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爱玲高中毕业,跟表姐们逛街,次次别人掏钱,总归不大好,于是伸手问回国的母亲要零花钱,母亲开始斥责:如何如何艰难,你不能跟人攀比,舅舅家吃的都是黄家留下的祖业云云,你既然跟了我,就要学会清苦,最后充满讥讽地把一个玉镯放到张爱玲手里,说:你去当掉做零花钱吧。张爱玲哭着说:我不要。母亲又递一句伤自尊的话:你已经在要了。张爱玲哭着把镯子放回母亲的首饰盒。
看着那一幕,让人泪湿——仿佛懂得了张爱玲一生的难处。
如果没有战争,她在港大顺利毕业,以第一名的成绩报送至牛津大学,后来的人生也不至于这么辗转困苦,更不会到现在还被刘绍铭之流津津乐道着明里暗里地炫耀:在美国的时候,祖师奶奶曾经还求过我给她留意工作呢!这个世道,都什么事啊。我觉着,这个香港刘简直比当年的潘柳黛还可恶十分。
由于战争,仅差半学期,就能毕业,回到上海想在圣约翰大学插班,终于低头回到父亲家要学费。最后迫于生活压力,上了几天学,又放弃了,开始卖文。也就18岁的年纪吧,凭一支笔把自己负担起来,然后就出名了。抱着小说稿一家一家地敲杂志社的门。苏青对胡兰成讲她“傻不经事”。其实,对于世俗里的琐碎,她不大在意,但对于自己热爱的,倒世故得很。那个时期,物价飞涨,她囤积了那么多白纸,用来给以后出书作准备。许多人劝她在非常时期不要出书,她说:打铁要趁热。
然后就遇到了胡兰成,用她姑姑的话讲:不过是伪政府中的一个小文员,你何至于这么隆重地去见。遇到知音了嘛,非不如此,不成。胡某人是真懂得她,说出何等漂亮的句子——读张爱玲小姐的文章,像踩在钢琴上,每一步都能发出音乐……捧人,谁不会啊?但谁可以赞得这么贴心有才华?张爱玲是躲不过的。命里浩劫。
在黄昏的阳台上,看着艳丽得过分的天空谈《诗经》,应该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两个人以虚见虚,不曾落到实处。文字原本是虚无的东西,它无一物可寻,但偏又牵扯人心。
胡兰成这个人中的某一部分,确实聪明,他可以从古典里读出直见性命的东西来。这一点,跟文青张爱玲有着致命的相通之处,两个在精神上共通的人,又是多么的难得。所以,就那么着了。
结婚的时候,姑姑送给张爱玲一个首饰,说,也算是张家的祖物了,她对他们的结合一直是漠然的。作为唯一在身边的家长,姑姑,这个经风雨历世面的姑姑当然把胡某人看得透。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直到看过《小团圆》,我们才知,原来苏青与胡也曾有过暧昧。当时的张爱玲则通体不详。等她开始明晓一切,又当真是怎样的情绪呢?宛如《小团圆》中,她简直想砍了他,就那么一刀,才解气。
后来又有了小周。胡兰成讲:在汉口这大半年,都是小周姑娘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怎么能……张爱玲好厉害,蔑视道:不过是个奴仆,从前我们家有十几个围着我转呢。说到后来,又把傲慢收起来,低下头来,轻声道:那些照顾人的事,我又不是不会做……
是啊,一个跟你谈《诗经》的女子,她原本也会照顾人的,不过是不屑,时间都花在了写作上。
——可见,男人要的不是精神上的同行者,他渴求的永远是生活中的老妈子。
老妈子在胡兰成的生活里总是层出不穷,比如后来的范秀美,再后来的佘爱珍之流。凡是女人,胡兰成都能看出“好”来,不论是少不经世的护士,还是乡下朴质的劳动妇女,抑或别人遗留下来的亡命妻。甚至逃亡前期一夜,寄居日本朋友池田家,同样有韵事流传。胡兰成这个人简直几乎仿佛坦荡得无耻又无畏。
我的孩子的爷爷也是张粉。我跟他讲:张爱玲23岁就写出了巅峰之作,好不简单啊!他老人家不接话,径直说起张爱玲对于死亡的态度,言下之意,她死得特别有尊严。绝食,一切都安排得那么理性。他看了西岭雪的《西望张爱玲》那本书,一直持此种看法,坚信她是主动把自己饿死这一说。
炎樱这个角色选得再好不过,简直活过来,“兰你,兰你”地叫着,第一次见面,拉着胡的手,说你身上有一种圆润的光哎,就是雨夜弄堂口发出的那种光。仔细看胡兰成的照片,还真是。炎樱的文学素养很高,既做了张爱玲的体己读者,又是与她同一平台的对话者。那个时候的张爱玲真不寂寞。
她跟苏青真的不搭调。曾经一起出席会议什么,对谈什么的,互捧什么的,挺让我纳闷。后来,张到香港才终于对邝文美说起真心话,苏青的书畅销,我一点都不感到威胁。知道这个事,多年的迷惑终于解开一条缝。原来一己猜测并非空穴之风。原来如此这么而已。
想想真讽刺——女友早已跟自己的男人有过那么一夜,傻不经事的她浑然无知,一头兴冲冲把自己砸进去,一直到底,最后那么伤痛至极。
曾在一家国外网站看见过一封信,洋洋几万言,胡兰成写给炎樱的。读起来,简直有《诗经》的古风。估计这个事张爱玲不知道。或许还是知悉的。后来,在美国,炎樱曾陪同她一起去拜访胡适,再后来,就没有下文了。《同学少年都不见》里,据说也涉及到炎樱。那表明她们之间的现实关系也生疏了,可能源于诸如此类的长信?也不可知。
说东说西,我们简直似乎对张爱玲的一生了如指掌,可,真正,谁又懂得她呢?
巅峰之作依然在那里,23岁的年纪写出来,好厉害的张爱玲啊。现在的一切都无损于她。一个一直在高处的人,有才华的人,注定要在俗世受些苦的。
受苦,又能怎么样呢?
二
千里迢迢地,张爱玲跑到温州寻“夫”,乍见,胡就不高兴:你怎么来了?还不快回去!张一下扑到怀里:我要见到真实的你。后来,雨中散步,她要他取舍。胡开始了布道:我做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只有惜忍,没有挑拣。
到这里,真是惊讶一下。这个人真是诈猾得可以,他似乎吃定了张爱玲的精神境界,从容地把现实中的事情过渡到古典中来,以虚无的东西来对待感情,所谓没有分别心。若说,对于人生困苦寒顿种种,用惜忍的情怀对之,也许是个大丈夫,持宽厚之心的君子,对于感情的拣择,却是唯一而不能够的。后来,他又突然回到现实,倒把张爱玲逼到墙角,似乎成了她的无理了:一个(小周)在牢里关着,一个在全国的榜单上通缉着,你何苦来哉?言下的意思,你傻不傻啊,还要我选择什么呢?
若换成别的妇女,也就打个马虎眼过去了,丈夫的小三远在汉口的牢里,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呢?但张爱玲不同,在感情的世界,她不要雾数不清,是要直见性命的。这是她的天真和干净之处,终究是个实心眼的人。
后来,舅舅舅妈跑到她母亲处告状,舅舅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说她“满嘴毒牙”,在小说里把黄家糟蹋得不成样。舅妈更是哭得一把鼻涕的:我也就死了一个女儿啊,她怎么那么刻薄呢?黄逸梵轻轻道:她那是小说笔法,怎能当真?
实心眼的张爱玲一辈子都在写着“近身的事情”,后来在美国,依然如此,只不过把母语换掉,在英文里回忆家族史,多年以后,又被别人翻过来,读者看着,还是亲。一个人需要多大的抗力,才能把自己的一生仔仔细细地回忆抚摸,一遍遍地,没有嫌弃,一如既往扑进去沉溺?
电视剧到后来,有些潦草。1950年出国,在车站接受检查,然后镜头直接切到给赖雅写信——我原本如此熟悉她在香港的那段经历,就那么哗啦一下跳过去,仓促得紧。后来有一个镜头,老头子赖雅把她领到书房,指给她看:我帮你买了一个松木的书桌,还有一个书柜,不知你满不满意?张爱玲讲:比起我在香港的,这里简直是天堂了。
就是这点谦卑和惊恐,让人替她难过心酸——她曾有过的,是些什么样的逼窄日子?
这个女子,寻寻觅觅,在偌大的世界兜兜转转,不过是求一方安静,一张书桌——不停地书写,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在没有人交接的时刻,欢悦,强大。
从温州回来,歇了一阵,元气又恢复过来,署名“梁京”连载《十八春》,依旧好,那种“我将只是萎谢了”的绝望,不过是一时情塞自甘低迷的糊涂话而已。
也是好景不长,开文代会时,她旗袍出场,遭遇到中山装和风纪扣们的窃窃私语。革命了!这样的一革,民国的文气彻底断绝,连余脉都没留,文学为意识形态服务的岁月来到了,怎么呆得下去?连昔日友好都敢在公车上非礼起自己来,她自嘲又自恨:汉奸妻,人皆戏。九十年代初吧,在《读书》上看到《遥寄张爱玲》,感叹良友难逢,张爱玲真是友好天下。直到把《小团圆》看了,不免有促狭之心:倘若不是宋邝夫妇极力劝阻,《小团圆》早日问世,那还有《遥寄张爱玲》的份么?
这次走,是时代的错误。一走,走得那么远,再也不回来。林式同有一次打电话给她,说自己要去上海。她握着话筒,呆立良久——满壁苍然,看着叫人无言。
两次感情都不完满,一个劲地拖累,前者是精神上的折辱,后者算怜惜她,书桌都买来,她也曾有过憧憬,重披纸衣,像儿时的宏愿,比林语堂还要畅销。可是,纽约不是上海,再也不能了。
成全一个人的,除了文气,还有地气。她的一生不知坏在哪里了,后来,重回香港挣钱,给瘫痪的丈夫养病,连买喜欢的一双鞋也要等到打折,这种赚钱养家的行为对她的才华和身心该是怎样的折损,那种苦辛没法言语,想起来都叫人痛。
她每一次对于男人的选择,都是从心,而不是从物质。从精神出发,然后才落实到现实里,所以千疮百孔无以生还。她把自己送得那么彻底干净,然后换回那么多的酸辛疲惫。
想想张爱玲的一生,总是令人愁苦。
许多女性包括她的母亲,活起来总是那么反讽,黄逸梵终日拎着一箱子古董,满世界地飘游,不过是寻找一个好归宿,结果依然客死异乡,依然一个人。把艰辛疲倦都咽下去了,一滴不剩的,魂断处,什么也没有,一双手始终是摊开着的。
若知如此,还不如留在上海,以惜忍,以不挑拣,克己复礼地把一个妇人的日子过下去。从往至今,多少女性,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就你能?就你是新女性?你究竟到底可以能到什么地步呢?
这么写——又该是何等心灰……
三
最近学到一个词——朱黛犁然。是别人形容张充和的小楷。一面端详张充和的字,一面感叹这个“朱黛犁然”用得再好不过,格色,准确,尤其“犁”字好,让人想起开春百土待兴之时,走在田畈,这样的情景历历在目,水牛行前,执犁人在后,把板结的稻田锨开,一垄垄的泥土,整齐新鲜——转而又想起另—个人来,张爱玲姑姑张茂渊也配得起这四个字。她整个的人给人第一印象就像是张充和的一幅小楷,干净,整洁,简劲,幽雅,既精明干练又不失女儿态。严晓频把眼镜戴起来,就真的成了张爱玲的姑姑了,到底是上海人,把张茂渊那份拒人又暖人的气质演绎得恰到好处。
张爱玲为一点零花钱而大伤自尊的那个时段,想吃豆沙包,姑姑记牢了,大张旗鼓地做起来,没有豆沙,就用芝麻酱代替,蒸了许多,喊张爱玲去厨房吃,张爱玲不顾烫,大口吞咽着……姑姑在一旁开导:你别生你母亲的气,她是专为你考大学的事回国,加上她男友在新加坡,她是两头牵挂,心情可能不大好……张爱玲从母亲那里失去的,终于在姑姑这里得到了。那一刻,姑姑特别母性,既是母亲又是朋友——其实,父辈母辈,只管我们的穿衣吃饭,只有朋友才是用来知心的。张爱玲自从“关禁闭”事件以后,就一直跟姑姑居在一起,大学没能毕业就开始写稿跟姑姑分担房租了。
姑姑是张爱玲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一个从小缺少母爱的人终于在姑姑那里得到了补偿。她们俩简直是相依为命。姑姑先在外资银行工作,然后又转到电台,日本兵端着枪看她念新闻稿,后来她就把这辞了,去电影院做翻译。姑姑真是那个时代里的独立女性,留学回来,把自己全责地负担起来,虽然感情屡屡不顺,但一点都不影响她的完美,虽然到耄耋之年才穿起婚纱。同是出国留学受新式教育,姑姑要比黄逸梵更彻底更独立。不知怎么的,黄逸梵在我印象里,总是别扭,她精神上的小脚始终没有去掉,整日拎一箱古董东飘西荡,为的是什么?不过是想找个好归宿。《小团圆》里张爱玲有一段白描,她自己刚刚到港大念书,母亲随后几天也到了,这次途经香港并非去看望女儿,而是前往新加坡与男友会合。母亲居在五星级宾馆了,张爱玲放学后去看她。她整天在女儿面前讲她如何经济窘迫,却居在五星级宾馆里逍遥,而女儿在港大省吃俭用每次都是第一名。看到这一段,觉得讽刺,也终于懂得为什么到后来,她认识胡兰成以后,非要把胡拎给自己的一大箱钞票换成金条还给母亲。看到那几根金条,她母亲伤心欲绝。是啊,女儿何至如此,把曾经的学费一点不少地还给了自己。
也许,张爱玲受到的刺激太深了,所以,等自己一旦有了钱,就迅速报了“仇”。有时,我们对于父母,也会报“仇”,为一点小小的自尊心。吉林女作家格致多年以后,听姐姐跟母亲吵架,姐姐忽然一气之下说出来一个秘密,童年的时候,格致与弟弟同时发烧,母亲只抱着弟弟一个人去医院。当格致知道这个,恨起自己的姐姐来——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她对自己的母亲是生分的,说自己一直在文字里称她“母亲”,而不是“妈妈”,当然,“妈妈”更亲近一切,称呼“母亲”仿佛隔着一层。等到自己结婚成家,她也坦然,也想是个儿子。是否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即便她是一个母亲?
扯远了。继续说姑姑张茂渊。她真是我所喜欢那一种女性,独立,自尊,不慌,不乱,不像那种靠爱情过日子的女性,总是把自己弄得纷乱,仿佛生命的主轴就是爱。有人一辈子对于爱情依靠着,精神上的依赖比物质上的依靠更让人狂乱。当然,所谓爱情,有,总归好;没有,也不至于活得面色土灰。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理做后盾呢?那真是里里外外都把自己承担起来了。还是从《小团圆》里,我们得知姑姑曾经爱上过堂哥抑或表哥,一次竟然把黄逸梵的股票偷偷卖了去填心上人的投资失败的缺。为此,姑嫂还闹了点小不快。对于爱情,都是飞蛾扑火。到后来,姑姑用理智阻挡住自己继续涅槃,而作为嫂子的张爱玲母亲,简直是扑进去把自己烧糊了,跟着—个个男友转战东西,到最后,落得孤单一人客死异乡。
姑姑真是好样的,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把自己搞得充实又丰富,仿佛一天到晚笑着过日子,隆重的乐天派——看吧,到了老年,依然有劲头折腾,若换作别人,谁七十多岁了还兴冲冲地穿婚纱?典型的把浪漫主义贯穿一生的人——朱黛犁然,真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