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先子老公公今年八十三岁。
我们汤家山这地方对长辈的称呼和别的地方有些不同:父亲称爷爷,祖父称爹爹,曾祖父称太公。以前,人们叫他汤先子老爹爹,红袖章司令到处自封的那年,他的孙子生了孩子,他也从爹爹提升为太公。
他的真名实姓叫汤顺年。因他有句口头禅“倘先子”,故此,汤家山的人们便叫他“汤先子”。那“倘先子”是我们这儿的一句方言土语,恰巧他姓汤,与口头禅第一音相似,因之,大家就叫他的口头禅而不叫他的真实姓名,甚至在一些重大场合也使用汤先子这个名字了。比如他当第一届县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使用的就是“汤先子”。
“倘先子”这个词,一般是作为从前、原先的意思来用的,在某些场合还有“倘若是以前”的意思,然而真正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不信,你从汤先子老公公具体使用这个词的语气中去领会一下吧:
前年,高中毕业生大金子回乡生产不久,一回翻地,漏挖了两锹,被汤先子老公公发现,他用拐杖拨开浮土,然后指着那高中生说:“昨晚你下挑战书,说要竞赛跃进,原来是这么跃进。倘先子我们大跃进的时候,像你这样,竞赛栏里要画王八。”这里,他用“倘先子”这个词,是指听他讲话的人还没出世或年幼不知的事。
还有,队里买了十担箩,队长大蝉留了一担自己用,那天队里挑谷,箩不够用,汤先子老公公来到大蝉家里,用拐杖敲着那箩说:“倘先子我同你爷办社的时候,我到三江口去买种谷,没有箩用,你爷把家里的箩拿来了。倘先子社里家伙少,社员人人把东西看得珍重,现今农具多,都不放在眼里了。你记得倘先子有往家里拿集体家伙的吗?现今,呵呵,就差搬马达,开‘起宏图’[1]回家。”这里,他用“倘先子”是指从前,指听话的那方忘却了的事情。
他使用“倘先子”这个词,在绝大多数场合是对后辈子人讲的。不过,据上了些年纪的人说,他对年长的人也使用“倘先子”的。许多年前,村里有个比他大十多岁的长者,很和他谈得来,他们常在一起议论“倘先子”三英战吕布、唐僧取经、长毛造反之类的事。这里,“倘先子”这个词指的就是历史传闻了。
汤先子老公公言必称“倘先子”,你们不要以为他便是九斤老太式的人物,或把他看作守旧复辟派。尽管他是全村唯一的前清遗老,其实,他历来是全村脑瓜开化最快的人。据他自己说:“倘先子民国头年,我第一个剪辫子的。”他的政治面目是清清白白的贫民,从口头禅确定他的政治立场是不公平的。自然,他没有入过党,也没有正儿八经学过马列,他的思想所以开化,说来有趣。人都有爱好的,汤先子老公公一向的爱好是,留心看城里墙上的一切文字。请听一段典型事例:他同满老倌进城卖菜,下街时,满老倌拖他去看戏,他生死不肯去,说:“你进去看,我在这等你。”满老倌知道他的脾气,不再拖了,把箩担秤交给他自去了。汤先子把两副箩合起,担在肩上,站在报栏前看报。他就那么挑着担子站着看,挡了道,别人啐他,他转头瞪一眼,又看自己的;碍了别的看客,别人搡他的担子,他也只转脸瞪一眼,又看自己的。这天,一个时辰过去了,满老倌从戏园子里出来,找他要了担子,一看秤杆别断了,气得直拍屁股:“汤先子老棺材呀,你是死人看不住棺材呀!”这个只读了半年“人之初”的汤先子既然经常就读于“街头大学”,当然知道的事就多,并且成为热心在汤家山传播新思想的人物了。比如,汤家山的人们一直不清楚,丁卯七月乱城就是八一南昌起义,其实,起义第二天他就向人们解释说:“昨天城里大乱,不是北兵打南兵[2],是南兵里头有国民党还有共产党,两下里搞不平就打起来了。”
解放了,汤先子老公公的旧习惯没有随着旧社会的推翻而改变,而且比以前更甚,时势造英雄,他居然成了自觉的社会主义宣传员。他从街上回来就向人们演说:“倘先子孙中山闹革命搞三民主义,那是搞不成气候的,社会主义才适合我们中国国情。社会主义么,老公不能打老婆……”他口沫飞溅,使用一大串不成章的新词汇,常使村人们发笑,他自己从不笑,而且人数不限,一开讲至少半点钟。
你觉得怪么?还要毫不吹捧地告诉你,汤先子老公公并非只是口头上的马列主义者,按目前的时髦说法,他还是社会主义实干家。在他宣传老公不能打老婆后不久,他办起了全乡第一个互助组,后来他同大蝉爷那伙子人办的社,还是我们县的领头社呢。那些年,年已花甲的汤先子老爹爹说话是很灵的,加之他的辈分高,是不用选拔的族长。因此上,汤家山的人们对他的崇敬不下于对汤家祠堂里的汤老令公,要不怎么选他当人民代表呢?然而,第二届县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没有选上他,原因很是讲不清。有件事大家是记得的:他有一次从外面参观回来,说是亲眼看见一亩地打下了一万斤谷子,这回的宣传被后来了解真相的人捅破了。总之,在他的跃进宣传之后,他的传道使汤家山的人们不太顶真地相信了。
汤先子自从升为公公以来,腿脚不灵便了,当然也就极少上“学”去街上看招贴了。不过,在家里仍能读儿、孙们偶尔带回来的报纸。不知是报纸前后日期的混乱,还是报纸先后宣传的混乱,使汤先子老公公向村人们传道时很为难。可是本性难移,他读了报就觉得有传播的义务,而且决不走样,至于前后矛盾就顾不到了。就说那自留地的问题,起先交给社员,说是为了巩固社会主义;后来,收归集体,说是自留地在社员手里削弱社会主义,所以要收回;再后来,又说社员有自留地,才利于社会主义的壮大;过不久,又要收回……他每次都说得口沫飞溅,不过那话就越来越不灵了。尽管如此,汤家山年纪稍大些的人们一直尊重他“族长”的威望,但后生仔们对待这位老公公却带有不恭敬的味道了。那天,他看了四届政协会议的新闻,到处向村里人传播“倘先子搞马列主义实行政治协商”的时候,调皮的后生每每问他:“太公呀,马发烈[3]的时候也能协商么?”“五八年发烈的时候同你协商过么?”老公公擦去嘴角上的白沫,对这帮放肆的孙子们摇头叹息。
可是,去年夏天一件事使小青年们很吃了一惊,感到汤先子老头儿仍不是好耍的。那天,龙根祸太公(只有十九岁,辈分也不高,是汤先子的重孙辈,只因爱闹事,被村人们封为“祸太公”)在地里偷了只梨瓜吃,被汤先子老公公发现了。当晚,人们在大槐树下乘凉议事的时候,他老人家揭发了偷瓜的事,要祸太公当众检讨,按规定罚五块钱。龙根之所以封为祸太公,原是惹不起的人物,他马上跳出来吼道:“你老糊涂啦,吃瓜什么时候罚过钱来啦,倘先子不罚,现在罚个屁!”祸太公机智地引用老公公的口头禅,使在场的人们大笑。老公公扬起拐杖打了一下祸太公的屁股说:“倘先子政策不明,队里都吃完了!前天订新规定,你举手干什么!”祸太公哪里把这个放在眼里,质问道:“你凭什么讲我偷瓜!”老公公说:“有物证,你吃剩的瓜蒂丢在‘三亩里’角上。”祸太公说:“你凭什么讲那瓜蒂是我丢的,只怕是你自己偷吃了,反要诬赖我。”老公公气得瞪眼大叫:“好你个王八崽子,不认账!大蝉,”他叫队长,“我们现在去捡那瓜蒂,明天送到法院里验牙齿印,罚他五十块。”祸太公被镇住了,万没想到老公公还有这一手。汤家山的人们对司法部门的分工并不十分了然,知道法院打官司的,对公检法的职能毫无所知,打官司验牙齿印,瓜蒂当然送到法院。至于法院验不验牙印,受不受理瓜案,谁也没试过。总之,祸太公服了。
汤先子老公公不服。他用拐杖戳着地训斥他的孙子、侄子们:“这几年,生产队里锅朝天,社员碗里叮当响,老是讲‘四人帮’破坏,政策不对头,‘四人帮’垮台了几年你又怪哪个?这几年,能吃能用的,你祸太公哪样不偷,你今天又要试一试政策灵不灵,那就较较看。倘先子政策不对,现在政策明了,那就照到做嘛!”老公公政策观念是一贯强的,不过,他那政策概念包括的内容极广,凡国家法律法令,党的路线方针,各级指标,社队规章,他一概认之为政策。喏,你听他讲下去:“队里财经物资保管,倘先子都有政策的,现在无人细管。生产队二十来年,还是这个样子,你们就混下去吧,到大蝉拄拐杖的时候,还是一块钱一个劳动日。倘先子我们搞社会主义哪像今天如此。要搞就要作咕正经搞,现在国家讲政策,我们队里也要讲政策,队里解决不了的问题,拿到法院里去!要不昨天订的政策今天不执行,等到你祸太公拄拐杖的时候,汤家山还是七头牛八十亩地,还跟倘先子没解放一样。”
他在一定时期的话题是千篇一律的,刚才那些话,最近重复多遍了,被后生仔们称作汤先子政策教育。乘凉的人们都在打瞌睡,政策报告还没说完,有大半的人回家走了。但是,不管人们怎样看待老公公今晚的演说,龙根祸太公第二天交了五块钱。
从龙根祸太公第一次被降服之后,汤先子老公公的权威有了回升,人们对他残留的几分崇敬发展成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这样,大人、小孩做事都尽量避着他,以提防他用拐杖拦住搞至少半点钟的汤先子政策教育。
我们这汤家山离城里只有七八里地,依城傍湖,半田半园,条件不错。社员们会作田种菜,还会一两种生计,捕鱼捉虾,打铁补锅,治牛阉猪,磨豆腐,做豆芽,日子安排得好,过得满惬意。前些年,能赚活钱的事都被当作资本主义割掉了,集体经济又不景气,批孔老二那年一个劳动日值五六角钱,那日子就苦得没法说。连汤先子老公公私下里都叹息:“还不如我们倘先子搞互助组。”去年,落实农村政策,生产队搞产量责任制,包工到作业组。不料,汤先子老公公又叫嚷起来:“我们倘先子搞互助组是社会主义过渡呀,你们怎么当真搞起互助组来呢!”他的儿子、侄子、孙子们认识到:现在做事很难使老公公满意,就是按他倘先子政策办,他也认为不如他们倘先子搞得好。大蝉说:“生产队有自主权,别理他。”他们排挤老公公的干扰,一年来干得不错,一个劳动日分到一块三角八。村人们都喜气洋洋,大蝉脸上很有些光彩,打算一竿子到底,搞包产到户。
今年元旦后第三天,大蝉通知说:队委明天到城边公社铁匠街参观多种经营,今年要大干,争取拿一块五。其实,那天大蝉带着这帮人在铁匠街过了一路,然后,直奔城里,上新亚餐厅去了。
生产队会计大金子和龙根祸太公在餐厅门口等大家。他们是先来订座点菜的。祸太公穿着毛领大衣,戴着毛皮帽子,神气得很。他虽然不是队委,可队里办事少不得他。大家进餐厅内,在摆满佳肴的桌边坐定。大蝉致词说:“今天吃饭有两层意思,庆祝去年丰收,讨论今年生产。”正当大家碰杯热闹,话谈得兴头的时候,坐在窗边的龙根祸太公叫了声:“汤先子太公来了!”人们吃了一惊纷纷挤在窗口一看,是他老人家,就都紧张了起来。
看来大蝉不愧是队长。他叫大家放下筷子坐好,自己走到餐厅门口迎着,搀着老公公进来,说:“爹爹要来又不早说,我叫祸太公用车搭你来,省得你老人家拄棍杖拐走这么多路。”老公公瞪了他一眼说:“我又不是队委,哪里敢跟来。”大蝉红了脸,仍说:“你老人家来是应该的,请都请不到,来来来,这里坐,坐上首。大金子,给太公拿个杯子,拿双筷子来。”汤先子老公公在大蝉旁边坐了。大蝉举杯说:“来,我们祝太公添福添寿。”在碰杯声中,队委和祸太公又嚷嚷了起来。大蝉对老公公说:“爹爹,我们今天来这里讨论今年生产问题,你有什么好主意给我们点拨点拨。”老公公说:“急什么,先吃酒。我牙齿不比倘先子了,你给我夹些烂的来。”众人见了,暗暗佩服队长。
酒过三巡,汤先子老公公像往常演说前一样清清嗓子,大家便安静了下来。这是汤家山人的好德性,醉汉对长辈的讲话也要洗耳恭听。这回他不是用拐杖,而是用筷子戳着桌子说:“刚才大蝉讲,今天你们来这里是研究生产问题,就是开会啰。”大蝉点头称是。老公公问:“倘先子听说过在饭馆里开会吗?”大蝉支吾了一下。老公公又问:“自从林彪摔死后,你们年年都进城开这个会的吧?”大蝉不做声。老公公追问:“那几年会都开了,那几年生产怎么样?”大蝉这回有话说了:“那几年生产队没有自主权。”老公公瞪眼了:“没有自主权?吃的自主权哪来的?‘四人帮’批条子给你们吃的?我再问你,社员过年有没有自主权?”这不着边际的问题使满座发愣。老公公见无人答言,说:“秋妹一个寡妇,带着两个细人子,去年超支,她眼下过什么自主年?”大蝉这回有理了:“队里已经研究救济她六块钱。”老公公站起来拿拐杖了,说:“你丢脸,六块钱,倘先子我们合作社六块钱都拿不出手。你好,你这桌酒三四十块,一餐饭养得起五六个寡妇!你真有本事。多种经营叫没钱投资,吃就有钱投资。今年多分了两角钱,你大蝉鼻孔朝了天,说老实话,比我们倘先子合作社好不了几多。莫说我吃了你们的嘴软。”他去端起杯,一口喝下了那半盏,从身上摸索出四块钱,“大金子,去结账,今日大家打平伙哩[4]。队里要订一个新政策,不准有吃喝的自主权。”接着,他用拐杖戳着地,讲开了要不要政策的话,一代代吃下去,到一代代拄拐杖,还是七头牛八十亩地那套话。
套话没讲完,龙根祸太公跳出来了:“汤先子太公呀,我身上没带钱来。”这回,他仗着人多,不像上回只抓住他一个,白罚了五块钱。这回他要拿出祸太公应有的魄力,去斗斗这个全村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老癫董。老公公走过去,用拐杖敲着祸太公的头说:“这还不好办,把这顶皮帽子拿到对面委托社里去。”见祸太公不动,他用拐杖去挑起那皮帽子说:“莫非还要我给你动手呀!”祸太公哭丧着脸,拿出了四块钱。队委们也都把钱交给了大金子。
汤先子老公公监着大金子结了账。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往餐厅外走去。大蝉叫道:“祸太公,拿车子送太公走。”老公公连头都不回,说:“我走得来就回得去,我不要人送。”祸太公见说,重新坐下吃喝,嘀咕着说:“这回是怎么让他知道我们在这里,哪个告诉他的。”大蝉们继续吃喝着,不过,声音没有倘先子——刚才那么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