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来得晚,快八点了,落日的余辉还是那么刺眼,地上冲起的热气还是那么逼人,树上的知了还是那么闹得令人心烦。
从会议招待所出来四个人。刚出院门,炮团的董治田便说:“上哪儿去呢?”二团的柳世聪斜了他一眼,说:“老规矩呗。”一团的程少云提议:“上会仙楼吧,那里的菜有三大特点:鲜、清、精,怎么样,诸位?”众人没有回答,跟着他走,并听他颇内行地叙说菜点的色香味。三团的邱志一直没做声,他是个凡事心里有谱的人,不过那曲子常叫别人唱。每次来市里开会、办班,如果结束时招待所不碰一杯,那是一定要去酒家甩“手榴弹”打“土豪”的。刚才,他们吃完饭回到宿舍,程少云拿出扑克牌的时候,邱志把他们叫了出来,说是应该去散步。此时,等柳世聪把问题挑明了,他才说:“这次上酒家有特殊意义。”众人不解其意,他接着说:“这一个月师团干部学习班,大家都说当前的经济政策好。今天学习结束,正该用实践去加深学习体会。”程、董都笑,独喜欢与人抬杠的柳世聪说:“啥,你这不过是钞票检验真理。”邱志当然要回击:“我刚才见你斜老董一眼,就知道你又舍不得花钱,瞧吧,今天专打你这土豪。”
四人说笑着,不一会便到了会仙搂。这是一座三层楼的酒家,他们上到二楼,找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了。坐定后,当然又是老规矩,第一个节目是抓阄。邱志动作快,当程少云刚点燃他的凤凰过滤嘴香烟,四个纸片已写好,揉成了团。邱志把它们合在手掌心里摇一摇,往桌上一撒。程少云先抓起一个,董治田跟着拿了。邱志见柳世聪迟迟不下手,催道:“你难道要我先拿吗?”柳世聪说:“别急,先看他俩开阉再说。”话音未落,程少云叫道:“哈,管家。”董治田接着叹气说:“堂倌。我倒是乐意的。”柳世聪这才把手伸向剩下的两个阉,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说:“真要打我这土豪吗?”摸了许久,拿起一个打开一看果然写着:“土豪”,剩下算邱志的,程少云去给开,叫了声“少爷”。众人笑了一阵,各得其所,各行其是。“管家”去点菜、计账,“堂倌”去张罗碗筷酱醋之类。“土豪”最亏,要掏腰包,“少爷”当然既不出钱又不出力,是坐着享福了。此时他俩坐在那高谈阔论,观望窗外眨眨闪起的万家灯火,渐渐涌起的车水马龙。
老练的“管家”不同寻常,开了点菜单后,直接去厨房找师傅们,带把的香烟猛递,“老师傅”一个劲地喊。不大一会,“堂倌”便把菜一道道端来了。这速度大大超越了先来的好几桌人,末了,还有年纪不壮的“老师傅”刁着过滤嘴烟出来征求首长们的意见。
酒过三巡,邱志点节目了:“我看,现在每人说个笑话,不能惹人笑罚酒三杯。”董治田说:“不行,我拙嘴笨舌,肯定吃亏。”程、柳却连声说:“好、好。”邱志道:“三票对一票通过,不执行也可以,先罚酒三杯,免了你说。”董治田无奈,只得同意说一个,但要求他们先说。邱志慷慨得很,说:“行,我打头。”于是,转动了他那随时可编故事的脑瓜。
一个神气十足的高个子在街上走着,头扬着,胸挺着。突然与一个人撞了满怀。他低下头看时,为遮盖秃顶抹着的头发掉了下来,而面前那矮个子正昂头看他。矮个子笑着说:“啊,对不起,毛几根同志,对不起。”(邱志边说边凑着看程少云的头,众人笑了,各饮酒。)两人擦肩而过了,毛几根同志心中老大不舒服,返身追上那低头走路的矮子,拍拍他的背说:“啊,你不是弯管厂的曲主任吗?”(邱志反手拍拍自己有些弯曲的背,众人大笑,又各饮酒。)两人便在当街相骂起来,行人纷纷驻足围观,有个人非常热心地上去劝解。观众不断聚集,阻碍交通,一辆汽车过来,猛按喇叭,无人理睬,司机打开车门伸出头来叫道:“吵什么,吵什么!睁个眼闭个眼不就万事大吉啦!”劝架者一听,想:“妈的,这许多睁了双眼的都是瞎子,我好心来帮助维持秩序,反而挨骂。”原来他是个独眼龙,他瞪了司机一眼,突然独眼一闪,大叫道:“行啦,行啦,大家都看司机面上,别闹啦!”观众都去看司机时,笑得不亦乐乎,原来司机是个麻脸。
程、柳此时已笑得落泪,脸上略有几颗麻点的董治田不太爱这方面的取笑,此时脸红了,不过也笑着骂邱志:“怪不得人家都说你两成嘴巴三成笔,你哪次汇报超过两分真实,哪个材料有三分事实?我们四个并不明显的外表,你这么一归纳,倒真成了秃子、驼背、独眼龙、麻脸了。”这四个人凑在一起就要相互取笑,现在他们已带三分醉意,说话也更放肆了,部队里威严的校官风度俱已抛在酒家之外。好在他们都没穿军装。他们年纪相差不大,资历相差不远,又是该军进步最快的四个干部,所以被人们戏称为“四进士”。四人中被歪曲得最凶的“独眼龙”柳世聪骂道:“现在善于发现、总结别人的缺点,是我们国民的特点,不过曲主任精于此道罢了。”程少云敲着桌子说:“嘿。你这家伙真闭起一只眼啦,说良心话,我们三个四处宣扬的先进事迹,哪个不是老邱总结出来的,怎么能说他专会抓别人的毛病呢?”柳世聪反驳道:“算了吧,你们俩才是他吹起来的,我讲用材料都是自己写的。”邱志冷笑一声说:“算了罢,你摸摸你的左眼,那上面有我多少文字、心血?”
柳世聪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眼。他是那年紧急备战时带着大考复习提纲来入伍的,是个很想有点作为的青年。当年大比武,他夺得全军区单兵全能第一名。那枪法练得特精,是全师的尖子班长。一次,他同人练对刺,把左眼捅伤了,经治疗没有瞎,但视力很差,还有疤痕。那年批大比武,摆十大罪状,柳世聪在邱志(当时师宣传科干事)帮助下写了个材料,到处宣讲身受大比武之害,并且见诸报端。于是他又成了向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反击的知名人物。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学会了搞大批判如何找靶子、选事例、整材料,于是弃“枪”为“儒”,从副连长改任指导员。他决心在政治工作中干出一番事业来,而且事实上,他从政后,每次政治运动他都能弄出经验材料来。那“独眼”也神奇,一时是受批者罪恶的见证,一时又是苦练者看齐的标本(补充一句公道话,这些材科有些是邱志插过手的)。而每次政治气候一变,就有人来抓辫子,他也检讨得可怜。但那原因是可谅解的“受骗”,作为他本人,思想动机是想把部队带好,应该是个无可非议的干劲大的好干部。经过十多年戏剧性的变化,去年,大比武时的尖子再次吃香,当了五年营教导员的柳世聪差点投笔从戎,要提为团长,据说上级反复协议,觉得年轻干部还是搞政工适应,于是他便提升为团政委了。
程少云拿起筷子,伸向那盘白切鸡,说:“来来来,什么心血,鸡骨头里带血才是营养。现在轮到我来讲了。”他吃了块鸡,呷了口酒。
“钱政委从总政下到我们团来当政委时,我在团小伙房当班长。我给他介绍说,白切鸡是南方名菜。弄一个给你尝尝。那天,我便宰了个小母鸡煮开了,先是忙乎他们吃冷盘,一时忘了鸡,团长在饭堂喊我,我慌了神。每次煮白切鸡,我是要喝那汤的。这时赶不及拿碗倒汤,端起盛鸡的盆子就喝开了。团长又叫,我忙应声,结果呛了,一个咳嗽打在鸡盆里。管他娘,眼不见为净,我三下两下把鸡切了,端了过去。我刚转身走开,听政委说:‘哟,这是啥。’我吓坏了,他看出鼻涕还是痰啦?只听团长说:这才有营养的呐。”
众人听到这里,笑声爆发。程少云要大家饮酒,接着补充说:“我出门躲在窗后悄悄看,才知道他们是讲鸡骨头里的血色。后来钱政委找我说,下次煮鸡,可别带血色。我心里想,那更好,鸡汤岂不更浓,口里说:那样煮才保住了营养。”话没完,邱志便说:“好哇,原来你还有这么个恶作剧,等明儿我告钱主任(即刚才程少云讲的钱政委,现是军政治部主任),当心他的马蹄子踢死你。”程少云道:“告去吧,我没少挨他踢,他也不会把这个当新闻听了。”柳世聪点着程少云的头说:“我说怎么搞的,你的材料都是靠老邱帮忙,不用动脑,头发掉得那么凶,原来脑子用在这里,巴结了首长自己又有鸡汤喝,真实惠呀!”程少云赶紧说:“今天打了你的土豪别不舒服,这样吧,我出一半。不过,下面你这笑话如不能惹我们笑,还得你全出。”柳世聪说:“别急,我没有现成的故事,又不像邱科长(邱志前不久任师宣传科长,说顺了嘴。)那样会瞎编,喝两巡酒再说。”四人一时无话。
柳世聪突然想起似的说:“老程,钱主任曾表扬你说,你炒的空心菜,全团都闻得到香味,今天你能不能当场献艺。”众人赞同。程少云离席往厨房,见董治田不动身,便说:“堂倌怎么能在这里坐?”董治田慌忙起身,跟着去了。
少顷,董治田果真端着一盘喷香的空心菜来了。他把菜放在桌上后,悄悄而神秘地说:“三根过滤嘴一盘!”跟着进来的程少云略带自矜的口吻说:“二十响是和平战斗的有效武器,请你们记住这条最管用的真理。”四个笑着坐定,举箸饮酒。董治田吃了空心菜,说:“好手段,好手艺。我原先怎不知道?”邱志一贯好捉弄他,这时说:“你不知道的多呢!我说老董,你在炮团多少年了?”董治田说:“我当兵入伍至今,一直在炮团没挪过窝,这你又不是不知道。”邱志道:“是呀,我知道,可你知不知道,八五加农炮的最大射程多远,直瞄距离是多少?”董治田一时语塞,脸又一红,说:“反正炮弹比手榴弹甩得远,你老邱……”话没说完,柳世聪抢着说:“真是女怕挺胸,男怕弯腰,你这曲主任,今天问得人家好怪。那年,学习发扬战争年代那股劲的最新最高指示,还没到一个月,你老夫子就给老董总结出了一份讲用材料,什么什么。对,拼命拼命再拼命,军政重担一肩挑。说他军事如何如何行,你他妈今天揭人家的底。”程少云却指责老柳说:“你这便是胡搅蛮缠了,咱老董可是硬邦邦的军区指导员标兵,艰苦奋斗的典型。不知道个炮弹距离就不能给他全面总结提高么?那年部队围海造田,三九寒天,他穿条裤衩跳到淤泥里干,有一回听他讲演,把我感动得快哭了。”柳世聪说:“感动啥,他只知道扁担两头压弯点,就能担起落后战士一道走。你这条基本经验,我看你改作两手都去擦把把,落后战士上下干净。”众人听了大笑不已。柳世聪说:“好,我的笑话讲完了。”邱志道:“什么!想赖掉,没那么便宜。”众人也不让,柳世聪只得说了:
那是前清的事。张三、李四、王二、赵麻子四个是好朋友。
刚讲到这,邱志打断说:“你搞材料就会抄报纸,说故事就会跟别人学舌。喝你的三杯酒吧。”柳世聪道:“别急嘛,你没听我讲完,怎么知道我学你的呢?真他妈先验到家了。”
“有一回,四人凑在一起喝酒。喝到夜深,张三吹牛说他胆子最大,李四便说,那你今晚敢一个人回家么?张三笑了,那算个什么事!好。四人都喝得差不多,李四捣鼓王二、赵麻子进进出出,鬼弄了些什么。天到四更,各自回家。张三家在城外五里,他出城后,一阵凉风,酒醒了些,加快了步子往家赶。只觉得后面呼噜呼噜有什么跟他,转过头看,又什么都没有。那夜月色好,可总觉得阴瘆瘆的。他走得更快了,那呼噜声就更大,回头看又啥也没有。他胆怯了,跑起来,那声音更可怕。他魂都掉了,飞也似的跑回家,撞进门,马上反手关门,一身冷汗一个劲地流。结果大病一场。过后,李四、王二、赵麻子来看他,笑得要死。原来,清朝时,男人都留长辫子,那夜李四几个悄悄在张三辫子上挂上了片荷叶,所以他走起来呼呼响,最后跑回家,荷叶被他反手关门时夹到门外了。”
邱志问道:“完啦?”柳世聪说:“完了。”程少云也不以为然,说:“这叫什么笑话,说是不怕鬼的故事还沾点边。喝三杯吧。”邱志说:“虽不令人发笑,倒也有些意思,你老柳可是心有余悸呀!人有辫子就要处处当心,你那独眼是勋章,也是一种辫子。我说你别军、政都逞能,胆子也别像张三,你多尊重团长,他会给你挂荷叶么?”柳世聪说:“啊,像老董可好,每每让他的团长骂孩子似的撸得狗血淋头,那不是荷叶么?”程少云道:“行啦,该轮到咱老董说笑话了。”
董治田多少有点过量了,这时,他对着半杯酒皱了下眉头,又一口喝了下去,邱志马上给他斟满。董治田打了个嗝说:“好,我来讲。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说是下令取消政委这个编制,我当时迷迷糊糊想,那是苏联啊,不是我们吧。那我去干什么呢?今天早上醒来,想起那个梦,但心里还是闷了一下。假如从来没有政委这官职,我们现在都干啥?”邱志等听了,起先瞪了眼看他,许久见他没有下文,又一回味他那迷迷糊糊似问非问的话,三人大笑起来。那话要放在他三人随便哪张嘴说,都不会笑的,怎么咱憨老董今天讲出这个笑话来?程少云说:“怎么?你是要取消政委,取消政治的统帅作用么!你说政委无作用,难道有用就是真理么!这可不是过滤嘴换空心菜。”柳世聪说:“你是说可能效法美国军队搞一长制,是吗?那我们无非改个政治副团长罢了。”邱志说:“我奉行相对真理,你们尽管骂我曲主任,骂我会编假,要知道,曲直、真假都是相对的,并且可以相互转化的。但我声明,即使刘少奇复活重新当国家主席,部队也决不会取消政委。”董治田说:“不会取消,现在转业,将我们转到地方,我们能干啥!”柳世聪:“这好回答,可以有会炒空心菜的副书记,会写检讨的副主任,会编材料的副部长,会挑扁担的副局长。我们的干部政策万岁,我相信它的权威性,也害怕这个权威性。”董治田站起来说:“不,我是说,假如原本就没有政委官职,到底会怎样?!”
是的,到底会怎样?他们蓦地想到:我难道就会白切鸡、空心菜?我早该拿到大学文凭了吧?我也许成了个名记者?我会挑泥巴也不对么?是的,我们都会是什么样,我们的部队又会是什么样子?
尽管他们谁也不相信会有取消政治委员的事情发生,可他们毕竟认真考虑了起来,真是杞人忧天式的笑话。
众人的目光,都对着桌上的酒瓶,一瓶西凤,一瓶五粮液,两颗“手榴弹”居然全报销。柳世聪说:“老董你这也算笑话么?”邱志道:“看在他的面上,算啦!”大家又都笑了。邱志指着满桌残羹问:“今天大家检验的感觉如何?”程少云说:“东西倒齐,贵了些。”柳世聪说:“不贵?搞活经济的钱怎么变出来?”董治田道:“我说,讲实惠才是绝对真理。这些剩卤菜,为什么不能带走留到明天火车上吃?”于是,“管家”、“堂倌”又都去忙。程少云果然出了一半钱,董治田也真的打点好了两包。
四进士从会仙楼出来,万家灯火开始减数,车水马龙开始消退,一股股夜风吹来,也不再感到地上有逼人的热气冲起了,邱志似乎有所感慨地说:“人们衷心歌颂太阳的光辉,可在盛夏却喜欢黑夜。”众人听了,既没有笑,也没接过他的话茬往下说,而只是加快了前进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