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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身而下

时间:2024-05-07    来源:馨文居    作者:潘小平  阅读:

  01

  周四晚上,方东平接到余朗打来的电话,说是从澳洲回来了,让他去一趟,有他姐姐带回的东西。方东平的姐姐在澳大利亚做访问学者,余朗和她是中学同学。正好有一个案子,需要到雅典大厦取证,忙完了工作上的事,方东平就下到九楼来了。

  余朗是市工商银行行长,她的办公室在雅典大厦九楼。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走进余朗阔大无边的办公室时,方东平还是感到惊讶。太豪华了,非常非常的豪华,豪华得方东平都不敢看了。

  三姐,怎么跟宫殿似的,我那破庙,给你当茅房也不够格吧。

  方东平是市刑警队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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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平,姐记得你不贫嘴呀,怎么学这样了?余朗笑着说。

  余朗在家排行老三,方东平小时候,喜欢跟在姐姐的后头,所以和她的同学都很熟,和余朗尤其亲热,一直喊她三姐。

  余朗拿出一个小盒子,是姐姐方东辰带回来的,也不知什么东西。方东平说我姐就这样,往回带也带点值钱的东西呀,这么一个小包,金子也没多少。

  打开看看,是给母亲捎的治心血管病的药。

  接着余朗又递过来一个纯银质的小盒子,打开来,银灰的丝绒衬垫上,是一枚价值不菲的白金领带夹,上面有凸出的英文字母,十分精巧。余朗说平平这是给你的,三姐走得匆忙,也没给你带什么。

  方东平掏出烟来,点燃,深深地吸一口,说:三姐,我都三十多了。

  余朗笑了,余朗说三十多了,我就不能喊你平平了?

  方东平想起儿时骑在余朗肩头看野电影的情景,心里闪过一丝温柔的惆怅。

  余朗的办公室里,铺着华美的地毯,全黑的底色上,是灿然而奢侈的多彩金花。方东平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又摸摸巨大班台细腻光洁的桌面,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惊讶。

  他想我所熟悉的三姐,过着一种我们多么不熟悉的生活啊。

  大雨哥和飞飞,在那边都还好吧?

  这是说陈大雨,余朗的丈夫,几年前去了澳大利亚,把刚读小学的儿子陈子飞也带出去了。他们夫妻感情一直很好,什么时候出来,都是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但是有一回,方东平领着人突击行动,对全市的歌舞娱乐场所进行大清查,结果在本市最臭名昭著的娱乐场所百卉谷,撞见陈大雨喝得酩酊大醉,他进去的时候,看见他正拥着一个三陪女,在做一些不堪入目的动作。方东平感到震惊,他很快退了出来,让刘小杰去讯问。刘小杰就让他贴墙跪下,报自己的单位,陈大雨就吓得把裤子溺湿了。

  等折腾得差不多了,方东平在外头也想妥当了,这才慢慢踱进去,喊了一声:大雨哥!就这一声,把陈大雨的精神喊崩溃了。

  陈大雨就是那以后出去的,他走前是省政府一个要害部门的处长。方东平不知这一切余朗是否知道,反正他是严密封锁了消息的,对自己的手下甚至使用了威胁手段,因为这对于余朗来说,毕竟太残酷了。

  正这么想着,就听见有轻轻的敲门声,一声请进之后,门无声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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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个很惹眼的年轻人,穿着异常整洁,他有些腼腆地问:您有客人啊?

  余朗没吱声,仿佛不怎么高兴似的,方东平一看,就很识趣地站起来说三姐,我走了。

  年轻人很有礼貌地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进了电梯,退后一步,等待关门。方东平觉得这个年轻人很面熟,但又不太像实际生活里的人物,他肯定他是在最近热播的哪部电视剧里看到过他,但是哪部电视剧呢?这么酷?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也可能是拉赞助?

  不过尽管三姐看上去有些不乐意,还是能看出他们之间很熟。

  这么想着,方东平不由得笑了,他想我这是怎么了?真是干公安干久了,看见谁都要审视一番。而外头,刘小杰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看见方东平从楼里出来,一边摇开车玻璃,一边伸出头来大喊:队长!快!快点吧!

  方东平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走,他顶不喜欢的就是刘小杰的咋唬。

  突然,他觉得有些异样,是那种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的感觉。他本能地抬起头,往楼上看,这时就见一团黑影,从高得眩目的雅典大厦上飘然而下,“噗”地一声,落在离方东平不远处的麻石地面上。

  是一个人。

  事后方东平不止一次地想,原来一个人从空中落下来,只发出那么细小的声音。

  人肯定是死了,雅典大厦下面的广场,是用红麻石铺成的地面,这使它看上去有一种古老的奢华。看刘小杰已经身手敏捷地窜出去,几步就抢到了现场,方东平就不忙着往跟前去了,他转过身来,寻找楼上开着的窗户。但还是迟了一步,很多窗子都打开了,有很多人伸出了头。这时楼里的人也开始反应过来,乱哄哄地往尸体跟前跑,只听见刘小杰大声喊退后退后!退远点!别把现场破坏了!

  方东平掏出手机,点点刘小杰,然后给队里打电话。

  雅典大厦的保安部长一脸惊慌地跑过来,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方东平想这个熊样还当部长?嘴里却说你不要害怕,你只要维持好秩序,不要让人围上来就行了。正说着,法医老何到了。法医老何一言不发,点点头,戴上手套,开始工作。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从楼上的不知哪个房间坠落下来,但这并不等于说就不存在着谋杀。老何首先要检验的,是他坠落时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是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三四岁,脸差不多摔扁了,面目全非。西服上虽然浸染上了大片大片的血迹,但仍可一眼看出来,是高档名牌西装。

  方东平吃惊地发现,他的领带上,别着一枚和余朗给自己的那枚一样的,澳大利亚的白金领带夹。

  

  02

  和方东平判断的一样,人是从余朗的办公室里坠落下来的。

  他不可能从别的房间,他没有那么快。从方东平走进电梯到他走出大楼,顶多也就三分多钟的时间。方东平仍然能够感受到他转身时衣冠楚楚的风度,和含蓄而腼腆的笑容。他站在门边,看着他走进电梯,一直是很有礼貌地笑着。然后就是“坠落”,几乎是当着方东平的面,他从九层的高度快速地坠落下来。

  之所以仍然在使用“坠落”这个词,是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无法确定他的坠落是一种什么性质。

  方东平快步走进余朗装饰豪华的行长办公室,没有像他一贯的那样有礼貌地敲门。

  余朗正站在落地窗前,好象沉浸到什么情绪中去了,听见有人进来,没有转身。

  方东平不着急,他自己坐下来,然后示意刘小杰随便坐。

  “东平,你想知道什么?”

  余朗转过身来,问。

  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窗外正落霞满天,只能看到她抱着胳臂,优雅地站着的剪影。

  “他的身份。”方东平异常简洁地说。

  死者郑小天,二十二岁,工会的文体干事。据余朗说,他这天下午来找她,是来递一个职工保龄球大赛的审批报告:“五•一”快到了,他们要在行机关举办一场赛事,把行里的业余文体活动搞得活跃一点。

  “这场活动需要多少钱?”

  “16000元。”

  方东平没说话,虽然在他们刑警队,500块钱以上就要他亲自批,但他仍然知道,16000元根本不需要经过余朗这一关。

  这区别就仿佛人民币和美元的比价。

  不过他不想戳穿,在银行内部,余朗被称作“大行长”,或被直接称为“老板”。“老板”不管百万以下的钱。“那么,他因为什么跳下去的呢?”

  余朗走过来,直视着方东平的眼睛:“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把报告递给我,坐在那等着。大约一两分钟后,他起身走到窗边去,再后来是拉窗的声音,等我抬起头来,人已经不见了。”

  方东平有些受不了这样的逼视,他移开眼睛说,“我能看看那份报告吗?”

  现在报告已经到了方东平的手上。这是一份打给工会主席的报告,申请16000元的“五•一”活动经费,这笔钱除付给“皇冠保龄”12000元外,剩下的是饮料消费。

  方东平抬起头,礼貌地告辞:“余行长,谢谢您的配合,您能指定一个人,和我们联络吗?”

  走出门后,刘小杰就说这纯粹是胡扯蛋,队长我要这么说你信吗?

  方东平当然不信,他说走!上19楼,找那个赵主席。

  工会赵主席是余朗指定的联络人,此刻他将脸皱成了一条苦瓜,看见方东平他们进来,牙疼一般地站起来让坐,又牙疼一般地坐下来。

  他显然已经接到了大行长打来的电话。

  “怎么说呢,”他犹犹豫豫地说,“这个同志,我们也是不大了解。”

  方东平愕然,方东平问他不是你的手下吗?怎么说不了解?

  原来郑小天刚刚调来不久,也就两个多月吧,他原先的单位?他原先的单位是省歌舞团。

  方东平想起来了,郑小天是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最近一个什么台正在热播的电视剧《爱是死去活来的感觉》中,他扮演男一号,一个很讨少女欢心的小白脸。

  方东平当然不会无聊到去看这种电视剧,他是在广播电视报上,看到的关于他的访谈和大幅照片。

  怪不得这么眼熟。

  问到这种报告怎么会直接送到大行长手里,赵主席很为难。赵主席说怎么说呢?这种事情,直接送过去也是有的。

  方东平笑笑,说依您的看法,郑小天为什么巴巴跑到大行长的办公室里去跳楼呢?

  赵主席仍然牙疼似地吸气,说怎么说呢?要我说,巴巴跑到行长的办公室去跳楼,这不是典型的神经病吗?!

  刘小杰问那你的意思是他神经不正常喽?赵主席一听,耸然色变,正色道: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我会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吗?!

  边上的人都面无表情地工作着,看上去很忙。方东平知道这种情况下问不出什么来了,就吩咐刘小杰回队。

  不是上下班高峰,电梯里只有开电梯的小姑娘一个人,等方东平他们进来后,很漠然地问几层?刘小杰说底层。刘小杰又说小姐认识19层的郑小天吗?他主演的电视剧最近天天晚上都在热播。

  小姑娘不说话,没听见一样。看看已经下到2楼了,再不有戏就不可能有戏了,刘小杰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刘小杰说唉,我怎么就这么不讨女孩的喜欢呢。

  “那个郑小天,”小姑娘突然开口了:“在碧云山庄有一幢别墅。”说完又无事人一样,低下头看书。

  

  03

  碧云山庄是本市有名的高档住宅小区,全国城市小区建设的样板。从建成以后,每年总有一到两个城市小区规划会议、城市园林绿化会议等等,在本市召开,即是因为要到碧云山庄参观。山庄深广阔大,花木葱茏,濠水缭绕,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高贵。所以小区管委会主任也就牛得很,对方东平他们的查询不配合,说是有责任为住户保密。

  操!刘小杰说,不过是暴发户的一条狗,见了穷人,就这一副嘴脸!

  一边说着,一边走出门去。

  管委会主任气得满脸通红,说你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你?

  方东平只当没听见,操起桌上的电话就打,让小区派出所所长跑步过来。

  小区派出所所长就跑步过来了,跑得满头大汗。他进门就说方队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案子了?接着就手忙脚乱地泡茶。

  方东平不理他,气氛就有些尴尬。等冷场冷得差不多了,才吩咐说王所长,你让主任配合一下。

  他平日里喊他大王。

  主任只好掏钥匙,开柜门,好一番动作,才很不情愿地把住户登记册抱出来。

  让方东平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幢价值80多万元的别墅,登记的是陈大雨的名字。

  陈大雨已经走了有两年多了,而碧云山庄的这个别墅群去年才交付使用。方东平想了一下,要求管委会主任打开别墅,他们要依法检查。

  是一幢二层建筑,300多平方米,装修得异常豪华。刘小杰说乖乖!这要花多少钱哪,得一二十万吧?派出所大王说小杰你真老土,一二十万,五六十万也打不住!光这一套卫生设备,进口的,就是七八万块!

  方东平不说话,他想人真是疯了,花七八万块钱弄个茅房,茅房弄成这样,那卧室又该是什么样呢?

  他走进楼上的卧室,一眼看见的,是里面挂满了一个气质高雅的中年女人和郑小天的合影,再就是奶油小生郑小天个人的,和真人差不多大小的黑白大照片。

  哎,刘小杰说,这个女人是谁?他妈妈吗?

  方东平没理他,他想这个女人是谁呢?不像是他妈妈,他们依偎得太紧了。他原来以为,能够找到的是余朗和郑小天的合影,潜意识里,他已经把郑小天定位于余朗的情人了。

  看来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

  带走一张合影照,他们火速返回雅典大厦。方东平急需向开电梯的小姑娘了解情况。

  “你怎么知道郑小天在碧云山庄有一幢别墅?”

  小姑娘倒也不像一般的询问对象那么害怕,她笑笑说你说我怎么知道?

  方东平傻眼了,他有些尴尬地看看刘小杰,示意他来问。

  “你大概觉得,我一个开电梯的,不该知道什么秘密吧。”小姑娘又说,不过是很友善的语气。

  说起来很简单,有一天晚上很晚了,余朗和郑小天一起下楼,在电梯里交给他一串钥匙,并且具体地说了那幢别墅在碧云山庄的哪个方向。

  “他们谁会在意我呀,我一个开电梯的,在他们眼里,还不跟截木头一样?”

  方东平吃惊地看看她,发现她说这话时,很是心平气和。

  方东平临离开时,很想摸摸她的头发,她还是一个没成年的小女孩呀,居然一点也不害怕。

  心理素质真好。

  回到队里,立即就把已经摸到的情况,向刘局和政委作了汇报,刘局说小方,怎么那么巧,偏你在场,一个人就飞下来了?

  方东平很懊恼,方东平说我巴不得当时是刘局您在场,这样就不用我夹在中间作难了。

  知道了余朗和方东平两家的渊源,两个局头并没有让他回避,局长说回避什么?你要想贪赃枉法,是我能挡住你了,还是政委能挡住你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怎么就怎么的吧。

  不太信任的样子,不过局长说话一贯如此,方东平已经无所谓了。

  现在的关键是,够不够立案侦查。刘局说我看可以,你们不是已经侦查了吗?余朗这个女人我见过,市里设立见义勇为基金,她拿了30万块钱,会上除了纵铭,谁的账都不买,傲得很。

  纵铭是市委书记。

  政委要沉稳得多,政委先点上三颗烟,一人递一颗,然后说东平,我预感案子可能会很复杂,你心里要有些准备,先从照片入手吧。

  

  04

  余朗不认识照片上的那个女人。

  “没见过,从来没有见过,也可能是他妈妈吧?”余朗说。

  他妈妈不会这样和他一起照相,不过对此方东平已经懒得再提醒。对余朗,他现在的感情是失望加上不可思议,他想她干净不了了,这一点几乎已经能够肯定了。

  他点上一颗烟,走向窗前,让刘小杰继续。他听见刘小杰在问,余行长,房子的问题怎么解释?你总不会也不知道吧?

  不是房子,小杰,是别墅,房子和别墅的概念,有本质的区别。他想我到现在还是住着老婆瞿红帆电视台的房子,两室一厅,76平米。就那,搬家那天,把刑警队兄弟的眼都晃花了,嫉妒说若是自己的老婆分上这样的房子,一辈子给她当牛做马都愿意。刘小杰谈了几个对象,都没谈成,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他小警察一个,没有房子?队里的弟兄,大多数都和父母一块挤着,局里说是说集资盖房,但谁知又是哪辈子的事情?

  可你看那个山庄奢华的,到处是大片的草坪和喷泉,以及高大的原生树木,现代欧式风格的别墅散落其间,如同高低起伏的韵律。什么人能够买得起这样的别墅呢?方东平想,仅仅凭工资,余朗买得起?

  余朗说别墅的产权归陈大雨所有,我们已经离婚了,他在国内买房,在哪买,买什么房,是他自己的事情。

  方东平倏地转过身来,看着余朗,余朗笑笑,说平平,你放心,姐会提供给你相关的手续的。

  方东平猛然感到,自己是多么地不习惯余朗的温情。你不是我的三姐了,我也不再是那个走动要你背着的平平。我们彼此已经离得很远很远,尤其是我们的内心。

  余朗可不管方东平怎么想,她居高临下地直视着他,像过去的很多年一样。

  方东平有些恼火,但没有办法。他看看刘小杰,又将脸转向窗外。

  据余朗的解释,别墅是陈大雨委托她照看的,而她将它借给郑小天暂住。刘小杰说郑小天调进工行,也是你给办的吧,不然他一个唱戏的,凭什么能进工行?

  “当然。”余朗承认说,“不过我们工会缺人,也是事实。有一点顺便提醒你一下,郑小天他是舞蹈演员,东艺毕业,受过非常正规的训练。”

  “东艺”是东方艺术学院的简称,它的舞蹈系是该校的名牌专业。

  方东平在窗前听着,有些烦躁地想,一个舞蹈演员,一个拍了一部走红电视的因而可能前途无量的英俊小生,为什么要调进他从未涉足的金融部门?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把他的自杀,选择在这部电视剧播放期间?

  如果他的坠落是自杀的话,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非要在这个时候自杀?

  方东平觉得自己心里一团乱麻,一点头绪都没有。这是最糟的情况了,他想,会不会是余朗的原因,干扰了自己的思路?

  余朗提供给他们的手续一应俱全,去年二月的离婚证书,购房发票,房证,以及各种他们搞不懂的乱七八糟的证件。看来余朗早有准备,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这是一次胸有成竹的犯罪,还是意味着她早就知道有暴露的一天?

  方东平从未有过的疲惫,他甚至不知该怎样把询问进行到底。他说这不好解释余行长,你把这么豪华的别墅借给一个和你身份相差很大的人,今天看来,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余朗不说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梦呓一般地说你放心平平,姐再怎么着,也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养一个小情人在外头的。

  方东平突然就如释重负,他说好吧余行长,今天就到这里。

  已经走出门了,身后的余朗忽然问:你们怎么知道郑小天住在碧云山庄?是开电梯的小丫头说的?

  方东平惊诧于她的判断力,他转回身,笑笑,说不错,您猜得不错,不过我相信,您不会责怪她的。

  这是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对余朗使用“您”。

  

  05

  按刘小杰的意见,这就应该拘传余朗,证据已经很充分了嘛!但方东平不同意,方东平问什么证据?所有的证据都对她有利。她把房子借给谁,那是她的自由,你可以说这不合情理,但你不能说这不合法。

  他就是她的情人,也只能是道德范畴的问题吧。

  方东平主张把重点转移到省歌舞团,相信那里能挖出一点有用的东西。路上刘小杰兀自喋喋不休,说方队根据你的判断,这个什么郑小天可不可能是余朗的情人呢?眼下都兴这个,一个有钱的老女人养一个没钱的小男人,古代叫作面首,现代叫作什么?

  方东平不理他,方东平想这个刘小杰怎么这么多废话呀。也难怪谈对象谈了几个谈不成,这么饶舌,谁能受得了他!

  省歌舞团就大门还能看得过去,大理石门墙上的金字招牌很高雅的样子,里头却破烂不堪,荒草把办公大楼前后的窗户都掩住了。刘小杰说怎么像座破庙?没有人,据说全都跑外场挣饭辙去了,传达室一个老师傅,伸出头来,大声对着方东平他们喊:别进别进!进去也没人——不信您就白跑一趟吧!

  转了一圈,果然没人,刘小杰说这个歌舞团,怎么就能破败成这样呢?团长也不上班?队长看来郑小天的调动,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复杂。方东平说你给我闭嘴!不说话我把你当哑巴了?

  刘小杰让呵斥惯了,并不觉难堪,依然说要我在这样的单位,我也想法子调,有钱使钱,有人找人,没钱没人嘛,卖身求荣也在所难免啦!

  传达室的老师傅说怎么样?不信我的话吧。“唉!”他突然正起脸色,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很仔细地查看了证件,客气多了。

  说到郑小天,他很诧异地说找他?他不是死了吗?

  消息真快。方东平问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自杀,自杀。圆圆不要他了,多好的一对呀,青梅竹马。”

  刘小杰说噢,圆圆,不会是陈圆圆吧。

  陈圆圆是明末名妓,后来嫁给了吴三桂,是刘小杰少得可怜的历史知识中常常拿出来夸耀的一点。

  方东平很想踢他一脚,太喜欢节外生枝了。谁想老师傅却说可不就是陈圆圆吗?原先是个多好的孩子,这才刚红起来几天呀,就学坏了。

  俩人傻眼了,这个什么陈圆圆,一定是个娱乐圈里新近走红的女演员,但他们对这些,一向漠不关心,这会儿只能是两眼一抹黑了。

  回来的路上,刘小杰自告奋勇去找晚报娱乐版的刘智慧,在一次调查取证中,他们相见恨晚。这以后刘智慧多次闹着要调到法制版去大显身手,说是若能运作成功了,一定拿出相当的版面宣传刘小杰。刘小杰说拉倒吧你,宣传我有屁用,要宣传就宣传我们队长。

  方东平说小杰,问仔细点,把能弄到手的都弄到!

  银行那头,一些情况也都陆续地摸上来了,零碎得很,没什么大价值。据行里群众的反映,余朗这个人,工作上很有一套,也十分考虑下头人的利益。工行的房子,在本市的几家银行里,最为宽敞气派,刚分去的大学生,也是一人一套。这几年工行因为呆账太多,效益普遍下降,但比起外省的分行来,他们仍然算好的。另外余朗最大的特点,是有肩胛,底下的人出了再大的事,只要是她事先知道的,一律自己担下来,因此在行里威信很高。

  至于那个什么郑小天,他和余朗的关系是有些异样,但也仅仅是异样而已,真要抓,你还真抓不住她什么。再一说了,她也没给姓郑的什么特权,组织个羽毛球比赛,国庆大合唱什么的,在行里算是最没人愿意干的差使了。没有,没见带他出过差,也没见他们单独在一起过,这次他把报告直接拿去给老板,我们也很意外。

  方东平心里有些毛,那种一团乱麻似的感觉又来了。政委说小方你过来,我和刘局有些话要交代。

  刘局正在打电话:“不就不进常委吗?我刘一民真还没怕过哪个!”说着,愤愤地把电话挂上了。

  政委说老刘你何必嘛,都是为了工作。市局的这届班子,前所未有的团结,政委和刘局老伙计,早先在一个基层派出所干过。所以下头的人日子也好过得多,不用左右逢迎了。

  政委说小方,纵书记的秘书来电话,传达纵书记的指示,对余朗要慎之又慎,市里的很多项目要她支持,平时关系也不错。

  这算什么指示?方东平想笑,就是自己去当书记,也不会说这么没水平的话吧?政委说哎——小方,怎么没有水平?水平高就高在这儿了。对领导精神,我们要认真领会,认真落实,慎之又慎,总没错吧?

  刘局说东平我要说的也是这些,把工作做仔细了,查出问题,我就不饶他!

  也不知他对谁。

  刘小杰兴冲冲地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说大有收获。他说队长你知道那个陈圆圆是谁吗?就是那个《风中雨中阳光中》的女主角!方东平不知什么《风中雨中阳光中》,更不知它的女主角是谁,他厌烦说你就不要说那么多了,拣实质问题说!

  在刘小杰“火!真他妈火”的赞叹声中,方东平弄清了陈圆圆的大致情况。郑、陈二人,都是十一二岁就考进省艺校的舞蹈班,确实是青梅竹马。郑小天后来又进入东艺的一个什么研究生班深造,学历两年,虽然没有学位,不过在舞蹈界已经是凤毛麟角了。这期间陈圆圆也追随他来到北京发展,先是在一些不知名的剧组里演一些不知名的小角色,居无定所,食无常炊,北京人把这叫作“京漂”。一个偶然的机会,为《风中》的导演看中,担纲女一号,一夜之间,便大红大紫起来了。

  在港台地区的人气指数尤其高。

  接过刘小杰递过来的彩色美人照,方东平说是她呀,你也不早说。最近以来,她做的“花之雨”广告天天在中央五套的黄金时段播出,而五套是方东平的首选频道。

  他老婆瞿红帆讥笑他:怎么跟江浙的个体户似的,只看得懂体育频道?

  他懒得理她,一个女人,在外头张牙舞爪也就算了,回家来也张牙舞爪。他老婆是做电视的,让政客们宠惯了,不太有自知之明。

  “那么是这个什么陈圆圆抛弃了郑小天,导致他跳楼自杀了?”

  刘小杰警惕地立起眼:“哎队长!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把摸上来的东西提供给你,怎么看,是你的事了。”

  他点点头,说好!你和王英立即飞北京,去调查这个陈圆圆,把那个女人留给我!

  

  06

  法医老何悄无声息地踅进来,站在方东平的桌前,笑。

  一抬头,把方东平吓得不轻,“干什么老何!你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就进来了。”

  老何说知道我检出什么了吗?这个郑小天,吸毒!

  “噢?”方东平坐直身子,“有多长时间了?”

  老何说不长,大约三五个月,但因为是静注,量已经很大了。“看着衣冠楚楚啊,怎么就吸毒呢?现在的人都疯了!”老何感慨说。

  方东平不得不重新考虑对余朗的调查。

  他仍然找不到感觉,找不到案子的方向,心里也仍然一团乱麻。干刑侦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他想是不是因为牵扯到余朗,自己失去了判断能力了呢?

  如果郑小天是余朗的情人,那么他吸毒可能是出于一种放纵或苦闷;如果他不是她的情人,那么情况会愈加复杂。那就很可能是为了某种需要,以毒品控制他。

  什么需要呢?政治上的?经济上的?或是……?

  方东平想不下去了。

  把情况向两个头一汇报,刘局说还犹豫什么?给我查!

  方东平发现刘局近来的火气特别大,他想是不是进常委的事又泡汤了?官场上的事,都是狗咬狗一嘴毛,方东平懒得操心,就看着政委,希望他说句话。政委就说小方啊,这个案子比较特殊,我看还是从经济入手吧。另外那个和郑小天合影的女人,还没找到吗?

  去年,因为工行的一个信贷处长贪污、挪用公款2600多万元,事情暴露后又挟款700多万元潜逃,国家工商总行、中纪委成立联合调查组进驻,把工行翻了个底朝天,所以经济方面的调查要简单得多。没有发现余朗有经济问题,也可能是她隐蔽太深,犯罪手段太高明,不过就目前的情况看,我们只能认定她没有问题了。

  联合调查组的原负责人,这样笑着对方东平说。

  那么近百万元的别墅,郑小天的毒资,从哪儿出?

  当然,这是假定郑小天是她的情人,假如不是呢,又从哪里突破?

  刘小杰他们回来了,都疲惫不堪的样子,钱不够,回来是坐火车,也没敢买卧铺。进屋就翻箱倒柜,找方便面,泡上刚一分钟,就等不及了,端起来“唏溜唏溜”地喝汤。

  “饿坏了!”刘小杰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汇报:“那个陈圆圆,操!牛得跟巩俐似的,先不愿见,说是要导演批,等导演同意了,她又问我要沉默权。让我一顿吓唬,立刻就老实了。”

  陈圆圆正在拍一部古装戏,她在剧中饰演一个流落民间的王府格格,侠剑柔肠,甚是了得,已经被导演誉为大陆林青霞,预计播出后会再火一把。问到郑小天,她先是赌气说不认识,当刘小杰说出他自杀的消息时,她一下傻眼了,接着就大哭起来。

  “她对他的感情很深,他们已经定到‘五一’结婚了。对他的死,她毫无思想准备,她坚持认为是谋杀。”

  “她一直不知道?已经好几天了,这可能吗?”方东平表示怀疑。

  刘小杰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可能,“队长,我算知道了,什么剧组,就是一个集中营嘛。”

  据他说他们到的时候,陈圆圆正在生郑小天的气,因为已经好几天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了。他们俩从16岁相爱,有过许多值得留恋的时光,但去年以来,郑小天变得让人难以琢磨,行动也神出鬼没,有时往往一连多天找不到他的人影,再见面时也不作解释,问多了,或是暴跳如雷,或是一言不发。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你没问问陈圆圆?”

  “问了,她说她也不知道。十多天前,郑小天突然没打招呼,就到剧组来探班,说是想结婚,问陈圆圆同不同意:同意就‘五一’办了,不同意么就此分手。两人商量了,四月二十八号她回省城,先把证扯了再说。谁知郑小天回去后,刚来了一个电话,就没有影子了。”

  沉思了一会儿,方东平问:陈圆圆提出谋杀,有什么根据吗?

  “没有根据,”刘小杰说,“那个陈圆圆傻妞一个,能有什么根据?她的根据就是他正准备结婚,而她那边又没有什么变故,好好的怎么会想起来去自杀?”

  基本上没有突破,方东平真不知往下该怎么办了。刘小杰说队长要没什么事我得赶紧去晚报社给刘智慧送照片去,我这次给他讨回了一张陈美人的签名玉照。

  方东平说去吧去吧,你什么时候学会拉马扯皮条了?

  看来只能回过头来,拣起工行这一块了。但谁知会是个什么结果呢?方东平想,现在谁也无法预料。

  余朗还是往常的样子,并不因对她的调查,就给方东平脸色。她说平平,姐知道这是你的工作。姐屁股底下是干净的,要不也别想在这把椅子上坐这么牢!

  说罢,很灿然地一笑。

  方东平不说话,坐那看着她,听她喊他平平的时候,心里已没有了往日的感觉。他想时光真快啊,一转眼我们都人到中年了。他想起少年时,有一年夏天,余朗带他到离城几十里的湖湾走亲戚,那家的大哥带他们下湖采菱角,他和余朗两人坐在一个采菱盆里,用手一点一点往前划。到处是支蔓茂密的菱叶,和米粒般白亮的菱角花。远处的水面一望无际,有翠色的水鸟从湖上飞过,周围美极了也静极了。

  那时候的生活多么朴素多么美好。

  余朗还记得那些朴素的日子吗?他想,她会不会在监狱里度过她的余生?

  “三姐我问你一个问题,”方东平说,“仅凭你的收入,能不能买得起碧云山庄的别墅?”

  “买不起,”余朗很坦率地回答,“那别墅不是我买的,陈大雨在澳洲做生意,这点钱还出得起吧。”

  “那么三姐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要是有一个人从我屋里跳下去了,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信不信我?”

  余朗笑了:“不信,这件事也同样令我困惑。所以我也很希望你能揭开这个谜底,不要让我继续背黑锅。”

  正这么说着,秘书快步进来了。秘书说余行长,总行的林处长一行,已经上了飞机,再有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您看您是不是现在就去机场?

  余朗站起来,对方东平说,“我很高兴你今天没称呼我余行长,这说明你心里并不当我是罪犯。平平,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我们无法破译的谜,所以有些案子只能成为悬案。当然,”她笑笑,“我很希望你能把它破了。”

  说完,她就自顾自地快步走出去了。

  秘书礼貌地等在门口,准备关门。方东平本来已经站起来了,一看他这样,干脆又坐下,掏烟,点燃,深深地吸一口。

  

  07

  又是一个一无所获。

  郑小天的母亲终于到了。这是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女性,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看到摔得面目全非的儿子,不像一般母亲那样扑上去嚎啕大哭,而是很节制地流泪,用纸巾擦。郑小天的父亲十多年前去世,儿子进了艺校后,她就改嫁去了广州。这后来的丈夫是个在广州做生意的东北人,她嫁给他时已经五十多岁了,生活上给她的条件很优越,但猜忌心强,不准她和娘家这边来往,儿子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对郑小天的情况,她甚至还没有方东平了解得多。

  看到方东平提供的那张合影,她问:“是这个女人包了我的儿子吗?”

  他无法回答,因为一直到今天,他们对这个女人还是一无所知。他想到底是母亲,真是一针见血啊,也许案子最终就在这个方向获得突破。可是这个女人是谁呢?虽然动用了大量的人力进行调查,前两天内勤小王甚至把省直机关所有这个年龄段的女性都从网上调出来了,还是没有找到。

  小王还要查下头的地市,让他拦住了——从气质上看,她的地位很高。

  刘小杰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说是东市分局上来的线索,有人常见郑小天去大马士革,估计他的毒品来源是“总统”那一伙。大马士革是本市一家臭名昭著的迪厅,聚集了一批社会渣滓,郑小天会去那样的地方么?不过线索上来了,不管有无可能,都要查一查。

  当晚十一点多种,方东平带上刘小杰,去了大马士革。去早了不行,去早了什么也摸不着。正是上客的时候,乌烟瘴气得不得了。迪厅老板三眼皮看见他们进来,抢步迎上去,口里一迭声地说:“方哥,刘哥!方哥和刘哥今儿怎么得空来了?”又回头喊:“小麻鱼!快给两位大哥上饮料!”

  方东平不理他,只顾往里走。三眼皮不敢拦他,就扯住刘小杰,给他上烟。刘小杰说拉倒吧你,我敢抽你递的烟?弄不好就让你暗算了。饮料更不敢喝,谁知你在没在里面下4号?

  三眼皮看看拦不住,就给保安使眼色,让他进去通报。方东平说三眼皮,这次来是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不要轻易错过了。那保安一听,就不敢动了。

  里头光线黯淡,人山人海,一些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蛇一样扭动着,一副迷醉或是痛不欲生的样子。方东平找个角落坐下,抽自己的烟,摆摆手,让三眼皮把他上的饮料都撤了。

  他严禁自己的人,在任何歌舞娱乐场所接别人递上的东西,防止让人下烂药。广西的一个缉毒英雄,就是在歌厅里,接了老板递过的烟,遭了暗算,最后为毒枭所控制,堕落成在公安内部为贩毒提供保护的罪人。这个人被枪毙的时候,痛哭流涕,一定要组织上把自己的教训,通报给广大民警都知道。拿到这份材料后,从不喜欢组织学习的方东平,破例让队里把什么都停下来,学习了半天,并且让每个人都交上一份保证。

  刘小杰抓住了一个人:“队长,这小子卖‘k粉’。”说着,一脚把他踹在方东平跟前。

  “k粉”是一种最新发现的毒品,方东平也是从公安内部的通报上看到,过去在本市还从未出现过。

  方东平看看面前疙蹴着的人:“噢!我说谁呢,这不是‘打不改’嘛。”方东平让他抬起头:“怎么,不贩假药了?”

  “打不改”是过去年代,乡间小孩子的一种玩具,书上叫“陀螺”。因为打得越凶,转得越快,俗名“打不改”。“打不改”曾卫民,从14岁进少管所,几出几进,屡教不改,就得了这么一个“雅号”。他过去在圈子里,是专以贩卖假药著称的,在公安那里,早就榜上有名。

  “打不改”分辨说政府,政府,我可真不是贩卖,我是自己吃。大仓里蹲长了,身子亏得很,不吃受不了。

  “大仓”是看守所的大间,夏天人多的时候,苍蝇都让里头的人气顶得纷纷坠落。

  方东平让三眼皮一起跟他回局,三眼皮不干,刘小杰踢他一脚说走吧,装什么死狗,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你还不要!

  回去就把俩人分开了,先审三眼皮。

  方东平说三眼皮,我最近接着线报,你在迪厅里卖摇头丸,还掺老鼠药。

  三眼皮说我操他线人的妈!让我逮住了,非剁了他不可!

  刘小杰一听,上去一脚,把他跺倒在地:“来我这你还这么嚣张,你他妈反了你了!说!哪几种颜色!”

  三眼皮一听,有些气馁,往下缩缩,说:“也没几种颜色,就是红、黄、蓝三色。”

  迪厅里最近流行的摇头丸,分粉红、橘黄和淡蓝三种,粉红的一种,专门卖给初次服用的人,里头掺了老鼠药。老鼠药吃了以后,人会产生异常口渴的感觉,这样,迪厅里的饮料就卖得好。

  “我看你是良心丧尽了你!这样天打五雷轰的事,你还真敢干啊!?”

  方东平说三眼皮,仅此一条,就够判你几年的了。你老婆快生了吧?你就是为你老婆孩子考虑,你也最好与我们合作。

  三眼皮的老婆,是他歌厅里的小姐出身,比他小十多岁,结婚以后,就洗手不干了。

  三眼皮这才磨磨叽叽地说郑小天的事,他也听说了,他前一阵子是有几次去过他的迪厅,都是很晚了才到,鹤立鸡群的样子,估计是临时没的“货”了,情急之下才找到这里来。但谁给他提供的毒品,他确实不知道。

  “总统呢?也一直没有消息么?”

  “总统”是本地区最大的毒品供应商,他投进本市的毒品,占这个地区市场份额的三分之二。近两年以来,刑警队一直把抓捕“总统”作为自己缉毒工作的重点,但这个人谁也没见过,神秘得很。

  三眼皮说我哪里能见着“总统”?我见着“总统”,您就见不着我了。队长违法的事咱不干。

  方东平笑,说三眼皮你真能自我标榜啊,接着说郑小天!三眼皮就说,因为郑小天长得漂亮,穿得也酷,特别是听说了他是舞蹈演员之后,有几个他认识的富婆,就找到他这里,托他拉皮条,说是若成了,一定重谢,但郑小天似乎不缺钱,把他骂出来了。

  “那么你听没听说,郑小天为什么自杀了?”方东平问。

  这个么,各种说法都有,有说他是他老板的情人的,也有说他让陈圆圆甩了的,还有的,更邪唬,说是香港黑社会的哪个老大,大陆过去的,特种兵出身,看中了陈圆圆,派人来追杀郑小天,郑小天知道躲不过,干脆自己跳楼了。唉!三眼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什么过不去的,非死不可?

  看看问不出什么名堂,在郑小天的案子上,他也不像隐瞒了什么的样子,方东平把刘小杰支开后,准备结束讯问了:三眼皮,这一次我们放过你,你要珍惜政府给你的机会。回去后,要重点收集有关“总统”的情报,回头我给你一张表,你填了,就算我的人,以后直接和我联系!

  三眼皮知道,自己从此要做方东平的线人了。

  

  08

  第二天一到队里,内勤小王就说,局长让他过去。

  局长正坐在沙发上抽烟,屋里烟气缭绕,估计等了有一阵子了。方东平提醒自己要小心,因为局长心情好的时候,都是坐写字台后头,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坐沙发上吸烟。

  果然,局长上来就问:你那个案子,准备拖到什么时候?

  好像我自己不想破似的,方东平有些不高兴了:刘局,拖到什么时候,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大家都不知道。有些案子只能是悬案,一辈子都破不了。说着,赌气地坐到局长的写字台前。

  局长看看抢占了自己高背皮椅的方东平,说吆嗬?还居高临下起来了!你小子都是我惯的!

  方东平见好就收,主动从皮椅上过来,坐到局长身边:刘局您要有点设身处地的精神,多考虑考虑部下的难处。郑小天的案子有特殊性,您得给我点时间。

  方东平一到刑警队,就跟着他,那时他是刑警队队长,所以至今他们之间说话都很随便。再加上方东平破案是一把好手,刘局平日里,难免娇惯他些。

  刘局说东平不是我不体谅,上头催得紧。这个什么郑小天,是个小白脸,社会上知道的人多,影响面大,案子总破不了,多生出多少谣言。

  方东平说局长不是因为小白脸,是因为他演的电视剧,正在省台播放——我还是小白脸呢,我死了,包管没什么人知道!

  刘局说去吧去吧,就这个事,你给我抓紧点。又说,你算什么小白脸?长得黑社会似的!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就接到姐姐从澳洲打来的国际长途,说是听见了方东平的留言,她几天几夜没出实验室了,刚回来就给你打电话。方东平说姐你快说正事吧,你说的每一个字可都是美元。

  方东辰就说,陈大雨在澳洲发展得不错,估计要在国内买幢别墅,还能买得起。而且他也一直说是要回国内去发展的。又说平平,姐也不是让你贪赃枉法,就是余朗那里,你得慎重一些。

  整个一个没有头绪。

  正情绪低落呢,刘小杰打回电话来,让他赶紧打开电视机,翻到省卫视:快快!快一点,再晚就没有了!他想问问清楚,那边刘小杰已经把电话挂了。

  赶快打开电视,再手忙脚乱找遥控器,遥控器不知让一帮小子弄哪去了。等打到刘小杰指定的频道,正好看到一条新闻的结尾:国家工商银行某某处林汀千处长一行,赴本市考察阳光广场项目。

  某某处是总行一个要害处,主管重大项目的投资,处长林汀千,即是那个方东平久寻不着的,与郑小天合影的神秘女人。

  所以当刘小杰回到队里的时候,方东平第一句话就是:小杰,我要给你报功!

  是请功,刘小杰美滋滋地想,这回高了不敢说,三等功是稳拿到手了。

  这回方东平是带着拘传证去的,一进了余朗的办公室,就让刘小杰亮出来。

  余朗笑了,说看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中国的老话,真是没有一句说错!

  说完,仍然是看着方东平,笑。

  方东平有点摸不清她的思路,想不明白这种时候她笑什么。方东平说余朗,我记得我第一次来,也是在这个位置,问到这个女人,你说你不知道。言犹在耳,你如何解释吧?

  余朗说我不解释,我解释什么?有些事是无法解释得清的,你不在这个位置,你不可能知道。

  她说着站起来,抱着胳臂,向窗子方向走,刘小杰一见,一个箭步抢上去,挡在外边。

  余朗有些惊诧地笑着说东平,你们干什么?以为我会自杀吗?像郑小天那样?

  方东平摆摆手,让刘小杰退下来。他太了解余朗了,她不会自我放弃,一死了之,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她都百折不挠。

  他决定开门见山:我希望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

  说着,把余朗班台上的“请勿吸烟”的牌子脸朝下放好,从容点燃一颗烟。

  据余朗说,林汀千处长第一次看见郑小天,是在《爱是死去活来的感觉》的开拍仪式上,这个戏,他们总行下属的文化传播公司,投了一部分钱。后来,林汀千到分行来,说是说检查工作,但临走时余朗才悟出,她是专门来了解郑小天的情况的,关照说郑拍完片子后,如果仍回到省歌舞团来,希望能把他安排在分行的工会工作。这是很容易办到的事,所以余朗当时就答应了。她开始以为郑是林的哥哥或是姐姐的孩子,因为从年龄上看,他无疑是她的晚辈了。

  那大约是一年半以前。

  当时分行行长刚刚出事,是在原有的领导层中拔一个上来,还是从外省分行中调配,总行一直犹豫不决。联合调查组撤走后,余朗的呼声很高,她当然希望林汀千回到总行后,能做做工作,在她的提拔问题上说一句话。她知道林的话在总行很有分量。

  林年轻时很美,就是现在,已经四十多了,也还是风韵绰约,气质优雅。系统内盛传,她曾经是某权要的地下情人。

  林回北京不久,余朗的任命就下来了。她很感激,当晚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说了一些表忠的话。

  她本能地感觉到,林有很难办的事求她。

  然而没有,所以放下电话,余朗很是爽然若失。

  但她牢记林汀千交代的关于郑小天的事,知道他拍片回来以后,就找了个由头,和省歌舞团联系上了。

  很简单,那就是冠名一场严肃音乐演唱会。工行办公室主任打电话给他们的时候,那边都乐懵了,一连问了几遍,不敢相信。虽然郑小天只是伴舞,但余朗的目的达到了:一点痕迹没有的,她认识了郑小天。

  演唱会圆满结束,余朗设宴慰劳主要人员,点名让郑坐在她那桌。席间,她问他愿不愿意到工行工会来?“这样,可以不影响你在外面的艺术活动。”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郑小天调进以后,她给林汀千打电话汇报,林说她很快就会到江城来,让她到时候再说。

  “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郑小天留在林汀千的房间里,当时他已经喝醉了。他还是个孩子啊,这事做得太伤阴骘了。”

  那天饭后,她们在宾馆谈了很久很久,述说自己年轻时的爱情时,林汀千哭得很伤心。她二十六岁那年被那个政要看上时,正准备结婚,未婚夫长得酷似郑小天。当时那个人刚从外省调到北京不久,在中央一个要害部门,而且势头很好。当然他现在的官是越做越大了。作为一个交换也是无可选择的条件,她未婚夫两个月后去了美国。而她这么多年就这么跟他混着,至今也没结婚。一方面是他不让,一方面是她的心也冷了。那时醉着的郑小天就躺在床上,婴儿似的软弱,温柔的灯光下,能看见他脸上孩童般绒绒的汗毛。余朗说她当时就犹豫了,心里有一种类似于母爱的很心疼的感觉。她很想劝劝林汀千,放过这个孩子,但是一想到林对自己的提拔信任,想到违背她所可能带来的恶果,她还是狠狠心,走了。

  郑小天成了林的情人以后,开始是每周去北京一趟,但不久就不再去,要林汀千打很多电话来催,有时还要余朗做工作,才十分勉强地去了。林汀千一是嫌去北京风险太大,二是觉得控制不了郑小天,就暗示让余朗给找一处隐蔽的住所。正好陈大雨在碧云山庄买了楼,就把钥匙给了他。这样,每个周末,林汀千飞来和郑小天幽会,所以近半年多来,余朗知道的情况不多。

  “那么你知不知道,郑小天吸毒?”方东平问。

  余朗非常惊诧: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吸毒的呢?是自我厌恶,还是林汀千控制他的手段?

  方东平说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了。

  余朗听了这话,第一次低下了头。

  

  09

  情况汇报到两个头那里,两个头都不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政委才说小方啊,情况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方东平想这不是废话吗?这话你一开始就讲过了,现在再讲,又有什么不同么?

  作为公安,虽然方东平吞吞吐吐,他们还是从话里话外,领会到了林汀千的靠山是谁,所以再往下,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那么小方,郑小天为什么会选择在余朗的办公室跳楼? 政委问。

  这不明显吗,他是毁在余朗手里,不是余朗,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局长愤愤地说着,一边把空烟盒揉成一团,愤愤地扔出去。

  方东平点点头,说是的政委,他要以自杀,来表达他对余朗的愤怒。可能是林汀千发现他不好控制以后,引诱或是暗算他,让他染上了毒瘾;而他去北京找陈圆圆要“五一”结婚,也可以看作他下定决心要摆脱林的控制。但这一切都失败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做林的情人,屈辱地活着;要么死,那样就永远地解脱了。

  局长让方东平去通知老何和小杰,半小时后一起到他办公室碰头,现在他和政委,要和班子里的其他同志紧急碰一下头。

  老何他们来了后,局长顶头就说老何,我只问你一句话:可不可以排除他杀?

  “可以。”老何说,“从尸检的情况看,基本可以排除他杀。”

  基本不行,能不能肯定排除?政委追了一句。

  肯定排除。

  “那好!”政委霍然而起:“以自杀结案,余朗那里,有经济问题,移交检察院;如果没有,也到此为止吧。”

  看方东平想讲话,政委摆了摆手道,这也是局一级班子的集体决定,就不要再有反复了。说着站起来,宣布:散会!

  方东平先是不想走,想向两个头讨个公道,后来想想也只能是这么个结局,就算了。不过牢骚还是要发的,所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干个屌!不干了!哪天也傍个有钱有势的,省得每天像这样累死累活地不落好!”

  没人理他,刘小杰等在门口问:队长,我的功还请不请了?

  这回方东平倒是没向往常那样,迁怒于他,而是推心置腹地说小杰,我给你说句实话吧,我这回可真是干够了。也不和你瞿姐闹离婚了,给她扛机子去——总能挣一口饭吃吧!

  刘小杰说嗨!你扛机子?还是我去扛吧,我比你劲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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