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小区大门,谢欢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去店里收拾一番再绕道去医院。
她现在不想面对谢云,不想面对任何人,只想独自一人消化所有的情绪。
观音巷里原本就不繁忙,这个时间更是少有行人。巷口的路灯发出橘黄色的光,偶有步履匆匆的夜行人打破安静,谢欢用力拉开卷闸门,刺耳的声响令她顿生厌倦,看着稍显凌乱的店内,谢欢一动也不想动,干脆拖出摇椅,摆放到店门口躺坐上去。瞪大眼睛望着夜空,她想起少年时期那把驱赶炎热和蚊子的鹅毛扇,想起半夜苦读时为了躲避蚊虫而将双腿插入盛满水的水桶,想起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以及梭罗手中的那把斧头……那把斧头,和她整日挥舞的那把斩板鸭的刀,一样的锋利。
借着昏黄的路灯,谢欢打量着自己的掌纹,它们粗糙弯曲又坎坷,这是苦闷的象征,从小她就是个太会胡思乱想的孩子。那时候的她,常常会在学习的时候,对着窗外的樟树着迷,她会想着她的理想,她的未来,可生活最终回馈她的,是深深的无力和迷惘。望着巷子深处,在那最深处的深处,是一片明清时期的老房子,那里也是她少女时期成长的地方。现在,通往那里的巷子黑漆漆的,两旁是破旧不堪的平房和阁楼,它们曾经辉煌过,时至今日还在背负着繁衍生命的重托,你听,那巷子深处传出来的婴儿啼哭声就是证明。但它已经满脸沧桑,无可奈何地衰老了。曾经满脸稚气又不服输的她,从巷子深处走向考场。最后一场结束,她疲惫地独自朝家的方向游荡,凝望着天际一排小如馒头的云峦,热气从状元桥的河里蔚起,大汗淋漓的她想一跃而下去河底凉快个够,彻底解解乏。考前,她特地从状元桥桥头走到桥尾,听说在状元桥上走一遭,便能搏个好彩头。她试了。她什么都试过了,也真的努力了。她每天五六点起床,晚上十二点多才就寝。她不够努力吗?可在考场上,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好像遗忘了这个世界。或许,这个世界早就忘记了她。她对上大学充满了憧憬和好奇,她不知道大学到底有多大,但她知道,这场考试可以让她赢得所有,也能让她输了全部。下面还有弟弟妹妹,父母只是普通工人挣着微薄的工资,高考这个独木桥她挤不过去的话,她永远乘搭不上电影里的飞机、豪华游轮,她的人生将一目了然。
人的命运未必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果然落榜了。就像启程的蒲公英种子,她即将落脚的地方是贫瘠的瓦砾,她不服,她还想拼一年。父母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收拾整理准备复读的书籍,寻思着怎样将她说服,他们已经替她找了一份纺织厂女工的活儿,她应该为家里出一份力,他们无法供三个孩子读书。父母的想法,谢欢心知肚明。只是他们没想到,外表看起来文静不善言谈的大女儿,骨子里却滋生暗长着叛逆,她和他们长时间冷战,她眼里的冰冷和绝望令他们害怕,从未学会对子女狠心的父母无可奈何。饭桌上,是山雨欲来的压抑,弟弟妹妹谨小慎微地低头吃着饭,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偶尔悄悄抬头觑她一眼。唯独她,奋力用牙齿咀嚼着食物,发出恶狠狠的咯吱声,将碗里的粥喝得稀溜溜响。空气黏稠稠的,喘不过气来,还是父亲开的口:“下周去厂里,关系都找好了。”
“不去!”她声音大得令弟弟妹妹惊落了手里的筷子,父亲死死盯着她几秒钟,撂下碗筷,坐到门口的竹椅上。
母亲叹着气低头咕嘟着:“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或者是父母的漠视和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她,她腾地站起来,将自己吃的碗摔在地上,弟弟妹妹吓得像兔子般缩到拐角。父亲冲过来扬起巴掌要打她,瑟瑟发抖的谢云扑过来一把抱住父亲的胳膊哭喊:“爸,别打姐姐!我不读了……我不读!我进厂里,你让姐姐去复读……”
这个傍晚,她跑到城外的河埂上,抱着自己的双腿号啕大哭。身后的榆树上,有几只乌鸦在她的哭声中聒噪。她想起祖母曾说过,乌鸦催命叫,将有人要去阎王爷那里报到。她害怕起来,好像身后有小鬼在催命似的。她爬起来一转身,看见母亲和妹妹焦虑的脸,谢云满脸的泪痕,害怕又担心地看着她。谢欢若无其事地拍拍裤子上的泥土,对她们说:“走,咱们回家。我明天就去工厂上班。”
那些令她伤心不堪的往事,此刻穿越痛苦,再次来到她面前,却平淡至极。它们再不能给她带来刻骨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