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看标题,就知道张爱玲讲述的是一段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倾城倾国”一词,语本《汉书·外戚传》:“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齐梁时期钟嵘在《诗品》中论及诗之吟咏性情的功能时也写道:“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据此,女有美色,倾城倾国,一旦进入文学叙事,显然就将暗示一个非凡的结果。“汉皇重色思倾国”,这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它创造了一个千古爱情传奇。
但是,在张爱玲的这篇小说中,它并不是一个感天动地的爱情传奇。书中的女主人白流苏并不是美貌惊人,流苏与范柳原成婚,交易的因素亦多于爱情的因素。倒是在“倾城”的另一意义上:倾覆、倒塌、沦陷,在这个意义上,倾城之恋名副其实。香港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使他们做成了一对平凡夫妻。
文本一开始就涉及一个全然不同的时间情境:“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有意思的是,作为对张爱玲作品最早的肯定者,评论大家傅雷对《倾城之恋》的评价不算高。他认为:“因为是传奇(正如作者所说),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炼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
张爱玲对此很不服气,她挥笔写下《自己的文章》以作答辩——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这是张爱玲的可爱,也是她的固执。评论家说的话,何必如此当真?值得当真的是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家庭。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中的一天,上海变得十分寒冷,张爱玲第一次穿上皮袄,仍然感到寒风刺骨。《苦竹》月刊第二期出刊后,胡兰成早已西飞武汉去了。她独自坐在火盆边,这种不太发烟的上好煤球,现在是越来越贵了。她注视着盆里闷燃着被灰掩着的一点红,冷得瘪瘪缩缩的,偶尔碰到鼻尖,冰凉凉的,像一只无辜的小流浪狗。
这时候的张爱玲距离《倾城之恋》舞台剧演出只有半年了,胡兰成飞到武汉去办《大楚报》,与情人小周的事情也早已深深刺伤着她的心。但是,表面上,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张爱玲真能忍,她显得若无其事,给人的印象是:她是畅销书《流言》、《传奇》的作者,也是衣着奇怪时髦的上海女作家。
《倾城之恋》终于开演了。张爱玲坐在包厢里,她听到范柳原指着海边那段斑驳的灰墙说的那段话:“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塌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再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应邀前来观摩的傅雷忍不住赞叹道:“好一个天际辽阔胸襟浩荡的境界!”
张爱玲忽然感到鼻子好酸。她掉转头去,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香港轰炸的夜晚,白流苏和范柳原在一片荒芜废墟间拥被度夜,这堵墙的意象再一次出现。有了这堵墙,白流苏和范柳原各怀心绪、缠绵悱恻的爱恋纠葛中便托出了一个大的背景,使得终篇那段“伟岸”的文字有了依托:“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变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下去。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