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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庙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佚名  阅读:

  1

  下了一阵急雨,瓦片盖顶的破庙上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旁边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几个精古的大字,指示着这是辰州与辰溪两县的分界地。

  雨住后,一个老农人携着他的孙子在石碑前的神龛下烧着香纸,祈求风调雨顺,田里的秧苗能吃得上水,到收割季节谷粒饱满。由此处过辰州去的山路上来两个人,见到祭神的老人和他的孙子,又见到地上放着一只煮熟了的簸箕装着的腊猪头,就拔出刀,喝走了祖孙二人,端走腊猪头进到了破庙里,用刀片了拎起来一块块吃。

  天色已黑,俩人睡在破庙,忽听一个人说:

  “哥,我听到马蹄声了。”

  “哪有?白日那几个衙役瞧把你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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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偷点银子便是了,你非得谋了人家的性命,还要奸了人家小姐,害得咱俩四处奔逃,有银子也不敢往那酒楼使,晚上还得藏在这破庙过夜。”

  “嘘——别出声。”

  大哥耳朵也贴了地,只听到马蹄声哒哒哒,一步一脚,走得极慢,没走几步声音就停下来,破庙外的门咯吱一声响,荡进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色人影来。兄弟俩掀了身上盖着的稻草,摸了刀,从地上跳起来。那人并不说话,摸出身上的火折子,把供台上的一盏油灯燃了。微黄的灯光照着那人的脸,他把头一抬,离了油灯,脸上又是一片朦胧的黑。大哥陈无之挺了刀,问道:

  “是要拿哥俩的赏钱来的吧!”

  他把斗笠摘下来,要往供台上放,又拿起来,说:

  “可别让血污了我这新买的斗笠。”便把斗笠依着破庙的一根大柱子放了。

  陈氏兄弟听了这话,鼓了眼,陈无之没再多话,横了刀,跳出去,突然只觉脖子缠了一道冷气,噎了一声,一股血溅熄了供台上的油灯,他要说话,声音没从嘴巴里出,而是从喉咙里漏了出去,几个字有些哑,没人听得明白,跟着身子就坍在了地上。二弟陈有之木在那里,咽了一口唾沫,双膝不自觉地软了下去,刀松落在地上,叮啷一声响,他便跪倒在地上,抱头呜咽起来。那人收了刀,捡起依柱放着的斗笠,盖在头顶,走了几步,把一根手指往油灯里轻轻一蘸,抹在伸出的舌头上,蹲下来,说:

  “你哥的血还浮在油上,等上片刻,它自己就会沉进去,灯要到那时才能点燃。”

  没隔多久,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燃了油灯,捏在手里,探在陈有之的脸下,把他的脸慢慢照得抬了起来。他冷着脸说:

  “我不是来提你的头去领赏银的,”他顿了一下,又说:“你兄弟俩便是将安府老爷杀了都不与我相干,怪只怪你大哥,”他停下来,回想起那夜的情景,闭了眼睛,缓缓睁开来,眼角有一点湿。

  陈有之渐渐睁开眼,透过火光望过去,眼前一张木偶似的脸吓了他一跳,他惊恐地鼓了眼。那人站起来,背了身,走出几步,忽而又抽了刀,反手一刀,陈有之用手捂住脖子,只觉手上热而湿的流了一片,片刻便冷了下去,倒靠在供桌之上,倾落的油灯的灯芯在地上闪着火光,炸了一个火星,熄了下去,破庙里只剩下漆黑和死寂。那人出了门,跨了马,哒哒哒地消失在黑色的荒野里。

  安府被盗和管家被杀一案在辰州城里闹得沸腾,碍于脸面,安老爷省去了自己女儿被贼人奸污一事,只说可恶,又说失些银子算得了什么,可怜跟了自己半辈子的老管家给贼人害了性命。知县陪坐着,连连点头,唯唯诺诺,说一定重力缉拿凶手。贼人的画像满城贴了,悬下重赏,活捉五百,提首三百。

  村落家家都在车水捣米。洪溪村二十五岁的张守一先前做着屠户的营生,杀一只猪,掮到城里卖,比起种地要划算不少。只是这两年,他母亲害了重病,躺在床上不能行动,费了不少医药钱,也荒了杀猪卖肉的生意,又没租得几亩地,眼下连吃食都快断了。她的母亲躺在床上,见儿子端了药来,从床上支起身子,说:

  “儿,是娘拖累了你,”她叹一口气,望着碗里黑色的药汤,“病死随了你老爹去,什么都干净,一了百了。”

  张守一舀了勺药汤,吹一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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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怪儿没本事,不然送进城里寻个好大夫,诊治些时日,开些好药来,怕是早给治好了。”

  他娘说:

  “城里的大夫咱们乡下人可是瞧不起,那药也不是我们吃得起的。一包药,顶得上几箩筐谷子。”

  张守一喂给母亲一勺药吃,又想起什么,说:

  “我今天进城问张大夫要了张单子,就是前两年我卖肉屠案旁的那家药店老板,是个极好的人,晌午过了我就照着单子去山上采药。”

  他娘不说话,吃了几口汤药又躺在床上。过了晌午,张守一扛着锄头上了山,除了采药,他还要在山上寻一点晚饭的吃食。太阳慢慢西落,张守一只采到几味药,吃的可是什么也没有,他饿得乏力,干得焦渴,一阵风吹来,满山的树枝都摇曳起来,泛起一片耀眼的金色光泽。一株茂密的大枫树的枝叶被风压了下去,现出一座破庙的檐角来。张守一想起这座破庙来,儿时常随母亲上那烧香,只是后来庙里的几个和尚不知何事一个个都散了,留下一座空庙。他想,和尚虽然走得干净,但是菩萨还在,不如去拜一拜,恳请佛主发下慈悲,救济一下眼前的困难。

  他沿着山道往荒庙走去,到了庙前,朱漆早已剥落,瓦塄上长着野草,柱子雨淋虫咬腐蚀得厉害。他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供台上趴着一个。他车了身,正要夺门而逃,地上的那张脸忽然刻在了白日在城里见着的悬赏榜上。他转了身,慢慢蹩进去,蹲下来,捏起地上的刀,翻转了陈无之的脸,又用刀挑起供桌上陈有之的脸,左右瞧了,静下来,呆靠在供桌旁,嘴里念叨起榜单上的几个字:“活捉五百,提首三百”。他举头一望,吓了一跳,泥塑的佛像怒睁了双眼,俯视着他。他跪在供桌旁,对着佛像,双手合十,叩了一个头,抬起来,说:

  “我佛慈悲,陈氏兄弟在城里犯了命案,自是该死,常说生死有命,我如今也是逼迫得无路可走,要拿了赏钱,进城为我娘治病,还请佛主原谅我的罪过。”

  他站起来,将陈氏兄弟横在供桌上,摸着手中的刀刃,烙铁似的发烫。他吸一口气,下了决心,杀猪剔骨,手法极其熟练,卸了陈氏兄弟的脑袋,又剥了他们的衣裳,裹了,左手一颗,右手一颗,提着奔下了山。

  回到家中,他在竹管接的山泉水下搓洗着手,闻一闻,还是有一股怪味。他换了身体面衣服,走到母亲的卧房,说:

  “娘,我要上趟城里,今天是回不来了。”

  他母亲正缝补着裤子,针在头上擦了一下,低着头问:

  “有什么急事?”

  “明天你就知道了。”

  张守一提着陈氏兄弟的脑袋,搭了最末的船,进了辰州城。沿路撕了一张贴着的陈氏兄弟的悬赏榜,一径往府衙走去。几位衙役拦下了张守一,张守一递了榜单,扬了手说:

  “烦请知县大人辨一辨我手中的这两颗脑袋。”

  那衙役听了这话,不敢耽搁拦阻,跑去内堂,禀告了知县。知县欣喜过望,又冷下来脸,对衙役说:

  “待我先瞧瞧,若没错,你就快马去安府把安老爷请过来。”

  衙役跟着知县走了出来,知县命人把两颗头颅放在案桌上,张守一解开裹着的布,知县眯了眼睛,又慢慢睁开来,踱了几步,弓身低下头,上下左右瞧了一番,确信无疑,挥一挥手,说:“把安老爷请过来。”

  衙役领了命,从后院牵了一匹马出来,骑了直奔安府。

  2

  安老爷听来的衙役说,陈氏兄弟给人逮着了,便问是死是活,衙役回说,身子都不曾见到,只提了两颗脑袋来领赏。一听死的,安老爷就松下心,命人抬了轿子,拱身进去。到了县府,安老爷从轿子里钻出来,望了眼前站着的一干人,又见到案桌上那两颗脑袋,闭了眼,纳一口气,徐徐吐出来,知县迎上前,觍着笑脸,说:

  “请里面坐。”

  大厅燃着几根尺把长的蜡烛,桌上铺了些时鲜的瓜果,又摆了红枣和瓜子、板栗以及一些杂色糖,厨子炒了几样菜,依次端了上来。张守一被请坐在知县身边,他作了揖坐下,见着桌上流油的肉,腹中一阵痉挛,自晌午过后,他只喝了一瓢水,别的可是什么也没吃。知县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安老爷扬了手,说:

  “把这酒让给这位侠士吃,我吃茶就是。”

  安老爷把酒杯递过去,张守一将酒接在手里,谢了扰,知县便自己斟了一杯,安老爷斟了茶,抚着杯盖,问道:

  “阁下是哪里人氏?现今又做些什么?”

  张守一正夹了块肉要吃,听了安老爷的问话,又松了筷子,回了手,把筷子停在碗上,安老爷见了,说:

  “吃吃吃,你们侠义人士,不必拘泥这些斯文礼节。”

  张守一又捉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嚼了几口,吞咽下去,喉咙一鼓,肉进了肚子,他驴子推磨似的想了一圈,若说自己是个杀猪的,听起来不雅观,别人也不信服,如今只消胡乱诌得一个,含含糊糊说了,领得赏钱,不离谱就是。他也不说自己哪里人,学着官腔只说:

  “在下乡野人士,幼年随一个师傅习过几年拳脚刀棍,如今只是在乡间虚耗日子。”

  安老爷哦了一声,啜了一口茶,那知县吃了一杯酒,说:

  “乡野出高人呀,那陈氏兄弟可不是什么善人,那日我的几个弟兄去缉拿,眼看就要把他俩给逮着了,哪想到头来还伤了我两个弟兄。”

  安老爷问道:

  “还未请教高姓?”

  张守一说:

  “敝人姓张。”

  安老爷说:

  “原来是张侠士,百家姓中,张是个大姓,自古及今,出的人物可谓不胜枚举,”他顿了一下,又说:“张侠士能一人独取他兄弟二人首级,身手本事可见一斑呀,来,老朽以茶代酒,敬侠士一杯。”

  张守一忙端了酒杯,举着,一饮而尽。知县也斟了酒,说:

  “能为辰州除去两害,我这个地方父母官也敬侠士一杯。”

  张守一酒量浅薄,那一杯还在肚子里火烧火燎,这一杯又上来了,他想,如若吃了几杯酒就吐了,脸面难堪,可实在污了侠士的大名,于是倒酒时,手掌掩了壶嘴,细细倒了一浅杯,站起来,说:

  “知县大人客气,侠士之名愧不敢当,您同安老爷叫我小兄弟便是。”

  知县听了,说:

  “年轻人谦虚难得,那我就叫你张兄弟。”

  两个人坐下来,安老爷身子凑上前,问道:

  “张兄弟,敢问除掉那俩贼人是一番怎样经过?”

  张守一吃了几杯酒,有了一点醉意,正要渲染一番,又冷静下来,怕话搂不住话,漏了破绽,一字一句都要经脑子滤一遍才出嘴,说:

  “那天我上山采药,途经一座荒僻古庙,那庙破败不堪,和尚早些年都走得干净了,外面的日头大得很,我就进了庙乘凉。”

  好像一股冷风刮了过来,张守一浑身哆嗦了一下,捏了酒杯,要喝口酒热热身子,酒杯到嘴边,倾了才发现是空的,他也并不斟酒,把酒杯捏在手里,继续说:

  “那庙确实凉快,阴冷,我就进去寻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我有些累,拥着身子很快就睡着了。没隔多久,不知谁在外面说话,把我吵醒了。”

  安老爷一听到“有人说话”几个字时,额上就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生怕自己女儿的丑事被他听了去,便问:

  “那俩贼人可都说了些什么?”

  张守一把头向了安老爷,瞧着他,眼神凄迷,想到自己编的这番话,突然怪笑了一下。安老爷被张守一这突来的怪笑弄得浑身极不自在。张守一说:

  “隔得远,听得不甚清楚。”

  安老爷心想,果真是这样最好不过,就怕你在这里碍于我面子,不把它吐露出来,等出了县衙大门,难免日后不被传了出去。

  张守一又说起来:

  “他们俩进了庙,门一开,见我躺靠在地上,突然就把刀握在手里,我一看,嗬,这不就是官府要缉拿的陈氏兄弟么,我不敢怠慢,身上又没带刀,就随手捡了一根粗木棍同他们打斗起来。”

  知县听了,张了嘴,说:

  “一根木条就能将他两个人打翻,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呀!”

  张守一听得这话,笑一下。安老爷心下细细一番盘算,不如给他安排个好差事,以防万一,堵了他的嘴,便说:

  “眼下国家多劫多难,不甚太平,正是用人之际,大一点说,有人要拥兵自个儿立山头大王,流寇盗贼比比皆是,你既然有一番好武艺,不如为咱们辰州也做一点事,出一点力。”

  知县听了,接口道:

  “既然张兄弟无别的差事营生,前两日正折了我一名捕快,张兄弟若不嫌弃,何不来我这补了空缺,凭张兄弟的本事能耐,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张守一想,领了三百两银子赏钱,虽说日子不愁,再做个别的营生,可生意终归是生意,不是什么体面行当。眼下的这个机会,常人怕是费几百两银子也不一定买得来,如今空手挣得这一个肥缺,差服一穿,腰刀一挎,再不是什么卖肉的张屠夫了。自己虽然本事不大,可比起别的捕头就差了?他这一番念想过后,也不当面应承,只是说:

  “能为府衙出一点力何其荣幸,只是家里还有一个不能下床的老娘需人照顾,怕脱不得身。”

  知县问:“还没娶妻?”

  张守一说:“是。”

  “这不难办,”知县命人到库房提了三百两赏银出来,摆在桌上,“这三百赏银够你安排妥当的了。”

  这一顿酒直吃到上灯时候,天色已晚,要回洪溪村是不行的了,安老爷说:

  “过我府上歇上一夜,等明天再走,你有事料理,我也不会强留你。”张守一提了沉甸甸的一包银子,头一回坐上了轿子,一颠一簸,觉得实在新奇有趣,摸一摸褥皮垫子,又揭一角帘子,探出头看着闹市夜景,比起白日来,可谓别开生面,完全是另一番景致了。

  3

  安府的人听说杀了陈氏兄弟的人随老爷一起回来了,就都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穿了衣裤,趿上鞋子出去看热闹。安府的小姐坐在凳子上,木木看着蜡烛火光闪烁着,她母亲走进来,心疼自己的女儿,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这几日半步不离地守着她,见她这个样子,即便不寻短见,过不了多久时日,怕也是要入魔成疯。她曾遇到一个算卜测字的术士,那术士说得含糊,说什么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她半日琢磨不通,直到方才见了张守一,又听老爷说,他还没有婚娶,就好像天灵盖里进了一束光,她想,这祸必定是那俩贼人,祸已除,福将至,她拍了一下手,说是了。安老爷自然不同意,她就说:

  “你还巴着她嫁个王孙公子不成,这个样子,能活得一世命,就是天造的福气!”

  还亏安老爷有几个子女,又一想,如若张守一放了这样的事不要,那么其中必定蹊跷,小女儿被贼人污了身子的事他不知道十分明白,也清楚七分原委,趁这个也可试一试他,当下也就同意下来,又说:

  “虽是如此,也不要露了口实。”

  张守一在厅中坐着,安夫人携着女儿的手走进来,他站起来行了礼,又坐下去,见安家小姐面容虽然白净姣好,只是脸色太过清冷,怕是瞧不惯自己这个乡野山夫。安小姐陪坐在母亲身边,安夫人攥着她一双细嫩无骨的小手,把头向着张守一,问他: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他说:

  “爹死得早,也没兄弟姊妹,就一个害了病的老娘。”

  安夫人又问:

  “怕是年岁也不小了,怎么不娶个女人过日子呢?”

  他说:

  “过了腊月初七就是二十七岁了。家里一个生病老娘,无地无田,只认得几个大字,谁家的闺女愿意受这苦。”

  安夫人松了一只手,掐着几根手指,合算起他的生辰八字,笑起来,说:

  “你这样一个身手了得的后生——常言道,看人看事不能只看眼前,要往远了瞧,”她凑近了身子,“眼下就有这么一桩婚事,什么都不要你的,只要你应允。”

  张守一纳起闷来,便问:

  “是哪家的姑娘?”

  安夫人捏了女儿的手,提起来,说:

  “就是我的这个女儿。”

  张守一吓了一跳,想真是时来运转,又去看安小姐的脸,心里软软的,热起来,不知说些什么话。

  安夫人说:

  “我这闺女只因前几日那贼人潜到府上来,杀了管家,受了惊吓,面色有点不好,过些个时日便好了。乖巧得很,也没什么小姐脾气。若是你还瞧得过,就择个日子,把婚事办了。”

  张守一心里欢喜不过,又不好当面应承,说:

  “这样的大事,我得回去跟我那老娘说说,我自己一个人怕是定夺不下。”

  当夜,张守一拥着簇新的被子,无法入眠,想,定是山上古庙里的菩萨显了灵。迷迷糊糊中,只见到一扇朱漆的大门,他叩了叩门上的铜把手,门就自己开启,走进去一瞧,一个老女人在剥黄豆,一看,竟是自己的母亲。

  次日醒来,张守一穿好衣服,洗了脸,拱一拱手就要走,安老爷办了几件礼物,送与张守一。他却之不过,受了礼物,就要回乡下料理事务,到了大街上,找了一个钱庄,留下十来两银子,其余都兑了银票。他买了些糕点,称了两斤猪肉,一只母鸡,搭了船回洪溪村去。

  到了家中,他娘见他提着肉和鸡,便问:

  “我的儿,你上城里做什么去了?”

  张守一说:

  “娘,你饿了吧,先吃些糕点,待会儿我再告诉你。”

  他烧了水,烫了母鸡,收拾干净,炖起来,又片了肉,和了辣椒放在锅里炒。饭菜整治得齐了,搬了一张桌子摆床边,扶了母亲,又盛了饭,边吃边说,一番轻描淡写。他母亲听完,说:

  “真是菩萨显灵,”又说“大户人家的闺女我们傍不起,只是你现今做了捕快,有了身份那就不同了。”

  张守一把母亲带进城,租了一间小庵住着,又请了个佣人照料,安顿了母亲,自己则去县府衙门报道。知县写了人事文书,发了两套差服、一把佩刀给张守一。安府那边的婚事也已定下,办酒席的那天便只安府的人,没请一个外人,县衙的人也不知这个新来的捕快居然做了安府的姑爷。安夫人要把张守一的母亲请到府上去住,她只说住不惯,依旧住在那间小庵里。

  陈氏兄弟的首级被悬挂在城门楼上的一根木杆上示众,历了几月日晒雨淋,只剩下两副骸骨,风一吹,就在杆上荡着。有小孩从下面经过,耐不住好奇,就仰了头去看,看不明白,就问身边的大人,挂着的是两颗什么东西,大人就用手遮了小孩的眼,说莫看天,只望路。

  这一天德兴客栈的老板正在柜台前拨着算盘写账簿,眼前黑了一下,老板抬起头,只见柜台外立着一个戴草帽的脸皮黝黑的汉子,帽子压得低,挡着眼睛,那人说投宿,又指着不远处耸立着的木杆,问道:

  “那上面挂着的是两个什么人?”

  老板一笑,说:

  “头回来咱这地?”

  那人说:

  “出了趟远差,才坐船从码头上来。”

  老板就又说:

  “难怪,这辰州城里谁不知晓这件案子,上面挂着的两个人,大的叫陈无之,小的叫陈有之。这年头杀人越货还少了?也没瞧官府逮着几个,怪只怪这两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安府的管家都敢杀,那是好惹的?县衙发了悬赏告示,就叫一个姓张的年轻人给逮了,听说那人功夫了得,随手一根木棒,就夺了陈氏兄弟的刀,割了他俩的脑袋提到县衙拿了三百赏银钱。三百两,嗬,我这店几年也挣不了那么多,他倒容易。”

  那汉子把帽沿掀高了一点,又往那杆子上看,晌午的日光直照下来,刺得眼睛发黑,他回了头,挤了挤眼睛,睁开来,问:

  “可知那人叫什么名字?”

  老板停下笔来,想了一阵,手中的笔又游动起来,在账簿最上的空白处写了三个字,汉子低下头,只见三个骨瘦的细字:张守一。

  老板又说:

  “这人原先只是个乡民,有人说是个卖猪肉的,什么话都传,没个真假,只是他得了安老爷和知县的赏识,谋了个公职,现今在衙门做了捕快。”

  汉子呼了一口粗气,问了老板房间的位置,背着包袱踩着楼梯上到二楼找自己的卧房进去就闭了门,隔没多久,又开门出来,也不下楼,在楼上叫唤了老板,要炒几个菜再带壶酒送上来。

  次日他结了账,早早到城下河边的文昌码头候船。等了半天,才见河中摇来一只船,沿岸靠了,船夫下船正要往木桩上缚缆绳,他说:

  “船家,搭我下河到辰溪去。”

  船夫依旧缚着绳子,笑一下说:

  “你看看这天色,它还是麻的,就搭你一个客人过辰溪,来回大几十里水路,得你那点钱,还不够补我耗的力气。”

  汉子也不多话,从褡裢里摸出一锭银子,丢在船夫脚边,那船夫见了,捡起来,掂了掂,往兜里一顺,手就解起缆绳来。行了几十里水路,天色早已亮堂,汉子下了船,胡乱在街边买了些吃的,就上了金华山去。

  金华山地势高险,那里聚着几县闻名的悍匪,打家劫舍,手段残忍。这里易守难攻,官府清缴了几回,人没抓一个,自己倒折了不少人,这批悍匪成了历任知县的头疼问题,谁也不愿去摸这个烫手山芋,要是上头逼得紧,就差一伙人,敲锣打鼓往那乡下走一趟,说是清乡剿匪,随便逮几个小地痞,见着农户人家圈养的鸡鸭,翻身进去就逮。押了所谓悍匪,又大吹大打往县衙走。砍了他们脑袋,再上书说于何月何日抓捕悍匪几人,顽抗抵命,已就地正法。

  汉子走到一座寨门前,叫唤了几声,几个守寨子的喽啰认得他,就开了门。那汉子直走进去,穿过一个幽长的石洞,出了洞,眼前就宽阔起来,几排木屋,他进了边上的一间。里面一个老妇人正躺靠着吃板栗,旁边一个小姑娘咬破板栗的壳,就又递给她。汉子用袖管擦了眼睛,跪着说:

  “舅妈!”抽噎几声,又擦起眼睛。

  他舅妈把一颗板栗放在桌上,起了身子,扶了他,问他出了什么事。

  “无之表哥他们给人害了性命!”

  她怔了一会儿,老眼里渗出几滴泪来,说:

  “让他哥俩来这里又不听我话,说什么不是一个爹生的,同他那两个弟兄处不下,偏要自己在外面干些个勾当来。不是一个爹生的,还不是一个娘养的吗!都是我屙下的一团肉,硬要分出个什么!”

  他又说:

  “可怜表哥他们,到现在一双头还在城门楼前晾挂着。”

  他舅妈听了这话,一口气上不来,背后的小姑娘赶忙抚着她背,渐渐顺了气,通透了,说:

  “我的儿子,只挨得我的鞭子,还轮不到别个!”又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舅妈。”

  那汉子便将听来的细细说了,她舅妈听了,皱着眉毛,说:

  “如今他在衙门做了捕快,动起手来不方便,等你表哥他们回来了咱再商量。”

  陈无之兄弟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兄,从小就是两个左撇子,邻居就叫他们大撇子、二撇子,慢慢叫得惯了,名字也随着名气慢慢传开了。他们兄弟两个夹菜使刀用的都是左手,这二人也正是这金华山上的匪首。

  4

  他们兄弟两个从太常乡回来,只见母亲闷闷在椅子上闭眼坐着,大的就把一只鸟笼提在她耳边,她听到一阵叽叽的清脆鸟叫声,睁开眼,笼子里一只金丝小雀蹦来跳去,她阖上眼,努着嘴,说:

  “关老七怎么舍得把这鸟让给你兄弟两个。”

  二撇子嘻嘻一笑,说:

  “那老家伙肯让才怪,我从厨房提了壶开水,说要给这鸟浇个热水澡洗洗,杀杀身上的虱子,他就把头一偏,说拿去拿去。”

  她开了眼,接了鸟笼子,噘着嘴,嘘嘘几声,拉开鸟笼的门,把右手伸进去抓,鸟在笼子里飞来蹿去,逮着了揪在手里,回了手,抚着鸟的羽毛,突然用手指夹了它脑袋,使劲一拧。

  二撇子愣在那里不高兴,大撇子就说:

  “娘,你这是做哪样,你说喜欢这只金丝小雀,给你弄回来,你倒好,一下就把它脖子给拧了。”他也负了气,抱了手在椅子上坐了。

  她说:

  “这小东西多惹人喜欢,我拧它脖子,心里痛着呢!”她闭住眼睛,眼角慢慢湿了,“你另两个兄弟被别人割了脑袋,娘心里可比这痛过千百倍。”

  他俩最见不得自己的母亲哭,大的就说:

  “无之大哥的事我也听说了,我兄弟俩瞒着娘,就是怕娘听了伤心。我和二撇子也早想过,等哪天把仇人的头提来再把无之哥俩的事告诉你。”

  她娘说:

  “既然你们早有这个想法是最好不过,都是我的肉,少了谁我都舍不得。要是你哥俩遭了别人的歹手,我也会叫他俩拼了命给你哥俩报仇。”

  大撇子说:

  “无之大哥他俩手上功夫也不弱,听人说是别人用木棍夺了他们手中的刀,可见那人本事也不赖。”

  二撇子鼻子冲出一股冷气,哼一下说:

  “要不是咱哥俩最近有些事缠得脱不了身,早就上那辰州城去了。”

  他娘说:“只是听你奂生表弟说,他如今在县衙里做了捕快,有一帮兄弟,动起手来不方便。”

  二撇子说:

  “一个衙门,七八个捕快算得了什么,我兄弟两人真要出手,就是血洗了那辰州县衙也不在话下。”

  大撇子说:

  “不必闹那么大动静,最好是等他离开府衙,回了家再动手,眼下我派个人去,摸清他的底细住处,再伺机下手。”

  他娘想了一会儿,说:

  “那就派你奂生表弟去,辰州他也熟,做事也稳当。”

  那个黑脸汉子谢奂生,打扮成一个贩药材生意的商人又搭船去了辰州。买了几担礼品,挑了往县衙直走进去,衙役拦下,他说找张守一张捕快,要见一见这位英雄。张守一同一帮捕快无事正在后厨吃酒,刚吃到第二杯,就听外面有人叫他名字。他放了碗筷走出来,只见一个黑脸汉子站在大门外,脚边放着两大担礼盒。张守一走过去,问:

  “便是你找我么?”

  他正放了眼,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杀了自己表哥的大仇人,听张守一问自己话时才回了神,说:

  “噢——是是是,”又一番打量,脸上堆着笑,“想不到英雄居然这般年轻有为。我也是刚上城来,听人说那陈氏兄弟叫一个张捕快张英雄的人给逮了,我就买了些薄礼,定要见见这位英雄。”

  张守一说:

  “不过是除了两个贼人,算不得什么英雄,你何必这么客气。”

  谢奂生说:

  “张捕快你有所不知,这俩贼人可把我害得好苦,三年前我贩了一船的药材,不料遇到了那两个贼人,逼我要银子,我的钱都买了药材,只剩下几两碎银子,全都给了,他俩嫌少,来了气,把我的药材一包包都用刀挑破了,抛进了河中,我十年的积累一把水就给冲走了。”他低头叹一口气,又扬了头,“亏得还有一些人脉,这三年又慢慢把生意做起来了。”

  谢奂生说完,摸出些银子,递给旁边的衙役,说:

  “请官爷们吃点茶。”又对张守一说:

  “这里面装的都是吃穿用的,一点心意,无论如何一定要收下。”

  张守一推辞几番,却不过就收下了。谢奂生就又说:

  “我给您挑了送过去就是。”

  张守一便领着他往安府走,到了安府大门外,谢奂生奇了,这张守一怎么在安府住下了?只听开门的人叫一声老爷回来了,里面走出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张守一连忙上前扶了她的手,说:

  “娘子只管在屋里待着休息,”又转了头对谢奂生说:

  “就放这儿吧。”

  谢奂生告了辞,又在城里留了几天,把张守一的行踪和安府都摸得熟了,才搭船上了金华山。

  5

  火炕上架了一口大锅,下面烧着木炭,肝、肠、鸡、鸭,杂七杂八的一锅炖着,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大撇子从铜盆里捞起一块闷烂的大骨,拆着肉吃,满嘴油腻。火炕边围坐着七八个人,吃酒夹菜,只听一个人说:

  “安府这样一个大买卖,做,怎么不做,我们何曾怕过什么人。”他嘴里嚼着肉,声音含含糊糊,“就是知府那又如何,上了金华山天王老子都奈何不了咱们。”

  谢奂生说:

  “那安府尚有几个家丁,瞧模样都是练过的人,咱们此次去,不做没有把握的买卖,再挑几个人手,备上好马。”

  二撇子吃了一口酒,红着脸,说:

  “得把那张守一的脑袋也割了,挂在那城门杆子上,让众人瞧瞧他的下场。”

  细细商量计划过后,隔了两日,连大撇子兄弟在内,总共十一个人,九个坐船去辰州,另有两个扮成贩马的,牵了十一匹精壮好马,沿着官路往辰州赶去。

  他们在城里分头找了客栈住下,天色暗下来,谢奂生藏在安府外面,见张守一坐班时辰过了,回了安府,他又在外面守了些时辰,夜已经很深,也不见他出来,必定是在卧床上睡了,就跑去客栈说消息。月亮当空挂着,照出黑白分明的影子,街上没有行人,摆宵夜摊子的也早挑了担子回去歇息了,他们十一个人把马蹄绑了稻草,也不蒙面,手里捏了刀,拍一下马屁股,往安府骑去。

  张守一醒来一次,房里还燃着蜡烛,他侧了头,只见安府小姐一双眼睛痴痴瞧着他,他把手在她陡峭的肚子上抚摸着,又滑到了下面,她捉住他的手,微微笑着,把头窝在他怀里,张守一抚着她的脸,手上有一些湿,就说:

  “娘子,做什么又哭了?”

  她捏着他的手,在她眼睛上擦着,说:

  “我不哭,可我就是这样一个爱哭的人,哭了,又怕你不喜欢。你没来前,我常常发噩梦,睡不着,也只有和你睡一床,才安得下心来,得几个时辰觉睡。”

  她张了嘴,要说什么,又哑在了喉咙里,眼睛又湿起来。

  那十一个马贼把马远远拴了,碎着步子走得极快,到了安府门外,攀上高高围砌的院墙,跳进去。一个看门的家丁见这一伙人,吓坏了,正要呼喊,只见眼前立着一个人,一声衣裳撕裂的声响,低了头,已见肚子里喂进了长长的刀刃,马匪抽出刀,家丁软在地上,唯一可见的便是天上的那轮月亮,白白的,没过多久就黑了下去,像隐在了乌云里。

  他们把挂着的灯笼摘了,踢了厢房的门,安夫人和老爷吓得从床上挣起来,拥着被子,只见破门外立着一伙人,提了灯笼,安老爷问:

  “门外站着的是哪路好汉?”

  “金华山上的。”

  安老爷一听金华山,知道是一群恶匪,手就抖起来,说:

  “道有道规,你们看中什么,只管拿去,不要伤了我们就是。”

  大撇子说:

  “好一句道有道规,”就走上前,把灯笼在他眼前一晃,说:

  “怪只怪你们有个好女婿,杀了我两个兄弟,今日你们安府上下的人,这白纸糊的灯笼,要用你们的血将它染成红纸。”话刚从嘴里溜出去,一道血就溅在灯笼上。安夫人摇着老爷,哭嚷着,忽而就想起那个术士的话: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眼下她才算是明悟了这句话,后悔不迭,嘴里叫着“迟了,迟了”,闭了眼睛,往那挺着的刀口撞上去。大撇子把刀一闪,她撞了个空,由床上翻身滚落下去,跌在了地上,花白的头发散乱着,又想到自己的小女儿,凄声唤了她一声名字,大撇子一刀直刺下去,抽出刀来,将刀上的血在灯笼上擦着。

  安府自上次遭了一回贼,加了些练过的家丁人手,有几个家丁见这一群悍匪,摸黑躲进后院的柴房堆里。那柴房隔府上有些远路,只听一个家丁说:

  “眼下是万不能出去的,得找个机会溜了,那伙马贼方才进了安老爷的厢房,”他往脖子上比了手势,横着手掌,“怕是早已这般了。”

  又一个人嘴里就叫骂着:

  “该千刀剐的马贼,好歹等安府把咱几个人这月的工钱结了再来不迟!偏巧这个时候来,算是白在这安府待了一月。”

  藏在最里面的家丁说:

  “不怕,咱几个只需在这静静躲着,等马匪把他安家的人杀得干净,抢得干净,总归会剩下些什么,没个肉也有些皮毛,还不够抵我们工钱?”

  柴房里面不知谁咳嗽了一声,吓得几个家丁滞在那里,粗气也不敢喘,听了半天,断定不是马匪,就轻叫一声:

  “里面的是谁?出来吱个声。”

  只见里面亮了火,走出一个捏着油灯,披了褂子的人,几个家丁认得他,是在这柴院劈柴烧水的一个伙计,安老爷见他没个去处,就让他搭了木板在这柴房睡。几个家丁舒一口气,就说:

  “快把灯吹了!”

  这个伙计也不吹灯,护着火,走到他们几个身边,蹲下来,把油灯往柴堆里一探,一个家丁来了气,拔了刀,怒了脸,呵斥着说:

  “再不吹就削了你的手!”

  伙计冷着一副脸,说:

  “你们方才说的我都听得清楚了,”又说,“今晚你们几个就是该死了的命,想逃也逃不了的,他们不杀你,就让我动这手吧。”

  那几个家丁听得这话,气得鼓了眼,都抽了刀,说:

  “你一个劈柴的,好大口气!”

  几个家丁弓了腰,要出这柴堆,杀了这伙计,走在最前的肚子被那伙计点了一脚,身子痛得痉挛,额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松了手中的刀。伙计手一伸,接了他的刀,又把灯和刀左右一抛,接住了,调了手位,一刀劈下去,几根小柴齐齐断了,最前的家丁脖子一斜,倒了下去,那几个家丁见了,把柴使劲往外推开去,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柴火顿时乒乒乓乓四散开来,那伙计跳闪开来,三个家丁拿刀冲过去,他用脚挑起一根柴,一蹬一踢,那柴横在几个家丁腿前,趔趄一下,三个人绊倒在地,伙计尖脚一跃,落在他们身后,一刀下去,在他们脖颈上流水一样滑过去,三个家丁脖子一挺,耸了一下肩膀,顿时携手上了黄泉大道。

  张守一听到外面的叫喊响动,把挂在壁上的公刀摘了,走出去,只见一伙人正迎面走来,月光照在他脸上,照出了他的身形轮廓,谢奂生叫一声说:

  “他就是张守一!”几个马匪立了脚,横着刀,不敢大意。

  张守一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借了对面的灯火细细一看,发现那人正是前些日子说要感恩自己的药材商人。见他们来得凶恶,也不知什么原因,就问:

  “你们究竟是要做什么?”

  谢奂生说:

  “你对那陈氏兄弟做了什么,我们便要对你做什么。”

  张守一知道大不妙,定是那陈氏兄弟的家人来寻自己的仇了,如今性命是不保了,又想,这荣华富贵,真是如流水一样,来得快,去得也这么快,还要搭进自己的命。把自己在破庙一事说了,他们断然不会相信,反倒讥笑自己是个临阵怕死的人,编得这样一个鬼话出来,自己生死有命,只可怜了安府的小姐以及未出世的孩子。

  他便说:

  “要寻仇的就赶紧上来!”

  大撇子和二撇子一听,对着其他人说:

  “你们先不出手,让咱哥俩会会他。”

  说完,把灯笼交给了别人,两个左手捏刀,上了前。张守一也紧捏了刀,见他兄弟俩还隔着自己十来步,就冲上去,一阵乱砍乱劈,大撇子横刀一挡,当的一声,两刀相撞,张守一虎口震得生痛,手臂发麻,手一松,刀弹飞了出去。大撇子趁势反腿在他背后点了一脚,只见他趔趔趄趄,站不稳,双脚收不住往前跑了十来步才跌倒在地。众人见了他这副样子,原以为有番好戏看,不料竟是这样一个不中用的货色,就都哄笑起来,又有些丧气。大撇子见他一点刀法都不会,哪里有本事能凭一根木棍夺了自己那俩兄弟的刀,他非常生气,受了羞辱一样,提着刀,走到张守一面前,一脚踩在他背上,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怒呵道:

  “就你这点本事,说!是怎么把我那两个兄弟害死的!”

  他娘子坐倒在厢房门边,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见两个马贼朝这间厢房走来,她退了身子,厢房的门被他们一脚踢开,一个马贼揪着她头发,把她扯到了院子里。

  张守一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歪斜着嘴,冷笑一声,像是在讥笑自己。

  “定是你使了什么药,加在酒水饭菜里,蒙着我兄弟让他们吃了,是不是!”

  他见张守一不说话,咬着牙,用刀尖触着他的脸,说:

  “再不说,便将你的脸一刀刀划得稀烂!”

  张守一梗着脖子,嘶喊着:

  “杀了我!”

  他这句话一说完,看到了她娘子脚上穿着的鞋,就闭住眼睛哭起来。大撇子气不过,一刀,在他脸上划了一道口子,骂着:

  “没用的东西!我先刺穿你老婆的肚子,再结果了你!”

  就在这时候,背后传来不知谁的说话声:

  “你那两个兄弟是我杀的。”大撇子别了头,只见院墙上坐着一个人,他跳下,稳稳落了地,说:

  “是我在破庙杀的,我是原本不准备杀的,”他瞄一眼安小姐,又说“等他俩从安府逃出去,我又后悔了,还是决定把他俩杀掉。”

  他看着地上的张守一,说:

  “不知怎么就让他发现了,割了他俩兄弟的头,去县衙拿了赏银。这个人,你们杀了吧,杀完了,我再杀你俩兄弟。”

  大撇子不知眼前这个人来历,二撇子上前,说:

  “哥,他口气傲得很,咱先把他给收拾了。”

  大撇子点了头,松了踩在张守一身上的脚。这时候起了一阵风,要下雨了,月亮隐在了密布的乌云里,又是一阵狂风,把地上的沙尘树叶卷起来,满院飞着,七八间开着的门被风刮得啪啪响,众人用手掩着眼睛,提着的灯笼也被风吹得荡起来,熄了火。

  大院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三把刀碰击在一起,发着不同声音,炸出火花,什么也瞧不清。没隔多久,打斗的声音不见了,一个闪电下来,照得院子里犹如白天一般,个个伸长了脖子,又马上缩回来,只见大撇子兄弟两个叉着手脚躺在地上。这一群马贼失去了头目,慌了,谢奂生发一声喊:

  “咱们九个联手把他杀了!”

  后面一个人说:“眼下太黑,动起手来,吃亏的是咱们,别自己人伤了自己人。”忽而就听到院外一声马的嘶鸣,不知是谁已趁了夜色溜了出去,骑马跑了,几个人咒骂起来,里面一个人说:

  “这次是他们兄弟的私仇,我看——咱们不相干的人还是走了吧。”

  谢奂生听见这句话,来了气,循着声音一刀扎过去,这一刀砍在他肩膀上,他啊了一声,抽出刀,要劈他的手,不料谢奂生已经回了刀,那一刀劈下去,劈在另一个人大腿上。人群里顿时乱起来,以为是那人杀了过来,也不顾同伴,各自使刀,护着四周,刀声交错,传来几声惨叫,慢慢就有人杀出去,一个个散了,逃到了院外,摸了马,跨上去,一溜烟骑得跑远了。

  6

  雨落起来了,伙计把瑟缩在地的安府小姐扶起来,她指着一间厢房,硬着脸,嘴唇翕动几下,说:“扶我到那里面去看看。”

  进到房里,只见自己的父亲歪了脑袋,躺靠在床上,床上的褥单发红发黑;母亲趴在地上,蓬着的头发盖着脑袋,地上浸着大滩血渍。伙计松了扶着她的手,她的脚抖起来,眼看要软下去,伙计就又扶住了她。呆了片刻,她挣掉伙计的手,撑在桌子上,喉咙抽咽一声,就哭起来。

  “爹——”她把一只手伸着,要摸什么,又唤一声“娘——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张守一趴在地上,听到房间传来几声痛苦的凄叫,慢慢从地上支起身子,往那房间挪去。门外响动了一下,她慢慢转了头,见张守一靠在门上,如今他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怪物,什么除了陈氏兄弟的英雄,只是一个贪图名利又毫无本事的乡下人,若不是他,自己的父母也不会身首异处,她闭住眼睛,又慢慢睁开来。张守一见到自己妻子看他的眼神,吓了一跳,这恐怖的眼神使他永远也没法忘记,她咬着牙,叫喊着:

  “杀了他!”

  那伙计听到她的这声叫喊,脸上也骤然失了色。她非常无力,又闭眼哭着,片刻后站起来,扯着伙计的袖子,哀求说:

  “带我走,请带我走!”

  伙计怔在那里,俯眼看着她,搭住她的手,拉她起身,他望了一眼外面,黑黢黢的,此时雨声也小得听不见了。他搂着她,走出了厢房,又出了大院,消失在暗黑的夜色中。

  天色渐渐亮了,安府的大门敞着,街上过往的路人见到里面地上躺着几个人,就大着胆子走进去一看,白白的一张张脸吓得路人一大跳,连声叫喊着:“出人命了,安府出人命了!”

  没隔多久,知县和一帮衙役捕快就赶了来,见到地上许多尸体,探一探鼻息,都是冰凉的,又往各处卧房寻了看,家丁、丫鬟、长工都已死了,到了安老爷的房间,只见张守一瘫坐在门口,脸上一条裂开的肉沟,整边脸浮肿着,红了眼,不知生死。一个捕快把手指触在他鼻孔下,有热气,喊起来:

  “是活的!快背了去寻大夫!”

  像做了一场累极了的梦,张守一醒过来,嘴唇干涩,扬了手,说:

  “水。”

  眼前姓吴的一个捕快见了,忙端了一碗水,递在他嘴边,他抓了碗,仰了脖子,一气喝着,声音大得可怕。知县听闻张守一醒了,赶过来,问:

  “张捕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整个安府上下,只剩下你这么一个活人了!”

  张守一听到这句话,嘴里呢喃着“只剩我一个人了”,一阵凄苦之味涌上来,眼睛渐渐变了色,嘴角浮着一丝怪异的笑,转瞬又消失了,他说:

  “安府一个烧水劈柴的伙计,联合一伙盗贼来洗劫,我一个人,本事终究有限,他们杀了我的丈人,又杀了我的丈母娘,我脱不得身,只能任由他们杀了。”

  他把手遮着脸,一副痛极了的样子,又抬起脸来,“斗着斗着,我的脸上便被割了一刀,我摸一把脸,手都是湿的,拼了命,把这帮贼人的两个头目给杀了,他们见到领头的死了,怕起来,人心散了,又见我发疯似的砍杀,不敢近身恋战,那个烧柴的伙计把刀架在我妻子的脖子上,几个人慢慢退出去,胁着她乘马跑了。”

  知县坐在一张桐油漆过的椅子上,双手扶着膝盖,说:“你杀的那两个马匪头目便是金华山上的匪首大撇子和二撇子。”外面一个衙役急冲冲跑进来,朝屋内环视一圈儿,瞄了一眼张守一,马上又看向知县,禀告说:

  “大人,师爷说账目出了些纰漏,要您马上过去一趟。”

  知县站起来,背着手,转了一圈儿,说:“你在这里好生休养,不要想太多。”说完就随衙役一起往县衙走去。

  7

  知县进到府衙大厅,却不见师爷,只见坐着的仵作站起来,说:

  “大人,账目没纰漏,是我要他这般说的,”手往内堂一引,“随我进来一趟。”知县随仵作走进内堂,不耐烦地说:

  “什么事要弄得这么神神秘秘?”

  仵作嘴巴附在知县耳边,眼睛瞅着外边,细声说:

  “有一件事,十分蹊跷,干系重大,您还得随我去一趟验尸房。”

  知县同仵作走进验尸房,只见里面停着安府命案中死掉了的几个贼匪的尸首。仵作揭开大撇子、二撇子身上盖着的白布,指着俩兄弟脖颈处一道双钩刀伤说:

  “这一道脖颈上的双钩刀伤,我做仵作二十年,只见过两次,”他仰头冥想,“上一次还是三年前,也就是大人您上任就职的前一年,咱们县文昌码头的一户船家,一家四口人,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后来我在检验尸体时,发现那夫妻两人的脖颈就有一道双钩刀伤。”

  他把一册卷宗拿出来,说:

  “这一册卷宗,里面记载着三年前的这桩命案,”又指着上面的一个双钩图案,“这个图案,便是我当年照着那对夫妻的刀伤亲笔绘录的。”

  知县抢过卷宗,看了上面的图案,又比着大撇子兄弟脖颈上的刀伤,抬起头来,说:

  “张守一。”

  仵作说:

  “大人也怀疑这俩贼人的刀伤出自他之手?”

  知县哼一声,说:

  “用不着怀疑,他自己都承认了。”

  仵作说:

  “那这三年前的这桩命案,除了他,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就算同门同宗的刀法,不同的人使,这刀伤总会有些出入差异,可是这两贼人的刀伤同三年前那对夫妻的刀伤,绝不可能出自不同人之手。”

  知县跟仵作又叙说了半天,到后面把伍捕头也叫了过来,伍捕头先是惊骇,继而皱眉,最后苦脸,临走时笑起来,拍胸脯说:

  “这一件事包在我身上。”

  张守一先是杀了陈氏兄弟,继而又灭了金华山上的匪首,何等威风,锐气早就盖过了伍捕头。有一次伍捕头在茶楼吃茶,就听人讲起张守一,那人说“咱们县的张捕头……”

  “张捕头”这个叫法扰了他吃茶的兴致,把一壶茶全倒在一只大白瓷碗里,像渴极了的人喝掉一碗白开水。听到知县说要拿了张守一拷问,出谋划策,他也就格外卖力。

  一日,张守一正面着一枚古铜镜,给自己脸上的刀伤擦些消肿通脉的膏药,哪知县提了些新鲜果子进来问候,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就说:

  “安府的案子,如今还需你写一份鉴证,将当日情形一一写了,我也好了结此案。”

  张守一寻来笔墨,他虽没进过学,但也读过几年书,知县帮着研磨,边研边看他写,见他写到“与贼人搏斗,刀杀金华山匪首大撇子、二撇子于大院之内”这一句时,就怪笑一下。待他写完,知县又过一遍目,掏出一个装着朱砂的小瓷碟,扯去封在上面的一层油纸,说:

  “再捺个手印。”

  伍捕头设下一个鸿门宴,说兄弟们要为他洗秽接风。几个捕快在衙门的厨房里吃肉喝酒,张守一推说脸上有伤,喝不得,却也被灌了个半醉,正酩酊之际,后面一根粗麻绳就把自己套了。几个捕快将他五花大绑,押到审讯的大厅。那张守一跪在地上,只道自己败露了什么,知县拍了惊堂木,问他:

  “三年前七月初四,你在辰州城里干了什么事?”

  他想一下三年之前,不记得是在卖肉还是杀猪,便说:

  “记不清了。”

  知县说:

  “记不清,就让我来替你说,三年前的七月初四,你将文昌码头做船运生意的一家四口杀了一个干净!”

  张守一惊出一身冷汗,急急辩驳:

  “没有的事,绝不可能!敢问大人凭什么断定是我杀的!”

  “凭什么?那夫妻二人脖子上的刀伤与你杀掉的大撇子兄弟两个脖子上的刀伤一模一样!本县真是走了眼,竟将你这样一个人,”他顿一下,“真个是引狼入室!”

  张守一就又想到那个伙计,定是他三年前犯的这一桩命案,如今揽在自己身上,又想到自己亲笔写的那份鉴证,真是有苦难言,他只得说:

  “凭几处刀伤你就要定我的罪么!”

  知县骂道:

  “混账东西!由不得你抵赖!给我枷了,杖到承认为止!”

  那张守一杖昏了过去,衙役浇一瓢水,又扬了板子要打,他就把手一挡,死下心来,说:

  “是我杀的,”他回想起破庙的陈氏兄弟,又想到安府上死的那一干人,以及素未谋面的三年前船上的一家四口,耳朵里响起妻子来自地狱的叫喊声:

  “杀了他!”

  他仿佛受了这一声命令的驱使,挥起刀,杀了陈氏兄弟,杀了安府的马贼,杀掉了自己的岳丈,杀掉了家丁,杀掉了河边的一家四口,杀得眼睛通红。他狂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起来,到最后不哭不笑,对衙役说:

  “告诉知县,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

  8

  十月二十一,风吹得特别冷,张守一的母亲提了一篮子吃的去监牢给他送行。她的病早已经将养得好了。自己能下床后,就辞走了先前请的佣人。那小庵的房主人可怜她,就免了她的房钱。她每日清早磨一点米,做一桶米豆腐,日中就挑到街上,支一个摊子卖。

  她进到牢房里,把篮子里吃的一样样端出来摆在地上,张守一散着头发,盘腿坐在地上吃,吃着吃着就吃不下了。他的母亲用袖子擦着眼睛,见儿子吃不下,就捏了筷子,夹了一块猪肝喂给他。他张开嘴巴,嚼起来吃。

  她夹了一块鸡肉,喂到他嘴边说:

  “菩萨没显灵,菩萨没显灵咧。”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要是娘早点死了,你也就杀你的猪,卖你的肉,不会出这档子事,怎么就闹出这些事来!”

  张守一耳朵里响起一阵风声,成千上万的树叶在哗哗哗地欢叫,他说:

  “娘,你听到了吗?”他侧耳细听,“吹大风了。”

  她娘说:

  “是刮大风了,街上的树叶子都落光了。”

  “叶子都落光了?”他问她娘。

  “落光了。”

  她拢了拢他的头发,说:

  “儿,过了明天,”她想过了明天,就收了自己儿子尸体,雇人拉到乡下,葬在他父亲的坟前。“过了明天,过了明天……”

  她嘴里念叨几遍,“娘就陪你一块儿。”

  “明天,明天。”他嘴动几下,母亲再要给他喂吃的,嘴巴再不张开。隔了一阵,她就收了地上的剩菜,提着篮子回去了。

  十月二十二,血红的日头正中挂了,刑台上跪着几个人,刽子手端一口大刀,把第一个人的脑袋摁下一点,到了时辰,大刀一扬,刽子手发一声喊,落下刀去,刑台下看的人就立马闭了眼,脖子一缩,睁开眼来,那颗人头还在地上滚。隔得近的人怕血溅到自己的身上,就往衣服上看,见是干净的就松下心,就又看着刽子手要如何把刀抹在第二人脖子上,几个胆子大的人,想这回可绝不闭眼。

  轮到张守一前一个人时,张守一只低头呆滞地看着地下,咚一声闷想,一颗脑袋滚落在他脚边,那脑袋睁着眼睛看他,他挣着身子往后挪,一只大手扯住那颗脑袋的头发,抓起来往旁边一丢,又是几声咚咚闷响。

  他抬起头,看着刑台下的人,那一双双眼珠子都盯了他看,像一匹匹饿狼,在暗夜里眼睛闪着绿光,要吃掉他一样。

  他闭住眼睛,刽子手平端着一碗水,递到嘴边,正要喝,碗不知怎么就碎了,手里捏着小块破瓷片,听见一声脆响,跟着眼前一黑,仰身跌翻在地,一只眼睛被一颗铁珠射成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刑台下顿时乱起来,只见六匹烈马踏过来,两个人边骑边使弹弓往衙役射,另有几人挥刀开路,一匹马跳到刑台上,马上的人身子一俯,抓住张守一的手臂,一提,上了马,几个挡着的衙役见马奔过来,还没来得及跳开避让,就被撞翻在地。知县吓得缩在案桌下面,见没了马蹄的声音,就钻出来,只看到南面的大道扬起大片的灰尘。他又往刑台看,先前两个未斩的死囚都不见了,就跑过去找,只见刑台下一个捆住手脚的人在地上蹬着脚、擦着身子爬,他一脚掀翻过来,见不是张守一,就气鼓鼓地指挥手下人去追截。

  守一被人蒙了头,装在粗麻布袋子里,颠来颠去,他们吃饭歇息时,就把一大块肉塞进袋子,渴了就用一根竹管通到他嘴巴,往竹管里灌水。也不知走了多远,马渐渐慢下来,终于听到外面的人说话:

  “你说会是他杀的吗?”

  另一个说:

  “这些话轮不到咱们问,师父他老人家自会问个清楚明白。”两句简短的对话之后,又是一路静默。

  那六人在石头砌的大宅子门前下了马,宅门口挂着两面木牌,一面刻“镖传四海”,一面刻“信达三江”。他们抬着张守一进到宅子里,把他放在光滑的青石铺就的大堂里。解开袋子,张守一露出一个脑袋,往后一捊,大半个身子露了出来。他抬眼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老者,身穿一件青衣,几根黄胡子,两只大眼睛。

  “那辰溪的两个贼匪是你杀的吗?”

  张守一说:

  “我要是说不是,你会信吗?”

  那老者说:

  “你便是说是,我也不信,那样的刀法,除了他,还会有谁!”

  张守一冷冷说:“我从来就没杀过人,只杀过两个死人。”他眼睛呆眯着,又一笑,自语道:

  “我只是个杀猪的。”

  老者有点听不明白他说什么,说:“不管你杀猪杀羊——柳志中现下在哪里!”

  他一提到这个人的名字,捏着的拳头就咔咔咔响起来。

  张守一回了神,说:

  “柳志中?没听说过。”

  “就是杀掉那两个贼匪的人。他又是怎么杀掉那两个贼匪的?”

  一月前,他听消息说辰州县翻出了一件三年前的旧案,便急急差人去打听。

  张守一说:

  “他么?他先前在安府是个烧水劈柴的伙计。那夜金华山上的贼匪来寻我的仇,后来他就把他们给杀了。”

  老者说:

  “想不到他还敢藏在辰州,这几年找他可找得好苦!他后来去哪里了?”

  张守一说:

  “后来,后来带着我的——带着安府的小姐走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老者嗯一声,叫徒弟拿一张椅子过来,说:

  “坐着吧。”

  张守一坐下去,又听他说:

  “你这条命是我从棺材里取出来的,要把你再放进去比取出来可简单容易。我也不瞒你,他是我的一个徒弟,三年前我让他上辰州给他的师兄姐送一点礼物,也不知什么原因,他竟将他一家四口都杀了。”

  他最忌恨同门相残,何况还殃及两个不足六岁的孩子。三年来,他的徒弟四处打探搜寻柳志中的消息,可是没有丝毫踪迹。为了从张守一口里探得一点消息,他不惜让自己的徒弟去劫法场,然而这一次还是不免失望。

  他想起什么,问张守一:

  “你方才说他和安府的小姐一起走的?他们俩是什么关系?”

  张守一犹豫了,隔一阵子,说:

  “她原本是我的妻子,怪我害死了她爹娘,就跟他一起走了。”

  老者说:

  “找两个人总比找一个人容易。”他站起身,“现今你是个通缉的逃犯,既然我决心救下你,就不会让官府的人逮住你,只是你万事都要守规矩、听吩咐,要是你自己闹出什么事,不等官府把你架上刑台,在狱中我就会取你首级。过些日子你便随他们一起去找柳志中,找到了,什么事都好办,找不着,那也得找,直找到我睡进棺材。”

  张守一留了下来,没隔多久就随人去访柳志中和安府小姐的行踪消息。

  9

  安府小姐安晨灵和柳志中那夜骑马离开安府后,到了辰州临近溆浦的一个交界小村。安晨灵骑在马上,柳志中牵着马在田埂上走。农民在地里割谷子,田边一个四方形的大谷桶,妇女将割好的稻穗摆在谷桶边,男人将它们合成一束,捏在手里在谷桶的木沿上拍打,脱落的谷子在谷桶里堆得越来越高。

  前边的小村庄冒起了炊烟,柳志中掰一块苞谷饼递给她吃,她接过来轻轻咬一口。她只想离开安府,离开张守一,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要去哪里,她不知道。马走出很远,她才注意起带自己离开的这个人。她想,如果自己有勇气,死才是她离开的最好方式。她摸了一把自己隆起的肚子,心里想着等孩子生下来就把他送出去,然后自己就去死。

  柳志中牵着马,进了村庄。在一栋破旧的木屋前停下来,他把安晨灵从马上抱了下来。听见外面有响动,屋子里走出一个老人,看着门外的一男一女。柳志中说:

  “还认得我吗?”

  那老人定着眼看他,突然就被唬了一跳,小声说:

  “赶紧进屋来,外头人眼杂。”

  他自然认得眼前的这个人。三年前他的儿子在镇上赌博,输光了钱,不甘心也不服气,就在场子里做起手脚,被庄家发现,赌场老板就叫几个小地痞收拾一下他。几个小地痞下手没个轻重,将他打死过后就跑了。他赶来后抱着独子在门外哭,几个公差听说出了人命,赶过来,那赌场老板迎出来,悄悄塞了三两银子,说:

  “几个小地痞斗殴,打死一个乡下佬。”

  老人喊了几声冤,里面就有好心人劝慰说:

  “老人家,莫哭了,我如今借你头驴,你把儿子拉回去埋了才是正事,别个事,你管不了,也不管用。”

  他就拉着儿子往村里去,牵着驴子边走边哭,走到一半遇到一个人,那人见驴上的人遍体伤痕,就问他:

  “给人打死了?”

  他说:

  “怪只怪他不争气,好赌,给人打死了也好,打死了就不会再赌了。”

  那人说:

  “我走路饿了,身上没盘缠,要到你家讨碗饭吃。”老人不说话,只顾拉驴,他也不说话,只顾跟着驴走。

  到了家中,老人端出一碗冷饭,那人就问他:

  “是哪个赌场的老板将他打坏的?”

  老人说:

  “镇门口,三条路交界的那间。”

  那人也不多话,把一碗饭扒得干净就走了。

  隔了几日,老人正睡觉,半夜一个人蹿到他床边,燃了油灯,只见他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人头正是镇上赌场的老板,又一看提人头的人,就是前几日问自己讨饭吃的年轻人。

  10

  那老人关了门,说:

  “怎么上这儿来了?”又看一眼安晨灵,见她的肚子鼓鼓的,笑一下,说:

  “你媳妇儿?”

  柳志中笑一下,什么也没说。“我只道你这样的人,是个提着死人脑袋都不眨眼的厉害人物,料想不到也要娶妻生子。”老人用火石擦着火,把一个火炕里的松叶燃起来,又拗了几根柴火,把火烧得慢慢大了,“这才是个正经事。”他把一口锅架在上面,用瓜瓢舀了几瓢水倾在锅里,放了瓜瓢,就去鸡笼里揪了一只母鸡出来。水开了,烫了鸡,把鸡毛修得干净,就用刀在砧板上切起来。

  他特地把鸡腿切得大一点,吃饭时夹给安晨灵,说:

  “乡下人家,没什么吃的。”

  吃过饭,他铺了床,拿了条被子,说:

  “乱是乱了点,将就着睡。”

  到了晚上,外面的风啸叫着,鬼哭一样,安晨灵听到这风声,害怕起来。木房子里四处尽是缝隙,冷风钻进来,吹在她头上,头就疼起来。她支着脑袋,靠在桌子上,柳志中问她:

  “头疼吗?”

  “嗯。”

  “上床歇着去吧。”

  他扶着她走到床边,她坐在床沿上,正脱鞋要进到被窝去,柳志中正要走开,外面又是一阵狂风呼啸,像是许多人齐声铁脸地在叫唤她,她一把抓住柳志中的手,问他:

  “你要出去吗?”

  柳志中说:“不,我就在椅子上坐着。”

  她渐渐松了手,柳志中正要迈步子走,她又抓住他的手,说:

  “你就在这坐着好吗?”

  柳志中坐在床沿,她脱了鞋子,要把外衣外裤脱了睡觉,又觉得不好意思,只是这外衣外裤已经穿了两天,不脱她又嫌脏睡不惯,柳志中别过脸,她就脱了,钻进被子,露出一个脑袋。

  她突然问他:“你杀过很多人吗?”

  柳志中看着她,说:

  “杀过很多人。”

  “那你第一次杀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第一次,”他的手抖了一下,“第一次,是在我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押镖。有几个山匪劫我们的镖车,我就杀了他。”

  安晨灵问:“那你害怕吗?”

  柳志中点一下头,说:“怕,刀在他脖子上的时候,我的手抖了一下,等我再看他时,他已经倒在地上了。这之后我就落了遗症,只要逢着敌手,再强的敌手我也不怕,只是杀他们的时候,刀在他们脖子上,我的手就不听使唤,总要抖那么一下子。”

  “那日你说陈无之兄弟也是你杀的,是真的吗?”这句话她以前问过张守一,张守一犹豫一阵才说:“是我割了他俩兄弟的脑袋。”

  柳志中说:“是我杀的。”

  “那你为什么杀他们?”

  柳志中不说话。

  几天下来,她知道柳志中是个不会说谎话的人,不愿说的他就会用沉默代替。她看着他,希望他能张口,告诉她一点什么。柳志中转眼看向她,隔了许久,说:

  “我见你哭了。”

  安晨灵听他这声回答,眼睛就湿了,她讨厌憎恶起自己,就把被子蒙了头。她和张守一同床共枕的时候,许多次欲言又止,她想将自己的噩梦告诉给他,可是终究没说出口,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要受这个秘密的折磨,觉得有愧自己的丈夫,然而当她发现张守一也在守着某个不能言说的秘密,直到这个秘密害得她家破人亡时,比起自己,甚至比起陈无之,那不过只是自己受折磨,可张守一,让整个安府的人,她的母亲,他的父亲都受了血的折磨。

  可是她又有一种无力感,如果不是自己的母亲当初一味促成这桩婚事,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惨剧。如果当初没那两个贼人,后面也就不会有张守一的出现,所以真的罪人是陈无之他们吗?他们两个也已命丧破庙,那现在自己该恨谁呢?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说:

  “我哭了,干你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杀掉他们?”

  柳志中突然想到了三年前的旧事,那时候他奉师父的命令,去给自己在辰州的师兄姐送一点礼物。他有许多年没见过自己的师姐。幼时他常随师兄弟们一起练刀,到后来不知为什么,别的师兄弟都不愿和他一起,他就自己一个人练,只有他的师姐不嫌弃他。有一次她逮住一只鸟,小心地捏在手里,要给柳志中看,那鸟不知怎么用爪子在她手上划出一条血痕,她受了这一抓,几乎要哭起来,松了手,那鸟扑着翅膀艰难地没飞多高,柳志中一跃,一刀将鸟劈下来,把它捧在手里,说:

  “师姐,别哭了,你瞧我把它杀了。”

  他师姐看了一眼手中的鸟,就哭得更厉害,跑走了。他原以为师姐会像别人一样再不会和他一起玩耍,他非常沮丧失落,然而没隔多久,他师姐好像忘记了鸟的事,又找他一起去河里抓螃蟹。后来师姐和二师兄宋耿明结了婚,结婚没多久他们就去了辰州。有一次师傅准备送点礼物给宋耿明,柳志中有几年没见到师姐,就争了要去,师傅摸一下胡子就应允下来。

  柳志中收拾行李,搭船到了辰州,天色已黑,见到他的师姐,就问:

  “二师哥上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他的师姐就哭起来,指着临河一只挂着粉色灯笼的船说:

  “他在里面逍遥快活呢!”

  柳志中说:

  “他经常欺侮你吗?”

  他师姐点一下头,哭得更厉害,说:

  “你回去千万不要告诉师父他老人家。”

  柳志中说:“师姐,这是你的事,我谁都不会说的。”就好像小时候他师姐拿了宋耿明的竹丝小球给他,宋耿明和几个师兄弟见了,便问:

  “你哪里得来的?”

  他也不说是师姐送的,他想,这是师姐送我的,你管我哪里得来的。宋耿明说他偷自己的东西,两个人就扭在地上打滚。

  他在船上问师姐:

  “你恨他吗?”

  她说:“巴不得他死。”

  柳志中耳听水声,说:

  “师姐,人和鸟有什么不一样吗?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杀过你的一只鸟吗?你那个时候很伤心,为了那只鸟,七师弟死时你都没怎么伤心,我想有时候人是不如一只鸟的。”

  他提着刀,走出船,没过一阵子又回到船上,说:

  “我把他杀了。”又说:“师父问起来,你便说是我杀的。”她以为他开玩笑,却听船那边人声躁动。她跑过去一看,只见自己的丈夫倒在地上。她跑回来,就从船里抽出刀,两个孩子跟出来,劈刀就向柳志中砍,说:

  “你怎么就杀了他!你凭什么杀我丈夫!”

  柳志中的刀法比起六七年前,大有精进,这几年自从师姐结婚,他自己已没任何别的兴趣,日夜潜心他的刀法。

  他见师姐这般,不知怎么就伤起心,只觉得自己突然一下子又变得孤零零的。他并不出刀,只是在船里来回跳闪避让,他跳到两个孩子身前,师姐又是一刀,这一刀斜劈下去,柳志中闪了开来,她只见刀前的两个正是自己的孩子,而刀却收不住了。

  她发了疯,哭着两个死掉的孩子,柳志中被她的眼神吓得怔住了,等他回过神,发现刀已经劈向他,无法躲避,他的手一抖,刀尖流水一样在她脖子上逶迤而过。

  “见到我哭你就要杀他们吗?”安晨灵又问了一遍柳志中。

  柳志中说:

  “那天晚上,我见你在哭,你哭的时候像我师姐。”

  “你师姐?她是个怎样的人?”

  柳志中看一眼安晨灵,说:

  “我只有她一个人,不过,现在连她也没有了。”

  她低下头去,不说话,看着被子上的一朵艳丽的牡丹花出神,柳志中离开床,望着外边黑黢黢的夜色。

  11

  外面的风小了,安晨灵拥了被子,沉沉睡去,没隔多久,她只觉腹中的胎儿撑着手脚往外爬,她宽开双腿,只见一个婴儿的头露在外面,那婴儿转了头,却是一张陈无之的脸,满面怪笑。

  她尖叫一声,挣醒过来,额头上湿湿的尽是汗,摸一把肚子,还是鼓鼓的。柳志中躺靠在椅子上打盹,听她一声尖叫,就直起身子,燃了桌上的灯。

  她看一眼柳志中,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又看一眼隆起的肚子,闭住眼睛,抖着身子哭。柳志中拿帕子给她擦汗,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咬了一口,柳志中赶紧抽出手,只见她笑了一声,又笑了几声,慢慢转了头看着他,说:

  “为什么会这样?你告诉我好吗?”

  柳志中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过了些时日,安晨灵生下一个男孩,身子恢复了,一天柳志中从山下溪边回来,提了几尾用稻草穿连在一起的鲤鱼,安晨灵突然问他:

  “你是在哪里杀的陈氏兄弟?”

  柳志中边刮鱼鳞边说:

  “在一座破庙里。”

  “哪里的破庙?”

  柳志中停下刀,想了一会儿,说:

  “在辰州跟辰溪交界的一个地方,认得路,不知道地名。”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说:

  “你知道张守一是哪里人吗?”

  安晨灵说:“知道。”

  柳志中说:“那应当就在他村子附近。”

  隔日凌晨,安晨灵牵了马,背着孩子,沿着村庄的小道往外走。柳志中醒来,发现安晨灵和马都不见了,问了木屋的老人,老人说不知道,他就沿路打听。路人只是摇头,他走着走着,突然想安晨灵昨日问自己的话,就把路旁不知谁的马解了绳子,跨上去,往杀陈氏兄弟的破庙骑去。

  张守一访着柳志中和安晨灵的踪迹,一路打探到辰州与溆浦交界的地方。一行人在路边一家米粉店吃粉。老板端了五大碗猪脚粉摆在桌上,又每人发一双筷子。内中一个人捏了筷子,要把碗里的作料搅匀,他叹一口气,说:

  “这么找下去,不知找到猴年马月。不知这次说的那对陌生男女会不会是他们。”

  “是不是,待会咱们都要到村子里去把人看个清楚明白。”

  张守一吃了一口粉,只见路中一匹马慢悠悠地走过去,马上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孩子。张守一又低头吃一口粉,马上抬起头,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几个人吓一跳,他说:

  “有眉目了,快随我来。”

  那四人就丢下筷子,急冲冲跟他往外面跑。张守一解下拴马的绳子,跨上去,另外四个人也跨了马,五马并在一起,张守一指着前面那匹马说:

  “那马上的女子便是咱们要找的人,只须暗暗跟了她,定能找到柳志中。”

  五匹马又前后散开,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在安晨灵后面。

  安晨灵沿路问人去荒庙的路,渐渐上到辰州与辰溪交界的这座荒庙来。到了荒庙前,她把马系在一株松树上,把孩子抱在怀里,想了想,又解了马绳,任马自己走了。荒庙久无人来,杂草丛生,庙门绿莹莹的,上面满长了青苔,她推门走了进去。

  他们五人把马牵离了山道,拴在树林里。五人伏在山上,捏着刀,俯视着荒庙。

  “不知柳志中在不在里面。”

  “莫要急。”

  张守一趴在草丛里,愣愣看着眼下的这荒庙,不知怎么打了个冷颤,一股风满山遍野刮起来,他好似见到了纷飞的落叶,然而这纷飞的枯叶好像原路飞回了它们各自的枝头,叶子由黄变青,舒展了它们的身子,在日光照耀下,闪着刺眼的光。

  安晨灵进到庙里,只见两副无头骸骨躺在供桌之上,通身都是绿色,她退几步,又走上前。她抱着孩子,怀中的孩子见到陈氏兄弟的尸骨,睁大了眼,伸着小手。她跪在佛像之下:

  “佛主,你眼睛睁得大,你看到我了吗?你看到我抱着的这个孩子了吗?”

  她看着供桌上的两副骸骨,说:

  “他兄弟俩是死了,可这又怎样?为何你还缠着不放,要让这许多人受苦!”

  她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刀,说:

  “慈悲的佛主,我要让你看看这把刀它将怎样在你的眼前,让你好生看着它扎进我的身子,让你看看我的血怎样流出,让你看看我死之后的样子。”

  怀中的孩子啼哭起来,她低头看一眼,说:

  “这个孩子,我便放在外边,是生是死,佛主,他的命,生死都交由你。”她站起身,走出庙,只见山道响起马蹄声,一个人骑着马,那马骑得近了,跳下一个人,正是柳志中,他见到安晨灵,问:

  “你上这里来做什么?随我一起走吧。”

  话一出口,只见山上跳下一个人,安晨灵圆睁了眼,伸手指着,正要说什么,那人出了刀,挥刀劈去。柳志中觉察到一股风,侧了身子,避闪不及,在他左肩劈了一道口子,柳志中挥掌将他格开,拔出刀,却见眼前又多了三个人,围成一个阵势,一个人说:

  “志中师哥,跟咱们回去一趟,跟师傅他老人家说个明白。”

  柳志中不屑道:

  “回去?方才那刀是要取我性命。回去也没什么可说的。”

  “那便只有提你脑袋回去见师傅了。”

  那四人便同柳志中斗起刀来,张守一也捏着刀,只是远远站着。刀声锵锵,像五只鸟在笼子里飞来扑去。

  慢慢就有惨叫声传进张守一的耳朵,那五个人在他眼里,又像是一个人分出了四个影子,移动得极快,分不清谁才是真身,只是越来越清晰,影子越来越少,变成三个,两个,到最后像是两个影子合在一起,终于将那个人看得清,只见他提着刀,向自己走来。

  张守一木在那里,柳志中向他走来。他不敢拔刀,手犹如磁石一般贴着刀。柳志中拖着步子,越走越慢,快到张守一身边时,脚有些不稳,立着不动,仰天倒了下去,再没起身。

  张守一看着地上死掉的五个人,刀已止,可刀声还在他耳朵里回响。安晨灵看着倒地的柳志中,放下孩子,奔进了荒庙。张守一抱起放在地上的孩子,追进庙中,只见她跪在地上,他痴痴望着怀中的孩子,呢喃着:

  “我的儿子,”又转眼看向安晨灵,眼光柔和了许多,“我们的孩子,你给他取了什么名字?”

  她冷笑一声,说:

  “我们的孩子,哈,你再仔细瞧瞧,瞧瞧他像谁?”

  张守一看着孩子,她说:

  “是不是很像一个人?”

  她又说:“我爹娘为什么让我嫁给你,你知道吗?是因为我被这个人污了身子,如今的这个孩子,和你可没半点关系。这个人你不记得了吗?你当初可是拎着他的脑袋去领赏的呢。”

  张守一又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那孩子嘟了下嘴,突然像抱着陈无之的头颅,他圆睁了眼,立马把孩子丢在地上,那孩子摔在地上,包裹在棉絮里,并未摔伤,只是不住地啼哭。他抬头一看,泥塑的佛像一如他上次进到这里一样,铁脸怒目地看着他。他一低头,只见到供桌上两副无头骸骨,惊恐地拔出刀,挥刀砍下骸骨。他听到有人在笑,笑声在荒庙里荡来荡去,他恨极了这笑,循声砍去,那声音一会儿忽左,一会儿忽右,跟着眼前就浮出陈无之脸的脸,他喝一声,劈过去;又闪出陈氏兄弟的脸,又是一刀劈下去;浮出安老爷的脸,他也挥刀砍过去。

  安晨灵大笑着,他循着这声音看过去,只听她说:

  “快,杀了我!杀了我!”

  他咬牙切齿,吆喝一声,劈向了安晨灵。一刹那间,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格外的静,格外的空,然而没过多久,那笑声又鼓荡在他的耳边,他听寻了许久,却发现是自己在笑。他松了手中的刀,走出荒庙,茫然望着眼前的几条路,不知要往何处去。他一侧头,见到地上五具尸体,又望一眼眼前岔出的几条路。他捡起地上的刀,走到柳志中身边,蹲下去,割了他的头,用衣服裹了,又将其余四人的脸和脖颈划得稀烂。他携着柳志中的头,牵出系在林中的马,跨上去,拍了马屁股,只留婴儿在荒庙里啼哭。

  此时山道下上来两个人,一老一小,提着一只竹篮,篮子里装着香纸和一块祭神用的肉,来荒庙旁的神龛前,祈求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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