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一脸不高兴地对她说:“这老太太,还请住家阿姨?生怕人家偷她抢她。去食堂买饭都担心我昧她钱,特地吩咐给她买点儿蛋糕,指定要六块钱一斤的那种!你说这种人,不顾自己年老体弱,又不舍得麻烦儿女,还不信任保姆阿姨,一个人照顾瘫痪多年的老伴儿,你说她是高尚呢,还是想不开?搞不懂!”
谢欢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她小心地瞥了一眼病房那边,提醒护工小声点儿,护工无所谓地将手里的盆摔摔打打,嘴里依旧叫嚷着:“这老太太,有钱着呢!自己是退休医生,老伴儿听说是卫生局的离休干部,竟然这么抠门……”
谢欢有点儿尴尬,不愿意再和她多说,洗好碗筷径直回病房去了。
谢云让谢欢回家休息,医院有护工帮忙,谢欢并不放心留她一人,去领了陪护的椅子和毯子,简单洗漱后躺下闭眼休息。月光照进来,投在墙壁上的阴影一道一道的。有鸟从窗前飞过,阴影被揉碎。谢欢睡不着,头脑一片混杂,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认识到生活的真实面目。平常里,又有谁能看清自己忙碌的蛛丝马迹究竟是被哪条主线串连起的?她很少有意识地去观察反思当天的生活细节,只是凭着感觉过一天算一天。唯一引起感慨的,无非就是脸上出现的皱纹、头上日益增加的白发。人就是菜籽命,落在肥处枝繁叶茂,老太太工作好,儿孙满堂,命算好的吧?她的儿子们落的地儿够肥吧?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觉得老太太有什么值得羡慕的。有时候,无趣的生活让她感觉无路可走,所以只能闭眼一再前行。她一直和谢云比,小时候和她比学习成绩,成年后比丈夫,后来比儿子……比,似乎成了她的本能,在攀比中,除了让自己更加郁闷不甘,浪费精力消耗时间,让她每天过得虚幻又无聊,还让她得到了什么?想想交出去的十五万,她为什么一定要让儿子上无中呢,其实一中每年的一本升学率有百分之九十啊……可是,现在重新让她选择,她依然要出十五万借读费,让赵豆豆走进无中。
夜深了,隔壁病床的老太太发出低低的呻吟声,迷迷糊糊中谢欢突然睁开眼睛,她总算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了:赵毅说急着赶回去给赵豆豆做晚饭。赵豆豆不是在无中上晚自习吗?他应该在无中的食堂里吃晚饭。
谢云总算通气,可以吃东西了,谢欢交代完护工,便离开医院去菜市场买了葱姜蒜和肉等,掐算着时间,准备好汤料,将馄饨皮擀得绵薄如纸,充分搅打的馅料香嫩咸鲜,做好后她尝了两个,味道真的太好了。她将煮好的馄饨装到保温盒里,汤头洒了小葱香菜,滴几点麻油,清爽又开胃。剩下的馄饨放进托盘里塞入冷藏,可以给赵豆豆当宵夜。谢欢留了张纸条贴在冰箱上,拎着保温盒换鞋出门。临近医院大门的街道,有七八家快餐小吃店。它们的客源主要来自医院病人和陪护家属,路过门口时,招揽生意的店家扯着嗓门喊:“进来吃饭喽!现点现炒的各色菜蔬,鸽子汤、黑鱼汤、排骨汤啊!有蛋炒饭稀饭、面条、包子、馒头啊!”那些叫卖的字眼儿以递增之势叠加、摞高,最后轰然坍塌,压得谢欢无比烦躁。哪像她做生意,没有任何叫喊吆喝,一番忙碌卤好板鸭后,抖落一身疲惫,静静地坐在柜台后。柜台下,放着一本《枕草子》,无人斩板鸭时,谢欢便归隐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中。想想这些店家们,他们和她一样忙碌,无非都是为了家庭、为孩子争取更多的价值罢了。
病房门口,从她的角度刚好看见曹小天不耐烦的脸,背对着窗户的他,整张脸隐在光源的阴影中,双眼蹿出的愤怒和不屑被谢欢捉个正着,谢欢一惊,曹小天已经朝门口走过来,差点儿和她撞上。曹小天看见她,脸上表情很微妙,蹙着眉冲她点点头,算是招呼了。望着他的背影,谢欢不满的情绪涌上头,恨不得将手里的保温盒砸向他脑袋。谢欢站在门口,脸色惘然,她吸口气,消毒水的刺激性气味瞬间盈满肺部,直达神经。曹小天在她和赵毅面前一向姿态很高,所谓拿人手软,他们从来都是接受馈赠的一方,一年到头,衣食住行,哪一样好处没受?包括赵毅的汽车修理店,曹小天给他介绍了不少客户。这个社会,尊重或鄙视一个地位比你高、活得比你好的人容易,但要关爱并尊重一个地位比你低、活得比你差、处处还占着你家便宜的人就不那么容易了。曹小天对他们那么轻慢是不经意间带出来的,这种不经意的透露,是发自内心的轻慢。他很少参加他们的家庭聚会,忙碌是一方面,不屑、感觉无聊懒得参与才是主要原因。家宴时,曹小天总是坐在宾首,赵毅每每敬他酒,他都推辞不胜酒力浅尝辄止。他不是不能喝,只是看喝酒的对象是谁罢了。使唤起赵毅来,曹小天是毫不客气,譬如将他家的旧沙发扛到楼下、将他家堵塞的下水道掏一掏、开车去几十里外的镇子上给他父母送点儿东西……每次使唤完赵毅,他也不会让赵毅空着手,冰柜里吃不掉的鱼肉、不骑的自行车、不穿的羊毛大衣等,都会让赵毅带回去。有次赵毅帮曹小天扛一袋所谓的有机大米上楼,闪了腰,谢欢不满地发着牢骚,赵毅却揉着腰乐呵呵地指着两只羊腿和几条鱼,说:“你看,妹夫这还给了我这么多肉呢!不是家里的亲妹夫,谁给你啊?”看着满足的赵毅,谢欢想起《法门寺》里的太监贾桂,明武宗让他坐下来说话,贾桂说,奴才站惯了,不想坐。当一个人自知不如人,即使别人想要跟你平起平坐,你都不敢把自己当人。谢欢恨铁不成钢地把这个观点说给赵毅听,赵毅对上她的目光,不解地说:“你们女人就是敏感,还玻璃心。家里亲戚,说什么使唤不使唤的。就算隔壁邻居喊一声,我也得搭把手帮忙啊。”这话说的,大义凛然的。谢欢也不禁怀疑起自己,她是否真的玻璃心?只因为她活得不如曾经期待的那般?人一旦怀疑自我,底气便弱了,她再不敢和赵毅说这样的话题,有点儿无地自容,觉得自身过于狭隘。人家被使唤得心甘情愿,领着小恩小惠感恩戴德的,她一个没出力气光得好处的人,有啥资格说三道四?所以此刻,面对曹小天的轻慢,她的不快更多来自于曹小天对谢云的忽视,妻子病了,他不来照顾就算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居然还甩脸子和病人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