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欢把手里的保温盒搁在床头柜上,给靠在病床上的谢云胸前垫了块儿毛巾,打开保温盒递到她面前,说:“趁热吃。要不要我喂你?”
谢云摇摇头,脸色有些难看,用那只完好的手接过勺子,没滋没味儿地吃了几口馄饨,又抬眼看看谢欢,微微出神。窗外有风吹进来,将谢欢橙黄色的绵绸裙吹得轻轻扬起,谢欢低垂着脖子,正在帮她整理生活用品。记得做姑娘时,谢欢就喜欢穿黄色衣服。谢云不明白,这颜色是救过她命还是怎么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何依然爱它?要知道,这颜色对四十出头的女人极其不友好,衬得她气色不好脸色蜡黄,眼珠子都是黄色一般,加上她不使用口红,嘴唇看不到半分血色,人又瘦弱单薄,整个人就像一张黄裱纸。谢云觉得嘴里的馄饨难以下咽,曹小天刚才说的那些话还在耳边盘旋。
谢云将手里的勺子放下,担忧地说:“姐,你……没事儿多和赵豆豆聊聊天,孩子大了,了解一下他的想法。”
谢欢听出弦外之音,忙碌的手停下来,直起腰纳闷地看着她:“豆豆怎么了?”
谢云一只手端起保温盒,把它放到一边,看着谢欢轻声说:“豆豆他……退学了。”
“不可能!”谢欢断然否定,斩钉截铁地说,“豆豆那么乖,他怎么可能做出这么离经叛道的事!”
离经叛道?谢云觉得好笑,她一个名校毕业从事体面工作的白领,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往,而谢欢一个卖卤菜的,讲起话来咬文嚼字,动不动就四个字的大词往外蹦。谢云没接她的话,有的事,早说晚说都得说,她斟酌着说:“赵毅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估计他不敢跟你说……别看我,我也是刚刚听曹小天说才知道的。豆豆他……去校长室要求退还他十五万元借读费。”
谢云没敢告诉谢欢,其实赵豆豆是威胁校长,不退还借读费,马上省巡视组来市里巡查时,他就去举报。现在的孩子,哪怕是小学生、初中生,懂得的门道都很多。赵豆豆能拿出向巡视组举报的办法威胁校长,实在不足为奇。
这事让曹小天很没面子。都知道赵豆豆是曹小天的关系进来的。
谢欢呆若木鸡,震惊与绝望掠过心头,眼前冒金花,差点儿晕倒,她伸手一把扶住病床撑住身体才没让发软的腿跪向地面。泪水慢慢地溢出来,她咬紧嘴唇,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他……居然……去退学……”
谢云苦于肚子上的伤口疼,无法动弹,她担忧地看着谢欢,劝她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别难过,也别和赵豆豆较劲,你就生这么一个孩子啊。”
谢欢稳了稳神,大脑清醒了些,眼睛急得通红,不死心地追问:“校长同意了?他一个孩子,他懂什么?校长起码应该经过我们家长同意吧?”
谢云静了半晌,干脆点醒她:“近期有巡视组来市里检查……学生要求退学退款,这个节骨眼儿上,校长能不同意吗?办手续时通知赵毅去的。”
望着谢欢煞白的脸,谢云又说:“这几年查得紧,借读的人凤毛麟角,再有钱都进不去,是曹小天找的关系做的担保,结果……曹小天有点儿情绪很正常,毕竟这件事给他带来不少麻烦……”
谢欢把头缓缓抬起,犹如从沉睡中苏醒的老人,疲惫又茫然,她轻轻地打断谢云的话:“我不信。我们豆豆不会这样做的,他不会这么对我的。我要回家听他亲口对我说。”
路边的树叶仿佛是一瞬间变黄的,风吹过,几片叶子落在谢欢脚下。街边商店橱窗的玻璃映出她纠结在一起的枯发,谢欢仰起头抹了一把泪。她的梦,长满翅膀,不断地冲出视野,飞向辽阔的天空。不是说现在的四五十还算年轻人吗,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曾经的豪情壮志,在老旧的箱底折放着,还有那些梦想,翻出来依然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
口袋里没有面巾纸,谢欢冲地面擤了一大把鼻涕,将沾满鼻涕的手在树上擦了一把,无视路人鄙夷的目光。突然明白为什么有的老人可以肆无忌惮,插队、无理取闹、辱骂别人、占便宜……因为他们放弃了自我,自暴自弃。在日益衰老中,他们陆续失去了容貌、健康、关注、能力、才华等,没有人关注他们,他们也不再关注任何人,他们变得随心所欲,摒弃一切社会规则。看,地面的那些枯叶,它们和她一样为累而老,因老而落。此刻,谢欢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沮丧消极的老人,只想扑倒在地上不管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