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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灯

时间:2024-02-09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林望荷  阅读:

  “他们每个人都叫她等,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归来。”

  ——《江南十二笺·辛辛玉芙》

  第一章 大寒

  腊月里,宣城落了场薄雪,跟着飘来的风啊雾啊,把粉水街堆得迷蒙,像罩了层揭不开的纱。辛玉芙端了梯子搭在门前,几下就爬了上去,手里还拎着两只红灯笼。

  “姐,往左边点。”辛立焕在下面帮忙扶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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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你仔细扶着啊。”辛玉芙伸长了手往门檐上挂,细细两根手指,一触到那钉在门檐上的钩子,灯笼的绳子就跟着挂了上去。风一吹来,写了“辛”字的两只灯笼就荡来荡去。

  “这字写得可真好。”有男声从底下传上来,辛玉芙低头看去,那是个穿着中山装的男子,还戴了副眼镜,短发往后梳去,露出来的眉毛像两滴墨一样,晕成清秀的两条线。

  “吕先生好。”辛立焕忽地出声,惊得辛玉芙一下就红了脸,原来是弟弟的先生。

  吕见山还看着辛玉芙:“要不要帮忙?那么高,你够得着吗?”

  “不用,我马上就下来了。”辛玉芙的脸更红了,她想到自己还穿着条长裙,虽说下面还有条长裤,但在陌生男子前这样露裙底,总归是不好的。

  辛立焕拉着吕见山的袖子:“先生今天怎么来了?”

  “我来讨只灯笼,谷先生说你们家的灯笼是粉水街上制得最好的。”吕见山瞥见门上的春联,上面写着——九州瑞气迎春到,四海祥云降福来。

  吕见山拍拍辛立焕的头,笑着说:“立焕啊,你父亲的毛笔字写得这么好,你也不要把你的字给落下了。”

  辛立焕狡黠地笑:“先生,您这可猜错了,这些字都是我姐写的。”

  辛玉芙下了梯子,对上吕见山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既是立焕的先生,还请进来喝杯茶吧。您说要灯笼,家里的灯笼都是我爷爷制的,先生只管拿就是。”

  辛立焕拉着吕见山进了屋,关门的时候,外面挂着的小红灯笼还在荡啊荡,吕见山觉得同这个姑娘的相遇有些不真实。

  辛老爷子一听是立焕的先生,挑了好些个灯笼递到吕见山的手上,弄得他左右手都像结了堆大红柿子一样,他连连摆手:“辛老爷,可别塞了,我都没手掏钱付账了。”

  “你是立焕的先生,哪能让你掏钱。”辛老爷讲情义,不肯收钱,吕见山也不好意思当真白收人家几个灯笼。

  两个人推托礼让后,辛老爷子一拍桌子道:“吕先生,不如这样,你是文化人,收你的钱,太俗。立焕说你在门口夸芙丫头的字写得好,那你也写几个字给立焕,权当抵这灯笼钱了。”

  吕见山自小就在外留学,写惯了钢笔,这毛笔字是真见不得人。可看那辛老爷的盛情,实在是不好拒绝……而辛玉芙那厢已经把笔墨纸砚都捧了出来,对上她笑意盈盈的嘴角,他咬咬牙,写就写吧,大丈夫不必畏畏缩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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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久没握毛笔,吕见山的手一蘸上墨就抖,墨汁在纸上洇开,他索性心一横,大着胆子写了起来,横横竖竖,不过堪堪写了“碧血”两个字,他竟觉得后背发热。他把笔搁下,看向辛玉芙:“还是辛小姐来接着写吧。”

  辛玉芙看向辛老爷,辛老爷微微点头,她便提笔把后面的“丹心”二字补上。四个字挤在一块儿,吕见山的字就像放大了的钢笔字,毫无章法可言。吕见山有些惭愧:“看来该好好练字的不是立焕,而是我这个当老师的。”

  “哪里,哪里 ,你是教英文的,是我这个老头子糊涂了。”辛老爷子一边说,一边把桌上的字小心地收起来。

  外面又落了小雪,辛老爷就让辛玉芙送送吕见山。两个人一人撑了把油纸伞挡雪,并肩行在粉水街的小巷里。吕见山回头时又瞥见辛家大门上的对联,问她:“我听到辛老爷唤你‘玉福’,可是那个‘福’字?”

  辛玉芙望过去,雪光和屋檐上的灯笼把“四海祥云降福来”这一句映得亮堂,她脸一红,垂下头:“不是,是‘芙蓉’的‘芙’。”

  “好听。”吕见山笑得爽朗,然后朝她挥手作别。她立在巷口看他走,雪花落在她的肩上,像做了场梦一样。

  第二章 惊蛰

  这个梦的延续是在花朝节后,辛玉芙打算带辛立焕一同出去踏青,乍暖还寒的三月,这么晴的天不常有。

  辛立焕却在书房念着她听不懂的英文,得空了才回她:“姐,你自己去吧,吕先生要教我们排话剧,过些天我们要演出呢。”

  像是有什么星子被唰地点燃了,辛玉芙一听到那个名字,手里画灯笼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她不着痕迹地问:“什么话剧呀?像梨园里上的《锁麒麟》《捉放曹》吗?”

  辛立焕扑哧一笑:“姐,你太落伍了吧,我们演的话剧都是吕先生从国外带回来的本子,《美狄亚》,你没听过吧?”

  辛玉芙愣住了,她还真没听过。辛立焕不再同她说话,她默默低头画着做宫灯的绢纱。她想,如今电灯这么流行,谁还会用灯笼呢?!就像从前她听的那些曲子一样,时兴的都去看西洋话剧了。这时代走得太快了,只有她还踌躇茫然着。

  学校表演话剧的那一日,辛立焕也拉了辛玉芙去看。礼堂里坐着的都是学生,辛立焕早早去了后台换装,辛玉芙坐在角落里,有胆大的男生过来搭讪:“你是哪个班的,怎么没穿校服?”

  辛玉芙咬紧嘴唇,没有回话。她在心里祈祷,就一小会儿,让我当一小会儿的学生吧。

  “好看是好看,怎么像不会说话似的。”那男生小声嘀咕,又转身去和其他人说话了。

  一直沉寂的舞台忽然亮了灯,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从大幕布后面移了出来。辛玉芙伸长了脖子,却辨认不出来哪个是辛立焕。但她一眼就认出了吕见山,他没戴眼镜,穿了身不洋不土的袍子,衬得身形高大。他们都念英文,她听不懂。

  辛玉芙鼓起勇气问了刚才来搭话的那个男生:“同学,这剧讲的是什么呀?”

  那男生怪异地瞅了她一眼,跟她解释道:“说的是美狄亚被她的丈夫背叛了,要另娶他人,她在实施报复。”

  “女子也敢这样胆大?”

  “那当然了,演美狄亚的是谷先生,她说了,女子一样可以抗争,男女本就平等嘛。”

  辛玉芙看向台上,美狄亚化着恐怖的妆容,做着夸张的姿势,吐出的每一个英文句子,都像是串串石子,接连砸进辛玉芙的心里。

  涟漪四起。

  戏演完了,吕见山老远就看见了辛玉芙,他朝她挥手,她想过去找他,他却被身边蜂拥而上的女同学们给围住了。

  辛立焕跟辛玉芙说:“姐,你自己回去吧,我和同学再玩会儿。”辛玉芙拉开礼堂的大门,独自往外走去。

  小雨里裹着春寒,辛玉芙把夹棉的小袄又裹紧了些。

  “辛小姐。”吕见山小跑过来,手里抱着把伞,“上次去你家借的伞,一直没机会还,正好今日落雨了,你可以撑回去。”

  他怎么会没有机会还呢?立焕天天在学校里上课,他递给立焕就可以了呀。还是说,他想……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般,辛玉芙又不敢往下想了。

  她接过伞,却看见他袖口处已经有棉絮跑出来了。

  吕见山不好意思地把那处破洞给掖进去:“让你见笑了,破了也没拿去缝。”

  “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我帮你缝。立焕爱到处玩,经常把衣裳划破,都是我帮他缝的。”她想,他这话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没有可以替他缝衣裳的人?连那位演美狄亚的谷先生,也不会给他缝衣裳?

  “这,真的可以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当然可以啊。”

  吕见山说着,就要把外套脱给辛玉芙,碰上冷风吹过来,他又打了个寒战,辛玉芙被他弄得忍俊不禁:“吕先生,你还是先穿上吧,我过两日再来取就是。”

  “好。”

  第三章 清明

  但是,没等到辛玉芙去取棉衣,她就又见到他了。

  粉水街上柳裁缝家的柳姨来买灯笼的时候,辛玉芙正在绢纱上描仕女图,这是做宫灯用的。柳裁缝指着她的画,跟身后的辛爷爷笑:“这仕女画得多好看啊,跟玉芙一样好看,就是一个人在画上待着,看起来孤零零的。”

  辛玉芙知道柳姨是这粉水街上说话最弯弯道道的,她辨不清那话里最深的意思。

  “我没读过什么书,但还是晓得仕女该配才子。现下我这里就晓得个大才子,年岁样貌都与玉芙合得很……”

  辛玉芙听到她的话,笔下一顿,那仕女的裙摆也污了。

  辛玉芙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早到了婚嫁的年纪,若是放在从前,只要爷爷点头,她也就依了柳姨。可如今……如今她怎么又不肯依了呢?

  “柳姨,我还想等立焕大些了再想这些。”辛玉芙说得委婉。

  柳姨听了,更加热情:“哎哟,你还担心这?!人家吕先生是教书的,不正好可以帮立焕补习?”

  “您说的是吕见山先生?”辛玉芙笔下又是一顿,那仕女的裙摆算是彻底没救了。

  “可不是!那日我家老头子看他衣袖破了,要帮他缝,他说不用了,有人缝了。我们追问了好久,他才说是辛家小姐给缝的。”

  辛玉芙再不说话了,在心里嗔怪,他怎么把这些事都告诉别人。柳姨塞给她一张戏票,朝她挤眉弄眼,又拉着辛爷爷出门说话了。

  辛玉芙到戏院时,吕见山已在门口等着了。他穿了身青色长衫,雨后的粉水街里浮着雾,她站在雾里看他,看得不太真切。

  “你来了。”他对她说。

  那日的戏唱的是《红拂传》,她听到邻桌有人夸这个演红拂女的角儿很有大师程砚秋的味道。

  “你觉得唱得好吗?”她问他。

  “说实话,我不大听得懂。”吕见山答得惭愧,“是柳姨说你喜欢听戏,我才买的。”

  辛玉芙觉得耳朵有些发热,没敢再问,她低下头,瞥见他的脚,有些大,不禁出了神。

  他问她怎么了,她小声说:“我以前给立焕做鞋时,嫌他脚大,爷爷却说男儿脚大好,脚大是要走天下的。”

  吕见山觉得她这个模样很是可爱,存了逗她的心思:“你放心,我就算是走天下,心总是被什么给拴牢了的。”

  “见春光里百花开遍,撩人春色是今年……”台上的唱词游丝一样飘进辛玉芙的耳中。

  她小声嘟囔:“好生听戏。”

  戏散场后,吕见山约她去游芙蓉园,他说那园子的主人是他的友人,里面种的木芙蓉少说也有几千株。

  他们走到城郊的芙蓉园时,已是黄昏了。淡淡的晚霞像辛玉芙以前画的仕女的裙带,很温柔地缠在远处的树梢上,淡得要褪去的样子。

  他们边走边说话,辛玉芙跟他讲她从小听的戏、背的诗,他就同她讲他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直到天边的晚霞散开来,忽明忽暗的,城郊的路又小又窄,吕见山怕她脚下不好走,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湿湿的,他的手心也像他的人一样温润。

  “吕先生,我觉得我被你诓了。”辛玉芙看着眼前的园子,木芙蓉是不少,却没有一株开了花的,都是些稀稀疏疏的叶子,有的刚冒了嫩芽,有的已经碧绿纷拂[没这个词哦]了。

  “我可没诓你,是真要带你来看木芙蓉的。”他牵着她走向一个建在湖边的凉亭。凉亭中央的石桌上端放着一个锦盒,他将锦盒打开。

  “呀。”她双手掩唇,一声惊呼泄出来,“好精致的簪子。”

  吕见山拿起锦盒里那支雕了芙蓉的玉簪,将它插进辛玉芙密密的发里。这夜的月光好,映得湖水也清澈透亮。

  吕见山握着她的手,指着湖中她的影子道:“你看,那芙蓉可不就开在水里?”

  风吹起阵阵涟漪,她的倒影也跟着悠悠晃动。

  “是玉芙啊。”

  关于那夜的记忆,都止于他的这声轻叹。他说这玉雕芙蓉簪很配玉芙,他说,要带她看的芙蓉,是玉芙啊。

  第四章 谷雨

  眼见要入夏,天气变得快,辛玉芙几乎天天接送弟弟上下学。路过吕见山的办公室,她就塞给他几枚早熟的杏子。

  “是我们家的树结的,今早我一推开窗,枝丫上的黄杏都快挤到书桌上来了,看起来好喜人。你拿去饭前吃一颗开开胃,这季节怕你厌食。”

  “不如你陪我吃饭,我会更开胃。”他忽然凑到她的耳边。

  他说话的热气扑过来,吓得她连手里的杏子都没拿稳,滚了好几颗到地上。

  吕见山蹲下去,笑着帮她捡杏子。集齐了,他把杏子都放进她的手里,大手紧紧地裹住她的小手:“这下可要拿稳了。”

  “玉芙,等我忙完手里这些事,我就带你去上海见我父母。”他还握着她的手,她的手里握着杏子,她想问他,为什么你家在上海,却要来这小镇当个中学老师呢?

  可她还没得及问,远处的谷先生就过来找他问问题了。他松开了手,她也默默地往回走了。

  这天的天气依然很好,暖风吹着,吕先生说下个月就是小满了,辛玉芙很喜欢这个词,现在,她只想她的生活里可以有小小的满足就好了。

  第二天傍晚,辛玉芙照常去吕见山的办公室,吕见山却不在。倒是谷先生在整理吕见山桌上的资料,她见辛玉芙在门外踌躇:“辛小姐是来找吕先生的吗?他最近有事在忙,今天应该不在学校了,你进来坐吧。”

  辛玉芙笑着说:“不了,我去接我弟弟。”

  “辛小姐等一下,”谷先生追了出来,她站到辛玉芙的跟前,“我想和你聊聊,关于见山的,可以吗?”

  高大浓密的槐树长在道路的两侧,槐花结了苞,她们徐徐走进暮色里。

  “我姓谷,叫谷渭崖。”这位女先生笑着说。

  “我看过您演的美狄亚,真的很美,没想到您连名字也这么美。”辛玉芙低头踩着脚下的草叶,“我的名字就不太好听了,俗气得很,初见时,吕先生还以为我的名字是‘金玉福禄’的意思呢。”

  “他这人一向喜欢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谷渭崖回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辛玉芙想,谷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说起来,我和见山已经认识快十年了。我们两家算是世交,我们的父亲都是最早的那批革命人士,后来他们去欧洲避难,我和见山也就跟着一起去留学了,直到前年才回国。去年见山来宣州当老师,我也就跟着来了。可我发现,好像最近见山与你很亲近。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了,他也没待我这么亲近过……”谷渭崖停下脚步,看着辛玉芙,“辛小姐,恕我直言,你与见山不是一路人。”

  辛玉芙沉默了一阵,才开口:“我明白您的意思,他是受过好教育的文化人,而我不过是个祖祖辈辈做灯笼的小女子。可我也说不清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就好像我们以前就认识一样,纵使我们读的书不一样,受的教育不一样,家里的背景也不一样,可我觉得我和他是离得很近很近的。”

  月色又深了几分,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到离学校很远的地方了。辛玉芙辨不清谷渭崖的表情,她正欲同谷渭崖告别回家,谷渭崖却忽然开口对她大喊道:“渭崖……”

  辛玉芙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就被人从身后缚住了,她挣也挣不脱。谷渭崖连忙转过身跑开:“别抓我,我什么都没看到。谷先生,我先走了,我还要回去看我弟弟。”

  辛玉芙被身后的人拖着往后退,她想大声呼救,想告诉后面的人,她不是谷渭崖,是辛玉芙,可她的嘴被堵得死死的,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第五章 立夏

  江老九夹起一块烧红的烙铁放进水桶里,空气里瞬间响起瘆人的滋滋声,一阵白烟从水桶里冒出来。

  他有些为难,他干审讯这么久了,很少遇到这么嘴硬的人。他问什么都问不出来,可笑的是,这人还一直说自己不是谷渭崖。呵,他们可从没抓错过人,即便是抓错了,按上头的指示,也是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

  这个谷渭崖,他们是知道的,一家子都是搞革命的,整出了不少幺蛾子,早在上海就上了通缉令,抓了好久都没抓到,前两天才发现原来她一直都藏在宣州的一所中学里。

  江老九从桶里舀起一瓢水,泼向架子上被绑着的、已经昏死过去的女人。刚刚泡过烙铁的水很烫,一下子就把女人烫醒了,脖子上裸露的皮肤迅速冒起了燎泡。

  “姓名。”

  “辛玉芙。”

  “还给我嘴硬?”

  她奄奄一息:“我说了,你们真的抓错人了。”

  “我告诉你,不管抓没抓错,你进了这牢里,你就是编,也得给我编出些东西来。”江老九把那块烙铁直直地放到她的胸前,空气里瞬间弥漫出一种诡异的焦味。

  辛玉芙痛得一下子就昏厥过去,她多希望眼前这一切是场梦啊。

  “说,你来宣州干什么?”

  是的,这些都是梦,只要她可以醒过来,她就还坐在家里画灯笼,粉水街的初雪才刚化开,爷爷还在唤她去写春联。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在密谋什么?”

  她把春联写好了,写的是:九州瑞气迎春到,四海祥云降福来。有人还夸过她这副春联写得好,是谁呢?

  “吕见山!”江老九揪住她的头发,像是要把她的头皮都扯开来,“那个吕见山是不是你的同党?”

  梦醒了,她睁开眼,眼泪湿了一脸,她仍在这不见天日的暗牢里。

  门外有人在敲门,江老九放下烙铁,大步走了出去。辛玉芙大口喘着粗气,像条濒死的鱼。

  她听见江老九在外面的说话声,他笑得粗犷,走路的声音也粗犷,军靴踏着地板就进来了。

  辛玉芙无力地闭上眼,知道新一轮的折磨又要开始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江老九走过来,替她把手铐解开,她身子一软,一头栽到了地上。

  江老九顺势踹她一脚:“还不快滚回去,晚了,我又把你铐上去。”

  江老九饶有趣味地看着地上这个蠕动的女人,像看着一条挣扎的死虫。

  辛玉芙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往前爬,水渍、草根、死老鼠,都在她的身侧,但她不怕,只要大牢的门还开着,她就还能往前继续爬。

  家里的杏子肯定熟透了,一颗一颗堆满了枝头,如果立焕不摘的话,怕是浆汁都要溅到书桌上了……

  第六章小满

  “阿芙,粉水街落一场雪的时候,爹爹就回来。”

  “不,不要去,爹爹,我听说上海城里到处都是蓝眼睛、金头发的魔鬼,还有会吃人的长辫子大怪物……”

  “傻阿芙,那不是魔鬼,是外国人,长辫子的是电车,能把人们送回家。”

  “那爹爹会被电车送回家吗?”

  “不会,只有在上海有家的人,才能被电车送回去。爹爹的家啊,在粉水街,在小阿芙的心里。”

  ……

  “求求你们,救救我爹爹,他现在好冰好冰。我们会筹到钱的,求求你们……”

  “爹爹,你骗了我,上海这些金发的、黑发的,都是冷漠的魔鬼,长了辫子的电车也不能把我们送回家。”

  “小阿芙,你不要怕,以后粉水街开始化雪的时候,就是阿爹回来看你了。”

  ……

  好冷啊,是什么湿湿的呢?像是爹爹走后的第一年,雪化成水滴到了脸上。是爹爹回来了吗?

  辛玉芙用力睁开眼,辛立焕总算止住了哭泣:“姐,你终于醒了,柳姨他们都说你活不成了……”

  “立焕,我梦到爹爹了,是他把我叫醒的。”她虚弱地开口。

  辛立焕一听,忍不住又哭了,他知道他是有个爹的。

  在他一岁的时候,父亲跟人一起去上海淘金,最后却落了个客死异乡的结局,阿姐还去上海看过他。至于娘亲,在父亲死后不久就改嫁他人了。带了孩子的女人好难再嫁的,他和阿姐啊,就靠着爷爷做灯笼、靠着邻居一碗饭一勺汤地给养大了……

  “姐,你不知道,有人说看到你被人抓了,是爷爷挨家挨户去求,粉水街的爷爷奶奶们都闹到警局去了,才把你救回来的。”辛立焕看着伤痕累累的阿姐,只恨自己无能,让她受了这么多罪。

  “那你要帮我好好谢谢他们了。”辛玉芙目光涣散地望着床顶,“立焕,最近学校的功课多吗?”

  辛立焕明白她问这话实际上是在问什么,他犹豫着说:“姐,打你进去后,吕先生和谷先生就没来上过课了……”

  吧嗒一声,她听到窗外的杏子落地的声音,这果实太熟太沉了,枝丫都盛不住了。

  她气若游丝地说:“立焕,你去把树上的杏都摘了吧,熟了不吃,怪浪费的。”

  辛立焕点点头,开门又关门,在温软的日光里,他听到阿姐屋里传出低低的啜泣声。

  先是压抑的,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第七章芒种

  辛玉芙从牢里出来后,精神就有些恍惚了。她变得小心翼翼,连睡觉也要点灯,也不爱出门,一切细碎的声音,她听了都会如同惊弓之鸟。

  有次她跟着辛爷爷糊灯笼,糊着糊着,眼泪就下来了,她伸手去揩,满手的胶水便入了眼睛。从那以后,她看东西也看得不大明晰了。

  五月末下了一场大雨,辛爷爷去山上砍做灯笼用的竹子,脚滑,一头就栽进了山沟里,再也没能爬起来。

  办丧事那天,辛玉芙和辛立焕的娘亲找来了。她是来把辛立焕接过去的,从柳姨的口中,辛玉芙知道了一些关于娘亲的事。她过得也不好,现在的丈夫生大病,他们没有子女,并且以后也不会有了。

  “阿芙,你放心,这间房子,还有你爷爷的积蓄,娘亲一分都不会拿。”这个满脸风霜的女子,紧紧牵着儿子的手,对自己的女儿嗫嚅着开口,“阿芙,希望你能替娘亲想一想。”

  辛玉芙明白娘亲的意思,一分都不会拿,也就是一分都不会再给。她和她现在的丈夫需要的是个儿子,而不是一个眼睛半瞎、进过监狱的累赘。

  他们走的那一天,辛立焕对辛玉芙说:“姐,你等我,等我长大,等我变得更强,我带你走,再不让你吃苦。”

  辛玉芙拍拍他的肩,她晓得她的立焕还有很长的一生,他聪慧、善良且勇敢,不该在粉水街陪她糊一辈子灯笼,只有娘亲能负担起他的成长,她也相信她的弟弟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只是,他们每个人都叫她等,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归来。

  辛立焕走后的第二天,风雨大作,辛玉芙听到有人敲门,她一开门,竟是消失许久的吕见山。

  他一身黑衣,被雨水浇得透透的,辛玉芙扶着他进了屋,才发现自己的衣裙上染了好大一团血,她赶紧替他找药。

  她没问他谷渭崖的事,也没问他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只安静地上药。

  “玉芙,我回来了,我来带你去上海,明早我们就走吧。”烛影摇曳,他看着为他忙前忙后的女子。

  辛玉芙停下手里的动作,说了声“好”。

  药上完了,已是深夜,外面的雨也小了,她极为平静地说:“吕先生,今晚你可以先回你的住处吗?我想一个人收拾些东西,明早你在渡口等我,我们走水路去吧,粉水街上我就认识可靠的船家。”

  吕见山点头答应,他走出院子,看了眼庭中已经没有杏子的杏树,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段日子她经历了什么。那晚谷渭崖急匆匆地来找他要回上海时,他就知道他们暴露了。

  他再三逼问,谷渭崖才把辛玉芙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不能硬闯大牢,只能在辛家疯狂找人的时候,偷偷往他们的大门缝里塞信,告诉他们辛玉芙是被错抓去了牢里。

  他身上还背着任务,他们已经暴露了,所以哪怕知道她被救出来了,他也不能轻易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吃的苦、受的痛,他都知道。但没关系,他会带她去上海,把这些都跟她讲清楚,包括那场被她遗忘了的他们的初见,他也要告诉她。

  ——告诉她,在好多年以前,他去探望他当医生的舅舅,遇见了在大厅里抱着病重的父亲哭得昏天黑地的小姑娘。

  那时她看到谁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看到吕见山同这里的医生关系好,就哭着求他救她父亲。

  吕见山也听人说了这对父女的事,她父亲早就回天乏术了,但他仍拿自己的压岁钱替她补了大半的医药费。

  那时候,她还不叫他“吕先生”,她叫他“好心的大哥哥”。

  后来,她扶灵归乡,他也去了国外念书,再见时,他是带着一身秘密的教书先生,而她,则成了他学生的姐姐。

  究竟是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还是他从未遗忘过她呢?

  第八章 小暑

  其实如果这事被组织知道了,肯定会骂他不知防范,万一那辛玉芙专门骗他到渡口,然后又去警局告密,他就没命了。

  但他坚信辛玉芙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他第二天如约去了。可他并没有等到辛玉芙,他只等到了一个船夫。船夫递给他一包东西,里面装着一件棉衣和一支芙蓉玉簪,棉衣的袖口已经缝好了,船夫说:“芙丫头说上海太大了,她思想老旧,也没文化,不敢去的,让先生您呀,以后好好地过。”

  吕见山不信,拎着行李箱就要回城,他要去问个清楚,老船夫一把拦住他:“现在城门都关了,外人都进不去,你怎么回?!我出来的时候正盘查着呢。”

  吕见山拎着行李箱回也不是,去也不是,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又问船夫:“她可还留了其他的话给我?”

  “这,不大好听,老头子就不讲了吧。”

  吕见山紧紧地捏着行李箱:“大伯您直说便是。”

  “我和你原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没说过爱或者喜欢。我却因为您和谷先生遭了那么多罪,眼睛也弄得半瞎,我实在是没办法再和您一路走,说难听了,我甚至还有些怨您。”

  吕见山闭上眼,想象着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握着行李箱的手已经忍不住微微颤抖。老船夫叹口气:“走吧,老头子划船送你。”

  那天早晨的雾很大,让人以为空气里甚至还飘着小水珠,浸得吕见山的双眼也湿湿的。

  怎么会这样呢?

  那样温柔的女子,像木芙蓉一样的女子,总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怎么就不要他了呢?

  揣着这个问题,吕见山一路乘船到了上海,后来又揣着这个问题去执行各种艰难的任务,甚至结婚那天,对着美丽的妻子,他还是忍不住想起那张递给他黄杏时羞涩的脸……他多想啊,想去到粉水街的那家灯笼铺里,替当年的自己问上一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直到六十年后才得到答案。

  他去北京开会,遇上了作为优秀实业家代表的辛立焕。多年前的老师与学生,如今,两个都成了头发花白的老人。

  一阵寒暄之后,吕见山还是忍不住问辛立焕:“你姐姐如今还好吗?”

  他心里其实没别的意思,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次生死,与妻子也是互相扶持着过来的,年少那点情思早已看淡,他只是想求一个困扰了他六十年的答案。

  辛立焕神色很是复杂地看着他,那眼里的情绪太多了,看得他甚至想躲避这种注视。

  “吕先生,如果是六十年前,我见到你,定会和你打起来的,可是如今我晓得这太平盛世离不开你们的努力,那些对你的怨啊恨啊,也就慢慢淡了。”

  吕见山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姐六十年前就去世了,她是替你顶罪走的。你刺杀了在宣州的特务头子,没有人去认罪,你以为你会那么顺利地离开?!后来宋船夫都和我说了,他是白天送你离开的,实际上我姐夜里就去认罪了。”

  “其实我姐早就认出你了,她说你就是那位多年前在上海诊所里帮爹爹垫医药费的大哥哥。还有,她第一次见你写字时就起疑心了,指尖厚厚的茧,刚好长在了要握枪的地方;提笔就写‘碧血丹心’,哪个中学老师会送学生这种书法字?!她一直都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所以哪怕在牢里受了那么多折磨,她也没把你供出来……”

  吕见山是乘火车回去的,火车穿过隧道,黑黑的玻璃映照出他苍老的脸。白天辛立焕说的那些话,他还记着,火车轮子在轨道上行驶,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哐当声。他没忍住,六十年前没流的眼泪,在这一刻,全部涌了出来,湿了一脸。

  乘务员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他哽咽着摆手:“没事,想吃杏子了。”

  乘务员笑他真是个老馋虫:“这时节,杏子早都过季了。”

  他却哭得更厉害了:“是啊,杏子都落完了,再也吃不到了。”

  粉水街上的杏子都熟透了,这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那些杏子寂寞地变黄又坠落,却再也不会有一个少女,伸出雪白的双手,小心地把它们摘下来,又小心地送到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手里。

  于是,那么多个夏天就这么过了,他们的一生也就这么过了。

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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