此多了许多订单生意。他给人画神像,心不黑,一幅一米见方的画,上面好多个神仙,也不过一两百块钱。
我们见到倪先忧时,他正伏在桌上画画,头发奓得赛过一只老猫头鹰。地上铺着几张画好的年画。我拿眼瞄了瞄,每个神仙都祥云朵朵、彩带飘飘的。我给他看了索尔·勒维特的两幅墙面绘画,大概说明来意。话到一半儿,就给他的大长脸拦截了。我和宋香草就在他屋子里,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再假装欣赏他那些画,和笼子里的八哥问个好。过了两天,我一个人去了,拎着烟酒肉。坐在他家厅堂中的毛主席像下,和他边喝边探口风。
我说,你一直强调你对西方的艺术没兴趣,到底是从哪个角度不喜欢?他说,那倒也不是绝对。达芬奇的画,我也喜欢。我画工笔画,爱工整、干净。他说,那梵高的、毕加索的,我见过,画得都抽象,都没个人形,那有啥味道?他说,你那两幅,这个色调挺好看,也清晰,也利朗。可从造型上说话,能说明个啥问题呢?我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西方艺术,我讲了你就了解了。他说,那也不成,我的神像订单在排队等着画呢。我说,和我合作的美术馆会付给我们画画的钱,我也会付给你钱的。他目光朝前,朝想象中的画面盘算了盘算,又说,我年纪大了,爬梯子这种事,我干不来。我说,你年纪大了,我爬到高处画,你只要画低处的就行了。后来,我又听他讲起年轻时偷煤矿制图纸画画之类的事,说着说着,他舌头大了,眼皮耷拉下来,头一啄一啄地,歪在椅背上。过了一会儿,我看他睡着了,我轻声说,咱爷俩儿明天接着喝。
我悄悄地走了。
一个星期后,我和倪先忧,一前一后,拎着颜料桶,扛着梯子,举着刷子和画笔,穿着一模一样的工作装,像牧师布道那样出发了。我们走到村口,在两座布满尘土的房屋前停下。倪先忧问,从哪里开始?我望了一下墙面,对照了一下手里的两幅小稿,大致一说,我们就开始干活儿。快到中午,陆续有村民溜达过来。其中一个问,你们画的是啥?倪先忧说,我们在画钻石呢。那人问,画钻石干嘛?倪先忧说,这是外国艺术,你要问他。他刷子朝我这边一指,那人就龇着牙冲我笑,笑完就走了。倪先忧干活儿很敬业,也很专业。连着两晚上,我们边喝酒边讨论艺术,看得出他高兴,每次都哼着“魏景元我迈步下花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