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舒曼低头一笑，“热闹的地方让我有压力。”
主编呵呵地笑了：“你还真是与众不同。采新闻时龙潭虎穴你敢去，和梁姐，还有我唱反调的时候你胆子也不小，这会儿让你和大家一起蹦蹦跳跳，你倒觉得有压力了。”舒曼一时尴尬：“我……”
“不用我我我了。”主编说，“昨天你在年终总结会上提的建议我考虑过了。你说得对，媒体不能一味迎合大众的口味，而应当有它自己的特色和方向性，要引导大众的口味。新年改版，我打算裁减一定的花边新闻来补充时事专题。按照你的说法，来唤起民生热情。不过建议既然是你提出的，你就要负责到底。”
“怎么负责到底?”舒曼大惑不解。
“采最热的时事，挖真正的新闻。政府工作报告就交给别人去做吧，我们要做就做准小民生!”
舒曼激动得直拍手：“太棒了，太棒了!”
主编专注地看着她。平日里她总是显露出不属于她年龄的冷静与老成。而此刻，这个女孩子笑起来纯得像山上的白雪，美得像池中的莲花，完完全全回归了正属于她的青春岁月。真是一个生动的人。他这么想。
主编的身体半伏在栏杆上，转头问她：“舒曼，我很好奇，你这么年轻，又没有吃过苦，也没有接触过下层人，为什么对他们的生存条件有着如此浓烈的兴趣，又那么渴望去改进?”舒曼笑着摇摇头：“难道您不觉得，发现这些是一件不需要费太多力气的事?有些工人辛苦一辈子，侥幸没有死在矿井里，却死于骨骼病和肺病，老百姓安身的高楼大厦脆弱得竟像童话里的面包房子……它们是如此普遍地存在着，以至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发现。只是，许多人已经习惯冷漠了。”她抬起头，看着遥远的天空叹了口气，“有一次，在我回家的火车上，我和我的同伴们一边玩牌，一边你一句我一句讨论着国际国内的事情。车厢的连接处站着一个瘦骨嶙峋、面容枯槁的民工大叔。他没有座位，来来去去的餐车和商贩把他最后站立的地方都挤得快没有了，但他却努力地从罅隙间探出头来，兴致勃勃地倾听我们的声音。在那些时刻，我们的高谈阔论竟然成了他唯一的娱乐。我注意到了他，他的眼睛枯涩、发黄、没有神采，带着对我们话题里的那个世界的向往和敬畏，没有任何不满和怨恨……我永远无法忘记那样一双眼睛。这是一个多好的公民，我不是决策者，完全无力改善他们的生存条件，但无论在别人眼里他们多么卑贱，他们都是这个国家的公民，他们有权发出让全社会都能听见的声音。我们手里握着的，不就是他们的声音吗?”舒曼幽幽地说，“起初我也不懂这些，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他一点点牵引着我的目光，帮我拓宽了视野，是他让我不要只听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和谐和小儿女的论调，让我了解，我所热爱的这片美丽土地也暗藏着疮痍。”主编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来。许久后方才看着舒曼说：“你这番话让我感到惊奇，甚至震撼。这个社会的风浪远比你想象的要多。面对问题时，我也曾经犹豫过，没想到小小年纪的你，竟然会带给我如此的确定。”
那天舒曼和陈主编都没有留到最后。他们住的地方顺路，他便开车送她回家。一路上舒曼的困意如潮水般翻滚上眼皮，她跳下车和主编说再见，不料他也打开车门走下来。“好好休息。”他走到舒曼跟前，语气里不无宠溺，“我们新年见!”
舒曼点点头：“您也是，新年见!”
他重新回到车上，汽车向前驶去。舒曼一转身，雪便纷纷扬扬地下起来。
舒曼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正要开门，一个人从旁边的柱子下走出来，舒曼警觉地瞥了一眼。
该不会在做梦吧?她对自己说。
雪越下越大，北风裹着雪粒儿飞奔过来。来人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她便躲进了他的阴影之下。
“发什么愣?难道你预备和我这样在外面站一晚?”他嘴角一弯，白雾便在舒曼眼前凝成一片。
舒曼方才回过神来，快乐得无法自已。自己没有做梦，这是今年的礼物，她这时才明白。她掏钥匙开门，手一哆嗦，提包里的东西掉了一地，她正弯腰去捡，他一把拉住她，笑眼弯弯地说：“让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