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沉默了,始终不肯作出选择。张爱玲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张爱玲说这话时,骨头里都溢满了血。
第二天下雨,胡兰成送张爱玲上船,并且匆匆返回。
数日后,张爱玲从上海来信,告诉胡兰成:“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胡兰成读完感到诧异,更诧异的是张爱玲还给他寄来了钱,说:“想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了。”
她还叫胡兰成“不要忧念她”。
至此,张爱玲看清了胡兰成“浪子难以回头”,只有狠心离去。“我也有个打算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她寄钱给胡兰成,是因为她曾经受过他的钱。而且她“情”、“债”两讫,问心无愧。
流水有意,落红无情。张爱玲冷冷地望着手中的笔,她要擦干眼泪,重新出发。
四、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决然地离开胡兰成之后,张爱玲变得内敛起来,她隐忍着,承受着,寂寞着,写作着。大多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带着凄美之感的悲怆,孤独地行走在都市旷野,行走在古老的月光中。她像一头大象请求抚爱,酸楚的,悲剧的,摇摇欲坠的。
张爱玲低下了高贵的头,但她的低头不是自弃自贱,而是因为,低头还可以更好地思考,更好地思考可以写作更好的作品。既然这个世界如此残忍,让天才女人只有忍受无尽的苦难,她就要想明白上天为什么让她这样。她重新出发,要寻找的就是一个简单的答案。
应当说,像任何一个正常女性一样,张爱玲也是渴望着性的,而性生活的缺乏使她从一开始便陷入了一种精神的自恋。可笑的是,她与胡兰成的闺房之乐只是停留在“两人坐在房里说话,她会只顾孜孜地看我”的层次上,“两人怎么做亦不像夫妻的样子”。
我真不理解,为什么风情万种的张爱玲激不起胡兰成应有的情欲?为什么激不起情欲的胡兰成还要残忍地与张爱玲结婚?为什么与张爱玲结婚后,胡兰成还不停地跟别的女人纠缠,并且能够享有鱼水之欢?
是张爱玲缺乏魅力,不会撒娇,抑或是张爱玲太神圣,胡兰成只能附身仰望?
须知,张爱玲当年在写《七巧》时,欲望冲天: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将手贴在他腿上。声声逼季泽:你碰过你二哥的肉没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啊……这简直就是一头母狮压抑之极的哀嚎啊!
有人说,张爱玲情动八方,对于胡兰成这样父亲式的老爱人,他真不知该用怎样的姿势来抱住一个灵魂多情却又世事洞明的女人。有一次,他与张爱玲外出坐三轮车时,他横竖都无法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最后,只得把自己放在了女人的大腿上。“一只雄蝶把轻盈又轻佻的身子放在哪里都是可笑的”。胡兰成把自己的可笑归咎于张爱玲的“高大”。
张爱玲沉默了。她把生命的力比多转移到了文学创作上,写出了一篇篇电光石火的作品,使一向自命不凡、并一直视张爱玲为“对手”的胡兰成更加“矮”下去,也更加认识到了张爱玲的卓越和高大。在《今生今世·民国女子》中,胡兰成感叹万分地写道——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梢公把他一推,险些儿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淌下一个尸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的尸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