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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田寺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桂子  阅读:

  他正在转身,转得有些艰难,瘸了的左腿把身体歪向一边,他扶着右边的胯立稳了,朝着身后的寺庙望了一眼,秋天的风扑过来,也许带来一点沙尘,前面不远处是一片沙土地,瓜秧子胡乱贴在地上,风显然迷了他的眼,他举起袖子揉了揉,又揉了揉,朝西走了。

  那座高矗在寺庙顶上的旗杆,在他的身影下,慢慢矮下去,矮到看不见。

  1

  寺庙小了就没了规矩。没规矩是没有大庙里的规矩,比如,早晚课要端坐在大庙里,集体诵经,老方丈敲着钵盂,既是引导,又是监听,新来的小和尚稍不留神,青皮脑袋会嘣一下,肿起钵盂头大小包来的。寺庙小也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只不过,这样的规矩更多本地特色,十里不同天嘛,何况小小的寺庙呢。

  福田寺不大好找,庄禾高的时候,高挑的玉米和寺庙的围墙比肩,不是本地人不好找,本地人也需本村人引路,扒拉开地堰子上的玉米叶子,拐进拐出三条小路,才能看到寺庙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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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寺庙周围又围了一圈蒿草,住持说,草也有命,不能杀,就任由蒿草长着,有的蹿到房顶,春天扯起大风,把寺庙的瓦掀下一溜。

  庄叫寺庄,是不是因为福田寺的香火得来的,无从考究。很多年前就这样叫,庄里的会计老万读过师范,也好记个小文,庄子里的一些旧物就放在他家,反正不值钱,也没人检点。老万翻过几次族谱,没有找到庄子的来历,只说,寺庄,置河洛西,百余人,万姓为大。有福田寺落座中央,佑之。这样的解释,就没有了头绪,只能说,来寺庄走亲戚,都知道有个福田寺,有人顺带着烧个香,来福田寺上香上供,就说,到福田寺,过寺庄,带了香火纸钱啰啰唆唆的一堆。

  庄子里的人也去上个香,赶初一十五的时候,多数空着手,去庙里,进门偏首有居屋,朝南,小格子窗开在院墙外,外面的人用手卷着筒,趴在玻璃上,能看到里面的动静。里面一炕一桌,炕上卷着铺盖,花红配黑边的棉布褥子,被子裹在里面,被子上胡乱堆放着一件或两件衣裳。炕头一个烟笸箩,粗糙的烟叶子,还有一拃长的白纸码了一叠。临窗漆成红色的方桌,桌上颀长的一个老式灯盏,烟油流得把黑铁灯座裹出一圈油腻腻的包浆,桌子上还扣着一套吃饭的家什,两只笨碗一个盘,一双竹筷子,有时候多一个碟子,盛咸菜的,还有就是香火了,几捆土黄色的香,粗粗的,被水红的纸拦腰封着。

  外面进来人,首先看到偏首居屋,看到里面有人,就进去抽几炷香,香是寺里供的,不花钱。一般是三炷,也有九炷和一炷的,没有太多讲究,和住在里面的人招呼一声,径直去大殿上香了。说是大殿,其实也就是正房中间的一间,供了菩萨金身,一个几案,香炉里插着香,烟灰落在案上,两侧设有神像陪着。继根第一次看到菩萨孤零零地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忽然心生怜悯,觉得菩萨也和自己一样,没个人陪着。想过之后,又觉得亵渎了菩萨,使劲呸了自己一口。山墙上贴着十八罗汉的画像,描摹得粗糙,像出自村人之手。案前的功德箱,住持隔个十天半月的开一次锁,锁在箱子后面藏着,从外边看不到。钱也没多少,村子里的人没事不会往里丢钱,上了香就走,女人们会在蒲团上磕三个头。男人们出来,在院子里抽烟候着,或者和方丈拉呱几句。

  居室有人,就会招呼进去卷颗烟,扯淡几句,不外乎村里的人和事儿。

  居室没人,门开着,来人自去抽了香,上了,磕头或不磕头,起身走了。窗台上时常散落着断成几节的香,一些香碎落在窗台下的砖缝里,日子久了,就把那一片砖洇成浅黄色。

  一般情况,居室有没有人,都不上锁,出家人的习惯,和尘世都绝缘了,没有什么怕丢的东西。

  住在居室里的人,俗名继根。不爱收拾,除了桌子上的碗盘,每天要洗二次,有时候是一次。因为上午的饭吃得晚了,下午呢,又开得早,中间几个钟头,继根可能做别的事了,碗就洗一次。

  继根不爱收拾屋子是性情,院子却是担了沙土,铺垫得平平展展。

  继根那会儿刚入寺,还算不上真正的出家人,虽然天生的脑袋上也没几根毛。继根没多少文化,记性也不是特别好,几个月下来,没记住几段经书,日常就是勤杂工。

  继根常做的事有两件,一是挑水,寺里有两个八担瓮,分别放在院子里的大香炉两边,距香炉一丈多。过了立冬,地面开始铺上薄薄的一层冰,怕把水瓮冻坏,要找两个人挑杠子抬到大殿里。继根来了以后,这活儿就由继根一个人做了,继根来回悠着,往大殿滚瓮,老住持看着心疼,担心瓮坏在自己手上,说那瓮使了有百来年了,是住持的师傅的师傅化来的。不让滚,继根就拴了绳子往里背。继根身子小,个头比水瓮高不了多少,扯了水桶往瓮里倒水的时候,地上有个板凳垫着,背水瓮就不能垫脚了,继根就使劲勾着腰,把水瓮掀起来,低头慢慢挪着步,像蜗牛爬。一旁老主持看不清继根,只看见瓮挪着,就尖起嗓子指挥继根。

  过了惊蛰,继根又把八担瓮一点一点挪背出来。

  第二件事是做饭,却是一年以后了。

  继根后来做了饭,除了斋事,寺庙的两餐基本由继根张罗。继根做饭和老张有关。

  继根没来福田寺,寺里常年雇着村子里的一个光棍老张过来做饭。老张年轻时跑过馆子,虽然是打下手,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起吃喝来有一套。来寺庙做饭,手艺有些屈就,但白捡三百块钱。寺庙的饭没什么考究,无非是白菜萝卜做一锅炖了,除了蒸馒头。蒸馒头是个技术活儿。老张就不大用心,早饭和住持还有两个小师傅一起吃,熬粥,就咸菜。上午发好面,下午就蒸馒头或窝头,没发面,老张就会擀一案板的榆皮面条,削了山药蛋麻油煎煎,煮一锅和子饭吃吃。老张后来有了落脚处,歇了火,锅碗瓢盆的也不收拾,就着急走人,也不在寺里吃了,嫌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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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根初来福田寺,老张还在。两顿饭也都在寺庙吃,做饭的时候常偷偷做个荤菜过过嘴瘾,继根挑水进来看见过,继根是没嘴的葫芦,不关他的事看见也不吱声,老张咧着油嘴笑了,后来老张有了相好,下午的饭就不在寺庙吃了,回去和女人一块吃。

  继根就开始洗锅,两口锅,锅大,预备着来居客的斋饭。继根没有剃度,就是俗家,不念经,不合适和出家人一起吃。老张走了以后,继根洗锅,就捎带着也把自己的盘碗洗洗。蒸馒头的锅不常洗,一早一晚烧两锅开水,供僧人们喝水,洗涮,时间长了用锅刷刷一圈一圈的水碱。另一口锅炒菜下面条,每顿饭都要洗。继根进厨房最初是来烧开水的,继根每天在灶火前堆两簸箕炭,一天烧水做饭的就够用了。烧水和做饭不在一个时间点,继根吃饭时候端了馒头和菜走开,有时候回居室,天热的时候圪蹴在门口的石台上吃,招来一群麻雀。

  继根的碗盘就留在屋里。

  老方丈说继根帮着做做锅灶上的事,其实继根之前就做上了,老张差使的。

  继根性子慢,干活也慢,揣揣摸摸一上午。把下午的土豆萝卜也削了,用笸箩扣在案板上。住持本来对老张是有意见的,老张有了相好的,魂就不在寺庙了,其实老张的魂原来也不在寺庙,寺庙拴不住他。老张有些感激继根,有一次从买菜的兜里掏出一包吃的,塞到继根的围裙里。嘱咐继根送回房间,黑夜关起门来吃。

  继根兜着围裙回屋里,打开老张塞进围裙的塑料袋,油汪汪的一只烧鸡。继根心里有些怨嗔老张,明明知道自己要出家,茹素也小一年了,塞只烧鸡诱惑我,想让我破戒……继根心里有些忿忿,想起老张的种种,吃荤是你的事,睡女人是你的事,为甚要拖着我,继根不理解,想把烧鸡退给老张,又怕住持和两个小师傅看见,放桌子上,拿盆扣住,怕猫进来踢蹬,从墙角搬了块石头压住了,继根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一下油手,抬起来闻了闻,还是有股子烧鸡味儿,跑回去拎了一瓢水,站在台阶上,轮着把两只手浇了一遍。

  2

  寺里的和尚也出去,参加当地一些活动。有人家做丧事,请和尚去敲敲木鱼念念经,另备了素斋。这样的事以前是住持去的,后来住持成了老住持了,就由两个徒弟代劳,慢慢地成了习惯,当然很多人家死了人也不一定做法事,那个年头,讲究的人不多。

  两个徒弟年轻,出了寺庙,免不了捎带着偷嘴。酒席上的事,避不过人。即使主家另外给安了桌子,在犄角旮旯,或者错过了饭口,比如,出殡前一天,晚上烧夜纸,响器吹吹歇歇,一直到天亮,和尚披了袈裟也一直念,中间就要加餐,除了主家没几个外人。主家请教和尚,和尚笑而不语,主家就安排了桌子,夜半,和尚也不避讳,举手默念几句经,就扯开大襟喝几盅,筷子就专往冒油的地方戳,夹起熟烂的肉片也不谦让,飞进口里顺着喉结往下滑动,也是常有的事。小和尚把持不住,几盅酒入肚,言语就癫狂,说佛法无边嘛,在家出家通着的。袖口在桌子上抹着,油了一圈。

  福田寺的两个小和尚叫吃肉是吃药,说老不吃药身体扛不住。这样的解释也有道理,昔年老和尚私底下也这么说,庄里的人都传过。一代一代接过来了。但喝酒助了性情,有点说不过。

  在寺庄,和尚还有一档子事。

  念《往生咒》,屠宰牲口的时候。从前谁家杀牛杀羊杀猪的,要请和尚来念《往生咒》。这是老辈人留下来的。那会儿杀猪杀牛杀羊是个大事儿,尤其是杀牛。牛通佛性,这点人比不过。牛知道自己的死期,所以,像得道的大师一样,提前不吃不喝,等着涅槃。村里人不懂这些,但牛眼里的泪都能看见,后生们单腿劈在石头上磨刀,嚓一下嚓一下,蹭的石头冒火星子,牛就知道最后一刻到了,开始流眼泪了,女人们眼软,也背过身去撩起衣襟擦眼,嗡嗡的诵经声就开始了,没牙的老汉瘪着嘴嚅着,听不清念什么。这个时候就需要和尚出场了,和尚念经,调子起得高,年轻和尚嗓门亮,有力度,嗡嗡的声音半空中炸着,一边是木架子上挂着牛,明晃晃的刀子一进一出,一边是低头合十的诵经人,经要念多久,取决于剥皮剔骨的进度。以前牛归集体,队里杀牛,全村子的人都去,女人们烧水,男人们动刀子剥皮,主刀的一两个,若干人帮着卸牛腿,伸不上手的就蹲在操场吃旱烟,场面壮观。

  杀牛和念经的人,最后都会归作一处,每人手里用草绳拎着一块牛肉离开了。

  后来破四旧,和尚也回了家,没人念了。队里宰杀大牲畜,老些的人还是要躲在一边,合十双手,念几遍。再后来,队里的那几口牲畜除了拉车的,就是留下做种的,也没有要挨刀的了。这种仪式也就免了。

  这是早年间的事,当年的小和尚一个还了俗,离开寺庄,在百十里外的地方娶妻生子。另一个依旧住在福田寺。寺庙里堆放了化肥种子之类的农业生产资料。和尚白天参加队里的劳动,晚上住在寺庙算是看仓库。

  再后来,寺庙又成了寺庙了,小和尚也老了,成了主持。又收了两个徒弟。

  老和尚做住持那会儿,继根来过寺庄。十几岁的后生,跟着老娘来赶集。老娘吃了麻叶喝了河捞,就想着去戏场看戏,继根一个人在戏场之外来回绕着,听到寺庙的钟声,坐在土塄子上听,听得忽然大放悲声,一个人坐着哭起来,锣鼓锵锵,遮住了继根的哭号,继根索性一直哭着,后来就循着钟声找到了福田寺。

  福田寺的大门开着,继根扶着门框看到里面,香火缭绕,宝相庄严,好像以前待过,香炉跟前的两个八担瓮,他记起他曾经挑水,还有院子里的草他薅过,被住持责罚。他看到笑吟吟的住持拢着袖子向他走来,就迈开脚跟着去。住持那会儿还是中年,回头看了眼继根,说陪老母去吧。继根诺诺着退出来了。

  继根这才记起自己是来干甚的,收了心思到戏场找老娘。

  这因就种下了。

  可能有福田寺的缘故吧,寺庄人做事要比其他村子讲究。

  3

  继根过了四十岁,开始思考自己的归属了。几年前去福田寺挂了单。老方丈说,老母走了再来吧。孝顺也是出家。

  继根就等,等了几年,安葬了老母,过了百日才背了铺盖卷儿来福田寺见住持。

  住持安顿继根的时候说,寺里没有多余的衲衣,等冬月天闲了,请庄上的女人缝几件,安顿继根担水,扫院。一转眼,冬天过去了,庄上的女人们抱着一摞僧衣进了福田寺,两个小和尚换上了新崭崭的僧衣,主持也给了继根一身,继根试过,有点架不起来,小和尚笑他不像个出家人的样子,继根索性就不穿。大殿点灯洒扫是两个小和尚的事,继根不事佛,僧衣就是个摆设了,放在铺盖上头,白天乏了歇会儿,苫盖肚子。

  主持也没说给继根剃度的事,继根也不好问,依旧是挑水,扫院,闲了给厨房洗洗涮涮。

  继根不算勤快,但进了福田寺,事佛,总的来说是勤快的。

  接了老张的烧鸡,心里忿忿了一阵,就有些慌乱了。继根虽然没有剃度,但在进入福田寺之前,继根就开始吃观音素了,继根也没发过愿,就是看着荤油的东西心里恶心,慢慢就断了。继根没有细想老张送他烧鸡的原因,继根是个天生不爱动脑子的人,他一动脑子就头疼,疼好几天。在福田寺多半年,除了会念阿弥陀佛,其他经文一句也没记住。但继根心里是有佛的,老张的烧鸡把继根事佛的心搅乱了。

  继根蹲在居室门前的石沿上,想着烧鸡的事,忽然就想到两个小和尚了。

  两个小和尚不忌嘴,继根知道,继根平素和小和尚没有太多接触,除了每天两顿饭出出进进,打扫禅房碰到,低着头来去,想不起说过什么话。但继根看着石头下压着的烧鸡,想起两个小和尚了。小和尚年轻,年轻的身体要吃药。烧鸡给两个小和尚吃吃,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继根脑海里,继根就赶忙把它止住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罪过罪过”。

  但烧鸡总得有人吃吧,继根不是寺庄人,入福田寺一年多,只认识几个寺庄人。做饭的老张算是相熟,会计老万来过几次,帮着住持合拢账务,余下有几个常来的香客,谷雨前后请继根帮着锄过地,继根没要工钱,吃了几天的茶饭。继根再想不起别人了。

  正在想着,两个小和尚唱唱喏喏地摆着胳膊从大殿旁边踩着甬道下来了。继根就知道小和尚有好事了,背过住持,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要踏寺门的台阶了,瞥见居室门前的继根,麻扎着两只手,其中一个压着嗓子喊,继根继根,一道去。

  继根嘿嘿笑着,说进来一下,把两个小和尚招进居屋。

  居屋一下子进来三个人,有些转不过身来。继根退到门边,扶着门框,嘿嘿笑着,两个和尚互相对看了一下,又看着继根,不知道蔫吧的继根招呼他们做什么。继根用头忽点着小和尚,指了指桌子上扣着的东西,一个小和尚把石头挪开,露出油腻腻的纸包。两个和尚相视一笑,其中一个拍了拍继根的肩膀,撩起灰布衲袍掩着纸包出去了。

  天擦黑,两个小和尚回来,拐进居屋,舀了一瓢凉水,仰起脖子漱了口,又舀一瓢水圪蹴在阶沿下,轮换着把两只手浇了一遍。回头对卧在炕上的继根嘻嘻一笑。

  有此一出,两个小和尚对继根的态度大为改观。早晨功课结束,看到继根挑水回来,两个小和尚会紧走几步,夺过扁担扔在一旁,把水斟进瓮里。无觉身大,力量足,拎起一大桶水就倒到八担瓮里,省得继根踩小板凳上去下来的。

  比起和尚来,继根是个自由身,两个小和尚碍于住持的面子,出山门总得打个招呼,打招呼就得有理由。看继根蹲在院子里拔草,就会凑过去。草是扎堆长的,继根懒得直身,圪蹴着来回,把草一根一根细细地拔出来,作堆儿一堆一堆在寺院里,最后再用扫帚归拢一处。无觉也圪蹴着帮继根拔草,拔了几棵就不想拔了,问继根烦不烦呀。继根说,有草就烦,拔了就不烦了。真个是眼不见心不烦。和尚嘟喃着,继根没听清。和尚其实是想问些寺庙以外的事,就撩逗继根说话。说起老张的女人,继根知道是寡妇,不是寺庄人,至于为什么是寡妇,继根不太了解,只知道原先的男人是病死的,和老张搭伙也有小半年了吧。再要往荤处说,继根就不吱声了。继根没成家,对女人的事不甚明了,再者,和老张也是一个锅里搅和的,有些话不能说。

  老张自从送了继根烧鸡之后,就开始使唤起继根来了,继根也不说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做点事累不死人,住持说,凡间处处皆修行,继根念不好经,把干活当作修行,心下安然。

  老张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住持最终没能忍住。福田寺拢共五个人,无甚讲究,一般自己端了碗进餐,偶尔有香客来进贡,才敲了云板跟着吃吃素斋,一般时间就是五张嘴。吃饭的时候戒持,不能说,放下饭碗两个小和尚就忍不住了,看着老张油厚的嘴唇,问老张,香客送来的几桶油是不是都偷回相好那里了。老张用勺子从锅里滗了点菜汤,伸到小和尚鼻子跟前,说看看里面的油花花有多少,修行不修心,成天价想着偷嘴,还想啥,说完了把勺子扔到锅里,发出啪的重音。小和尚不乐意了,再怎么着和尚是寺里的主人,被一个做饭的伙夫羞辱,心里气横不过。碍着住持的面子没有发作,怨嗔就结下了。

  老张离开和两个小和尚不无关系。小和尚看老张不顺眼,老张也看小和尚不顺眼。小和尚去住持那里嘀咕。老张气得把葫芦瓢摔成两半。摔完了还得自己再找一个葫芦破开。住持觉得和尚是自家人,心里是站在和尚一边了,但是非总得有个定论,住持就想着问问继根。何况老张摔摔打打无故缺勤也是有的。住持把继根叫到自己的居室。继根撩起门帘,炕上打坐的住持微微睁开眼睛,示意继根坐到炕沿上。

  继根没有坐,继根懂礼节。住持没有直接问继根老张的事,问吃得咋样,虽然出家人七戒八戒的,但饭总得吃,味觉总是有要求的。继根不懂住持的心思,只是实话实说,说不如从前了,寡淡没味,住持点了点头。后来问继根在家时动不动灶火,继根说一个人做了吃,总得糊嘴呀。住持其实想的是继根能接了老张的班,既省下一个人的工钱又少了一张嘴。住持说,没事了多到灶房帮帮,继根点着头。

  住持最后说,他今年七十五了,十六岁伺奉菩萨,总得有个圆果。后面的话继根听着像打禅机,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去灶房的事,一早挑满水就进了灶房。

  其实,继根在灶房帮忙有一段时日了,住持说了,就算是正式安排吧。继根也就不怵地干上了。除了烧火,擀面也有,甚至也动了铲子炒菜,当然主要是给老张当助手。寺庙的菜好炒,不动葱姜蒜。老张对继根素无嫌隙,继根帮灶,老张乐得清闲,腾出时间在相好的那里多待。老张就教继根如何揉面如何搭碱,老张边说边做,温水化了碱,揉到面里,揉着揉着揪下一小块儿面闻闻,闻完了让继根也闻,继根闻不出来,老张就揪了指甲盖大的面团塞进继根嘴里,让继根咂摸碱味。继根咂摸几下,觉得差不多了。

  老张就很得意,告诉继根一般人用嘴,他只要闻闻就能知道搭得够不够,馒头好赖,全靠碱带。继根也想起娘的话。

  老张看继根诚心,就又教了继根一手炒菜的绝活。锅里放两勺油,滚开了,舀一勺出来,等菜炒得差不多了,再把油浇到锅里,既省油又出味,这是做厨师的绝招,继根听的不甚明了,问省下油作甚,老张扬起手拍了一下继根的后脑勺,给你娘吃。继根就不作声了。

  一挨立夏,地里的菜就能摘了,寺庄一条道,卖菜的搭起了凉棚。老张的相好也在路上摆摊,卖的和别人家没什么两样。自家地里摘下来的豆角,西葫芦,小葱,蒜薹,老张来寺里,越发地迟来早走。继根也差不多能掌勺了,反正天天就是那几样,不同的是菜变了,土豆萝卜换成了黄瓜柿子,西葫芦豆角。老张来的时候总会兜着一兜子菜,扔在灶房地上,继根就开始拣菜、洗菜,老张坐在板凳上抽颗烟,看着继根忙活。继根从小白菜里挑出两根小葱,扔在一边,老张用脚踢进拣好的菜堆里。继根抬眼看看老张,老张说,剁碎了,油煎一下,多个滋味。继根就不作声了。自从帮老张做饭以后,继根就不常出寺庙了,往常这个时候,继根会被寺庄的人招呼着,去地里干活,挣两顿好吃喝。但继根是坚持茹素的,继根不算地里的好把式,只是肯吃苦,干活不偷奸,寺庄的人愿意招呼他,比两个小和尚强。小和尚也出去帮工,但是,要吃荤要喝酒,价钱高。这个时候小和尚就坐不住了,风一吹,满地里香瓜的甜味儿勾着,和尚就会裹了僧衣兜几个香瓜回来。寺庄人见怪不怪,有常来寺庙敬香的人会主动摘几个瓜给和尚,说捎给住持的,吃瓜不算开戒,住持也吃。村人说,多给上炷香,和尚就会唱个诺,两下欢喜。

  老张说过了夏走,暑天热,外头打工受罪,这话老张和继根念叨了几次,说不走也不行,寺庙的钱刚够糊嘴,有家了就不行,好像有点无奈。老张大约和住持也达成一致了。寺庙每天吃的菜都是老张带过来的,老张合适。两个小和尚见天往出跑,老张少了拌嘴的人,除了窗户外的麻雀,灶房里安静了好多。

  4

  寺庄隶属阳白乡,阳白乡十一个行政村。其中大的有三个,年年农历五月十八要过会,三个大村子轮流做东,寺庄是其中之一。

  起会涉及到治安、出资、经济效益等等几个问题,村委会提前要做好布局。正式的会三天,加上前一天后二天的,就是六天了。搭台唱戏,小吃一条街,土特产交流,寺庄比别的村子多了一样,福田寺做法事。福田寺那几天也是热闹的,外乡的人来寺庄大都上香,有许愿的有还愿的,还愿的扛着挂镜,背着口袋,间或还有一两个躺在钉板上被人抬着的,后面跟了一群人。寺庙要早作安排,比如提前约请别的寺庙的和尚来配合着做法事。住持老了,这些事就不大动心,提前写了帖子让两个小和尚送出去。寺庙也要布置一下,敬神的器皿要擦亮,佛堂要打扫干净,蒲团换了新的,香炉换成大的,三尺高的香烛买一捆,敬神的香一把一把垛得老高,都是些琐琐碎碎的事。做完这些事,其他人甩手了,打打扫扫基本由继根来完成。老张也要忙碌,有居士来吃斋饭,忙不过来,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会来帮忙。今年,老张提前把相好的带进寺庙,做帮手。

  继根的居屋窗沿上放了十几捆的香,怕人们多用,继根就拆开了,用黄表裹着,分三六九炷一小把包了。

  眼看着到过会的日子了,寺庙里的几个人都忙碌得没歇空。继根累得身子空乏,半晌午倚在大殿门槛上打盹。小和尚去别的寺庙走了来回,大概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厨房屋角堆了一堆菜,放了两天,叶子打蔫了,招来不少苍蝇,老张自己挥着扇子拍打,够不上,就拿了把苍蝇拍子来,粉嫩嫩的颜色,和勺子铲子挂在一处。住持看见了,有些不悦,合十默念了一通经,说老张把苍蝇拍子拿走吧,寺里不杀生。老张就把苍蝇拍子插进装菜的帆布兜里。

  看看寺里安顿的差不多了,住持让把簇新的纳袍挂在院子里,抖展褶子。

  继根扳着指头算算,寺庄起会的日子就差四天了,心里就有点莫名的兴奋。

  村子里到处可以看到为起会忙碌的人,叼着烟卷搭棚,卖吃喝的,还有拴着猴子的杂技团破旧的帐篷,围了一堆等着的孩子。

  广场正中央是砖砌的戏台,台子不大,只够容纳小型的戏班。广场却不小,寺庄地处平川,戏台子是早年的产物,广场却是原来的操场扩建的,足有十几亩大。两边盖了简易的大棚,平时基本空着,毕竟只有村子里千八百人,好点的东西都进城采购了,摩托车踩油门,半个小时的事儿,庄稼人,粮食蔬菜自个儿种着,也不需要掏钱,村里已经有几个小卖部了,方便得很。但每个村都是这样,一任村委会,总得做点事吧,修路啦建广场啦这些门面上的事,每届村委会都要做,所以,去村里转一圈,盖起来的大棚多数空着,不独寺庄。

  一大早,村委会召集过会的人来了两个,急匆匆找住持,说约好的两个戏班子涨价了,村里拿不出更多的钱,想让寺里去广场做个法会,算是多个节目。寺里本来也有几样道具,和尚们披挂上阵,铙钹一响,跳跳锵锵,再点几只炮仗,添点气氛,走几个来回,就算了了。这种事住持不好拒绝,寺庙虽说归宗教局管,但宗教局不拿钱,也就保留个名头,寺里的事主要仰仗村委会,再说,村里过会,寺庙受益,住持就不能拒绝,但寺里缺人手,做一台小型的法事至少要十来个人。村委会的人说,这好说,村里有会吹的,跟着演练演练,找几个后生戴上面具跳跳也就是了,放炮什么的由村里出资,叨叨了一上午,这事就定了。

  住持站在台阶上拉长了声音叫继根。靠在门框上丢盹的继根正做着梦。悠悠地听着他娘叫他,继根,继根——娘做了新衣裳,招呼他试穿,继根抹了一把鼻子,颠颠地跑过去。正架着胳膊,等娘把衣服套上。

  那边的声音又响了,继根继根,不是娘的声音,继根揉搓着,使劲睁开眼,是老住持在唤他。

  这是少有的事。继根住在庙首,住持在庙的最里面,寺院方圆四五亩地,住持有事找继根,一般是派小和尚来叫继根的。无非是节气变了,水缸要挪移,被服要晾晒,屋角修修补补的事儿,住持不说,继根也照料着,但住持到了一定时候会安顿一下。住持说,继根还是规规矩矩听着,诺诺着。一年中也就那么几件事。近期两个小和尚被派出去了,去其他寺庙请人,还有和村子里合演的事,当然也有其他的事,住持也清楚,小和尚出了山门,等于放出去的风筝,要飞一阵子的。住持有事就要亲自找继根了,厨房离住持的起居室不远,偏巧继根不在厨房,住持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就站在台阶上喊继根,住持十来岁出家,敲了一辈子木鱼念了一辈子经,说话也像念经一样,悠悠的。

  悠悠的声音传到继根耳朵里,像娘亲呼唤他,继根刚把手举起来要试衣服,那边又喊上了,继根这次听清楚了,是住持,揉搓了一把眼睛,爬起来,拍拍屁股,奔大殿了。

  住持想继根虽然笨了些,在寺庙也待的时间不短了,法事那一套也见过几次,这次村委会筹备过会,福田寺出力做法事,住持推不过也不能推,按历来的规矩,法事要在寺庙里做,但村委会为了吸引人,把法事安排在操场上。住持出家人脸皮薄,再说做法事也是弘扬佛法,住持就接了,私底下,住持清楚寺庙的供养还要仰仗村委会呢。住持叫继根过来,问继根能不能做法事的时候跟着表演,继根满口应承了,这让住持有些意外,问继根,你真能行,继根不含糊,说从小跟着村里的锣鼓队敲打,敲鼓能敲出十几种花样来。住持没料到憨厚的继根还有这一手,连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又问法事的鼓点会敲?继根说,听过几次,差不多吧。住持还是有点不放心,说,去仓房搬出鼓来,多练练。法事上的一套表演,全靠鼓手指挥。大殿里挂着一面鼓,是做早晚课时候敲的,不能动。

  继根去仓房把鼓搬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用鼓槌轻击两下,有点发蒙,鼓在仓房放得久了,蒙鼓皮子受潮。继根识得鼓性。继根把鼓立在太阳地里,两面都能晒着。

  不过半日,鼓面蓬起来了,继根兴致勃勃地把鼓放到居室的台阶上,咚咚呛呛敲起来。试了几下虚实,开始有板有眼敲起来,敲得是秦王点兵,继根敲得兴起,鼓槌飞了两把。把住持吓住了。继根顺着鼓点越敲越来劲,全然不知道身后围了一堆人,听着,末了,一阵喝彩,继根才看到庄子上的人也进来了,住持站在一边点头。有人说,这不是现成的好耍活吗,人群中站着会计老万,老万当即就拍板了,说这个节目上会场,问继根还会几个,继根寡黄的脸上浮着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能记全的就这一个了,还有老鼠娶亲,没啥难度。老万说,行,能耍一阵子,以后正月十五庄里闹红火,继根过来敲鼓,事情就这么定了。

  众人散了,继根却不瞌睡,躺在炕上,心里默数着鼓点。又想起小时候拿着筷子碗敲打,娘追着夺过碗,说,敲碗敲筷子,穷一辈子。

  5

  五月十一起会,寺庄上空早早响起了土炮声,福田寺沿山而立,离村子远了些,饶是如此,寺庙还是被震醒了。

  继根打小就喜欢炮仗,家里再穷,过年的时候,娘也会挤出钱来买一挂鞭,早早挂在屋檐下晾着,娘说,等着接神送神,继根憋不住,趁娘不在家,抠出一个来,点着了,扔出去,啪地响一声,再捏一个,扔出去,又一声。等到除夕,房檐下的炮稀稀落落地剩不几个了,娘就生气,说继根守不住。后来继根跟着村子里一群半大的小子学会做土炮。几个人早早攒了空化肥袋子,凑钱到供销社买硭硝,配火药,捻了纸捻子当雷管,在一条板凳上用牛皮纸滚炮管,炮管子一头用黄土堵死,一头露出捻子。土炮的威力很大,他们不敢在户家门前放,跑到村子外边,点着了跑开,趴在土地里,堵住耳朵等着,土炮的碎屑和溅起的土坷垃落一身。有一次一个炮瞎了,捻子烧到半截,二黄等不及,往炮跟前跑,几个人也跟着,继根腿短,跑得慢,落了十几步,炮响了,跑在最前面的二黄栽倒在土里,后面的几个人也被震得趴在地上。等继根靠近了,发现二黄的两只胳膊在十丈开外,滚满了黄土,像两只瞎了捻的大炮仗。

  继根喜欢放炮,喜欢一切发出响声的东西。炮仗,锣鼓,铙钹,响器。炮仗来得快去得也快,继根听着炮响,就感觉自己的心在一刹那被人世间无形的手撕裂开了,又被无形的手瞬间缝合在一起。像寺庙的钟声,你就是那一口钟,被人间各种有形的无形的手拨弄着,有哭声也有笑声,身在其中又在其外。继根去过福田寺以后心里便经常无端地进到这样的状态,被钟声漫漶着的身体慢慢升腾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继根不懂也无处可问,有了这样的世界,人间的劳作就有了欢喜,痴醉般的欢喜。

  现在,继根的心又被炮仗打动了,他痴痴地听着,任由炮仗把他撕开又合拢。

  葛主任已经领着几个小年青来福田寺搬家伙什了。继根把铙钹鼓镲都抬到院子里。

  早晨的阳光柔柔地洒在擦得锃亮的铙钹上,黄剌剌的一片,继根弯腰看到锣里映出自己寡黄的脸,也和跟前的家伙一样透着喜色,继根瘪着嘴笑了。住持端出一套簇新的袈裟来让继根换上。葛主任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今天还全凭继根了。一旁也穿得簇新的小和尚不屑地撇撇嘴。

  广场已经挤满人,瓜果皮核,烟头到处丢着,棉花糖粘住了过路人的头发,相互扯着,伏在大人背上的小孩,用指头粘了糖丝,塞到嘴里舔着。空气中混合着炮丈的硝烟味儿,炸麻花牛腰子的麻油味儿,爆米花味儿,各种吃食的味儿,老汉们抽的旱烟味儿,人挨着人的体味儿,这些味儿混搭在一起,就成了过会特有的味道。

  还愿是过会特有的风景,有还愿的人把自己五花大绑捆在钉了钉子的门板上,门板边上血迹斑斑,躺在上面的人一言不发,看得人喝彩,后面跟了一道,胆小的女人就别过头去不看。

  戏台什么时候开始演的,继根不知道,过会的几天,基本每天都有好几台戏,从早唱到晚,不过压轴的就是几出,今年有县剧团的老生胡嗨嗨的《十五贯》,来看的人多。

  法事出现在广场上有些滑稽,不过在寺庄这样的小地方也没甚讲究。一般人就看个红火热闹,和尚们念经,念的什么经,没人注意听,也听不懂,所以念经是个摆设,主要是锣鼓铙钹敲起来,牛头马面跳起来有看头。杏黄色的宝伞罩着,牛角号一吹,仪式开始,继根的鼓槌举得高高,像发号令一样,猛地砸下去。鼓点密集。围过来的人多了,带着面具的和尚,有些是村人扮的,多走几个来回,铙钹鼓镲起劲响着,看得人过瘾,继根的脑门上沁出一层汗。法事结束,人们行将散去,老万走到继根跟前说了几句,继根的鼓槌又举起来,急如雨点,撒花儿似的乱飞,离开的人又重新聚拢,不过单靠一面鼓吸引不了人,鼓点被嘈杂声压了一半,继根着急,就飞了几次鼓槌,把人拉了回来,小和尚脱下面具,有点不屑地看着继根。继根沉浸在鼓乐中,享受着一个人的盛典,一时间看不到眼前的人流,忘记了身在何处。

  6

  老张离开的当日,继根就系上了围裙。

  继根的馒头蒸得软,连来寺庙帮忙的寺庄女人都咂嘴。继根如实说了跟老张学来的,提起老张,几个女人才说,老张那个女人好久不见了,前一阵子老张背着铺盖坐了村子里的三轮车出去了,去了哪里不知道,但是是一个人走的,这不免令人狐疑。老张是为了相好的扔了寺庙做饭的差事的。虽然这个差吃不饱饿不死,但不耽误做别的事。老张离开寺庄,应该是为了女人,但一个人离开而女人也不知去向,有点说不过。村里的女人爱嚼闲话,一边做一边说,继根不做声,大致听了个囫囵。

  三伏过后,早晚就凉了,继根常苫披着衣裳坐在寺庙的石阶上,外面的蒿草高,有青蛙一蹦一蹦跳到石阶上,鼓噪两声又跳到草丛里。继根来回拍打着近身的蚊子。村里的夜基本是漆黑的,除了远处庄子里的灯光半明不暗的,偶尔有几声虚晃的狗叫,好像没有月亮,更远处有几颗星宿,砸一下再砸一下,仿佛要把黑天砸出个窟窿来。

  小和尚无觉跑来了,说住持去大殿点灯崴了脚。点灯是两个小和尚的差,但遇到和佛有关的几个节日,住持除了一早打坐诵经,一天不吃不喝,还要亲自照料着添灯油,七月十三是观音菩萨成道日,继根记不住经书,几个节日心里还是有数的。住持空腹打坐了一天,人在饥饿的状态下容易心生幻觉,住持打坐的时候心生幻觉,当然对于修佛得道的人,这条理论不一定适应。住持的幻觉是看到佛前的灯油将尽,急火火起来端着一盏灯去大殿,果不其然,灯油快要熬干了,添了灯油往回走的时候,一脚踏空,跌坐在台阶下。

  无觉想背着住持去镇上的卫生院,但住持拒绝了,无觉跑到继根这里,让继根去卫生院找接骨的麻大夫,麻大夫祖传的接骨手艺,镇上的人都知道。继根揣了手电筒,把披着的衣服套进胳膊就推开山门出去了。

  继根后来反复想着这件事。他需要在那张纸上签字画押,在那个地方他待了半年,他有足够的时间想明白。

  继根基本熟悉寺庄的几条小道,但他不认识阳白的路。继根在来福田寺以前没有去过阳白,从阳白乡到十一个村子没有直线,只能是阳白到黑鸦再到相庄是直线,一条乡镇路直通过去,到了响水就拐了弯,得从响水穿村才能再到公路上。响水名副其实,有一条响水河,河上建了响水桥。桥是多年的桥,过车的时候,坑坑洼洼地来回颠。开车的人很小心,一不留神就要熄火。枯水期其实不用过桥,桥下有斜插的小路,放羊汉吆着羊常走。女人们不敢走,草深,怕有蛇,还有集水坑,以前淹死过人。然后是白鸦,六石,紫里,又是一条道,从紫里村穿过以后再拐到公路上,路也是弯弯曲曲才能迂回到寺庄,这样的路,继根白天走着尚可,盲道了可以问,碰到黑漆漆的夜里,问谁呢。其实随便找一个村子里常跑外边的人陪着,一点问题也没有,但继根的脑子里没有这个弦,他只想着住持的脚,想着怎么能一下子就跑到卫生院找麻大夫。继根打着手电,心里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就出去了。基本是跑的。

  笔录上还有这样的记载,问:为什么不打电话?到村委会或者村民中有电话的人家?

  回答:想不起来。

  这样一问一答的话反复出现了三次。在问询者看来继根的回答不符合人类思维的逻辑。在继根,这样的逻辑已经贯穿了他半辈子,他就是带着属于自己的思维活过来的。

  继根跌跌撞撞在路上跑着,事实上就是跑着,汗从他的头上像蚯蚓一条条蠕动着。手电筒照着路边的树,还有脚下的地,出寺庄没有问题。半个小时以后他已经跑出寺庄了,十里地的路程。继根上了公路,那段路好走,路上不时有汽车或三轮车闪过,大灯晃得继根用袖子捂着眼,车过之后,继根继续跑起来。紫里过去了,六石也过去了,还有白鸦也过去了,手电筒照到了村子的牌楼,继根清楚记得,继根还记得靠在六石村牌楼的石头柱子上喘了一口气,身上的蚯蚓没有了,他用手摸脸,摸到了盐碱。包括尿,也没有,继根一般会在半夜的时候上一趟厕所解手,尿憋不住,娘活着的时候就说他尿泡小。但继根现在显然没有了尿意。身体里的水分已经被跑路和紧张榨干了。

  接下来,按照路径,他已经走在去响水村的路上了,继根也知道响水河下的那条路,他拨开一蓬蓬的草,照着脚下,寻找那条路的踪迹。这是夏天最后的时候了,这以后草就不会再长,只能慢慢地变黄,然后被秋风催促着,老去。

  就在继根差不多找到那条路的时候,手电筒的光弱了,继根拧开盖子,摸索着倒出电池,把两节电池调换了一下,重新打开,光一圈一圈的晕着,聚不到一起。继根这才想起来,手电筒里的电池在前一阵子找东西的时候已经调换过了。没几下,手电就熄灭了。继根蹲在地上愣了一小会儿。是继续摸索着往前走还是返回去找到桥,从桥上走过去?这思维很正常,在那样的时候谁都会有这样的思考。小路抄近道,顺利的话能很快过去,回头到桥上,要耽误很多时间,最重要的是,继根没有走过响水桥。继根在这一点上选择了和大多数人的思维一样,他继续摸索着继续抄近道。一念即起,一念即灭。继根不懂佛说,这个瞬间的意念成为他人生路上的转折点。

  继根的脸上,脚踝处,手腕有多处拉伤,很浅,锯齿形的,这个好解释。水流过的地方多是沙蒿地。一蓬蓬的沙蒿子互相扭在一起,沙刺子上挂满刺梨,继根的衣服上挂了很多刺梨子,也有了被刺梨拉出的锯齿印子。黑地里,继根看不到自己身上拉出的口子,紧张的情绪下他也想不到那些小伤口带给他的疼,那些口子有的渗出了血,血珠子在他的衣服上和皮肤上蹿着,这些他看不到也想不到。他的脑子里始终是住持的脚,早一点赶到阳白,早一点找到麻大夫是他唯一的执念。

  摸索着走了一段,继根的脚下碰着一个笨重的东西,他一下子栽倒了。

  应该是响水桥下小路的出口了。继根被一个东西绊住,具体动作是双脚一起扑倒在那个笨重的东西上。

  歇了半个晚上的月亮露脸了,月亮大概也是憋不住了,银色的光莹莹地洒了一地。继根从绊倒他的东西上爬起来,却一下子又跌到那个东西上。

  那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松软地躺在月光下,或者说是放在了月光下。上身敞着,没有任何遮挡。继根怔住了,以为是天上的月亮掉在地上了。这样的回答很可笑,但当时继根确实这样想的。他抬起头望了半天,月亮好端端地在天上走着,而眼前又确实是一颗活生生的月亮。

  继根在那一刻什么都忘了,忘了他是来干什么的,甚至忘了他以前的事,这种状态继根不是没有过,像早年第一次听到寺庙的钟声,还有他敲鼓投入的时候,这一次,是面对一个女人,按继根的话说是,面对月宫娘娘。他甚至忘记了佛祖,觉得眼前的女人就是佛派给他的礼物,是他修来的。

  此前,继根活了四十多岁,没见过真正的女人,是传统意义上的处男。此刻,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其实是女尸,但继根不这么认为),他有了这辈子没有的感觉。

  ……继根伏到那个女人身上,不小心摸到两只大白馒头,月光下白馒头上结着粉色的骨朵。继根觉得下面有些憋不住,索性把女人裹着胳膊的衣袖也扯去了,两个馒头在月光下袒露出来,像是满满的月亮扣在了女人身上,有些软沓沓的,像晌午大师傅案板上饧过了的馒头,继根不由得伸手去揉,馒头还有点余热,慢慢地凉了,继根怕馒头凉了,馒头山粉嘟嘟的骨朵儿,继根用嘴啄着,啄得馒头上花骨朵支棱着要开了。继根没有再往下找那个地方,他的脸完全伏在了女人身上,贪婪地吸着。他的下面是一条小河,自由地汩汩地流着。继根想起小时候拽着娘的奶头不撒嘴,慢慢的,继根枕在女人身上睡着了,嘴歪着,两条哈喇子像两股细细的泉水从女人身上,沿着起伏的山峦流下来,慢慢洇到地面,和另一个地方的血汇合了,形成淡淡的粉色,渗在女人的身底。

  继根双膝跪着,抱着女人,看着女人的脸慢慢像月光一样黯了下去,然后继根也慢慢睡着了。

  笔录。

  问:你认识那女人不?

  答:不认识,认识。

  问:究竟认不认识?

  答:当时没认出来。后来别人(指村民)来了以后才知道的。

  问:她是谁?

  答:老张的相好。

  问:你和老张的相好预谋,约好了一起私奔?

  答:没有。老张的相好失踪听村里人说道过。

  问:当时看到女人干没干那事?

  答:不知道。

  问:干没干你不知道?

  答:那就是干了?

  问:怎么干的?

  答:下面,流了……

  ……

  7

  霜降过后,收割过的地里空空荡荡,烧秸秆的烟雾把寺庙也遮住了。

  寺庄人去福田寺的时候,习惯地朝山门侧的居室瞥一眼。两手卷成喇叭筒往里眊着。有人提起,有些日子不见继根了。

  春天锄地的时候有人来福田寺找过继根,没找着,居室的门上了锁。捅开窗户纸看,炕上一摞新被褥,一台电视在紫红色的写字台上,说是留给居士休憩的。

  寺里换了新住持,是宗教局派过来的,有学历。会计老万在福田寺看见过继根。老万去寺里核对账务,一年一次的寺庙修缮款。

  老万看见继根站在新住持门前的台阶下,老万就知道了大概。继根的事后来寺庄的人传来传去都听说了,村里头没有秘密,农闲的时候一群人聚在一起,就得有个话题。继根就是一段时间的话题,有人提起继根会敲鼓,有人提起继根吃观音素的,多数时候感慨继根怎么就摊上这么倒霉的事,说都是那个老张给害的。老张后来找到了,被判了死刑,还没有执行枪决。都是瞎议论,然后又被新的话题取代。

  老万也顾不上跟继根打招呼,着急替继根说话,说继根对福田寺是有功的,两个大水缸啦,刈草啦,做饭啦,还有继根会敲鼓啊,年轻的住持笑着合十手,说佛学会的规定,寺庙里的人都要有度牒。至于杂役什么的,劳动也是修行,两个小和尚就能做,过几天还要来三个,继根不适合在这里了,另找地方吧。

  无觉和尚从仓房屋里夹出继根的铺盖,撂在地上,继根吃饭的洋瓷碗从铺盖里滚出来,磕在石台上,咣当一声。继根低着头,诺诺,用一根绳子扎着散乱的行李,口里喏喏应着众人的话,把行李扔到肩上,看到洋瓷碗磕下的细瓷碴,弯腰用一根指头抿了两下,起身,一瘸一拐地走着,两个小和尚跟在后面送出山门,老万眼睛潮潮地看着。

  没人知道继根去了哪里,寺庄的人去福田寺敬香的时候习惯地往旁边的居室瞥一眼,居室吊了窗帘,看不见里面的东西,窗台上没有分好的一小把一小把的香,一来二去,寺庄的人记住了,一抬腿直接往大殿里上香了,也慢慢忘记了居室和居室里的人。

  外面的人来福田寺的少,自然不知道里面的变故。

福田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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