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2年初夏,淞沪警察厅厅长徐国梁获悉上海出现不少“赤色书”,就命令侦缉队严查,但忙了多时毫无结果,他气得拍桌子、摔杯子。原来,他企图追踪共产党的第一个人民出版社,因接连碰壁而恼羞成怒。该社曾是隐藏在石库门里的一个秘密,其中的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中共一大后,为了促进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急需创办一个红色出版机构。中共中央局宣传主任李达曾主编《共产党》月刊、参与编辑《新青年》月刊,对出版工作比较熟悉,他根据党的工作要求,毅然承担起这个艰巨任务。
当年,上海公共租界南成都路辅德里625号(今老成都北路7弄30号)是李达的寓所。辅德里分布着坐北朝南、砖木结构的四排五十余幢石库门房屋,均为青砖清水外墙,鱼鳞状的黛瓦,石料制成的门框,乌黑厚实的木门。石库门房屋有前后门,弄堂有多个进出口,是普通市民的聚居地,非常适合设立党的秘密机关。
这天中午,王会悟炒了两盘蔬菜,和丈夫李达一起用餐,见他似有心事,就问:“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李达想了想,对妻子说:“人民出版社是党的重要机构,可一时还找不到理想的场所,我拟把它设于家中,你看如何?”
王会悟是中国第一批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她积极配合丈夫的革命工作,还曾参与筹备中共一大。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完全赞成。这里门户都相类,即使哪天有密探尾随至弄口,也根本看不清被跟踪者到底进了哪个门。”
接着,夫妻俩通过可靠的朋友帮忙,很快悄然以低价采购到了一批必备的出版用物资。在雇黄包车将东西往辅德里运送时,王会悟对丈夫说:“你随黄包车走,我隔一段距离跟着。如果发现有人跟踪,我来打岔,设法阻拦一下。”
李达觉得妻子想得挺周到,就挤坐于黄包车上,让车夫出发。
在路上,王会悟一直警惕地注视四周,慢慢行走。
由于伪装得好,黄包车上的东西未遭四处游荡的密探怀疑,顺利抵达辅德里625号。两人鉴于家里只是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屋,并不宽敞,遂将底层楼梯间和灶间也加以利用。
1921年9月1日,在沪印行的《新青年》月刊第九卷第五号登载《人民出版社通告》:“近年来新主义新学说盛行,研究的人渐渐多了,本社同仁为供给此项要求起见,特刊行各种重要书籍,以资同志诸君之研究。本社出版品底性质,在指示新潮底趋向,测定潮势底迟速,一面为信仰不坚者祛除根本上的疑惑,一面和海内外同志图谋精神上的团结。各书或编或译,都经严加选择,内容务求确实,文章务求畅达,这一点同仁相信必能满足读者底要求。”这宣告了人民出版社正式成立。
中国近代的出版机构,通常称为“书局”“书社”“书店”“印书馆”等,使用“出版社”名称这是头一回。在客厅内,王会悟拿着刚出版的《新青年》月刊,一边看一边对李达笑道:“‘人民出版社’是个崭新的名称,人们会产生兴趣的!”
李达说:“名称固然重要,但关键还在于出版物的质量。仲甫(陈独秀)将返沪,我们会认真商议。”
二
很快,中共中央局书记陈独秀从广州回到上海,专心主持党的工作。他下火车后,拎着一只旧皮箱出站,叫了黄包车径直前往上海法租界环龙路老渔阳里2号(今南昌路100弄2号)。
陈独秀于1920年春入住老渔阳里2号,《新青年》编辑部也随之迁于此。这是砖木结构、两楼两底的石库门房屋,红漆窗沿很典雅,花岗石门框的过梁两端有刻纹雀替。那时,他把楼上厢房作为卧室,也是书房,楼下客厅放一只皮面靠背摇椅,一块小黑板上写着“会客谈话以十五分钟为限”。同年底,他应邀赴粤担任教育委员会委员长,《新青年》编辑部由陈望道负责。此刻,他重返老渔阳里,注视着那装饰花卉浮雕的红砖门楣,心情不禁有些激动,稍休息一下,就决定尽快举行中共中央局成员会议。
翌日下午,李达、张国焘来到老渔阳里2号。陈独秀先简单谈了自己的工作设想,再听中共中央局两位成员报告工作情况。李达作为中共中央局宣传主任,在详细介绍人民出版社的筹备进程后,坚定地表示:“虽缺资金和人力,但一定要克服困难,让这个出版机构运转起来!”
“我相信,人民出版社一定能办好。”陈独秀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在马克思主义著作翻译方面,我将请党内有外语水平的同志全力支持。”
1921年11月,陈独秀签发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局通告》中,明确提出:“中央局宣传部在明年7月以前,必须出书(关于纯粹的共产主义者)二十种以上。”这是在中共中央局成员会议讨论过的。
李达经听取党内同志意见,迅速拟定了人民出版社的出版计划,他准备逐步推出“马克思全书”十五种,“列宁全书”十四种,“康民尼斯特(英文“Communist”的音译,即共产主义)丛书”十一种,别的读物九种。
三
不久,陈独秀走进梧桐树枝叶掩映的辅德里弄口。他站在李达寓所门前,打量着石库门两边壁柱顶端点缀的西式砖雕,以及门额上清晰的“腾蛟起凤”四字,若有所思。当他轻扣金属门环,立即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王会悟开门后,微笑着说:“仲甫先生来啦,快请进。”她又探视一下弄堂,确定无异常动静,才转回身进去。
在客厅内,陈独秀看了人民出版社的出版计划,感到很满意:“这已超出中央局通告的要求。短时间内,就拟定‘马克思全书’‘列宁全书’‘康民尼斯特丛书’的大型出版计划,真是不容易。”
“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书籍,自然应尽力多出。”李达扶了一下眼镜,“我征询过一些党内同志的意见,也可讲这是集体的智慧。”
“主要是你辛苦了。”陈独秀语重心长地说,“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接下来要努力落实。眼下,几位党内同志已表示能支持人民出版社的工作。”
李达高兴地接话:“李汉俊、沈泽民等已联系过我了。”
“你家石库门上的‘腾蛟起凤’是一句成语,出自唐代王勃的《滕王阁序》,深有寓意。”陈独秀想起刚才端详的门额就感慨道,“它可用来形容人才众多,各显其能。这正是我们组织的生动写照啊!”
几个月后,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不少书籍。那些一时来不及运送的书籍,只能暂存于辅德里625号。因无隐蔽的临时库房,王会悟就想出一个办法,将其藏在灶间里,用柴草遮盖起来。
四
这天黄昏时分,因有要事相商,李达又来到老渔阳里2号。
一见面,陈独秀就先兴奋地告知:“最近,我在给共产国际的报告中,说明仅用了数月时间,我们的人民出版社已出版书籍十二种,而且是各印三千册。莫斯科的同志认为,这种工作效率和发行数量,是值得惊叹的。”
绚丽的晚霞,从窗口洒进来,圆桌上放着的一册人民出版社的新书似被抹上了淡淡的金色。两人坐在桌旁,推心置腹地交谈,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李达看了下怀表,说:“哟,我得回家了。”
陈独秀把他按住:“不能走,用了晚餐再回去。今天正好收到上海《民国日报》‘觉悟’副刊的稿费,我来请客。我们去环龙路那新开的小馆子,里面的菜肉大馄饨和生煎馒头蛮好的。”
李达回到家,就继续在亭子间里忙碌,直至东方露出鱼肚白,才放下正在编校的书稿。
在李达主持下,人民出版社相继推出《工钱劳动与资本》(即马克思的《雇佣劳动与资本》,袁让译)、《劳农会之建设》(即列宁的《苏维埃政权当前的任务》,李达译)、《讨论进行计划书》(包括列宁的《论无产阶级在这次革命中的任务》和《论策略书》,沈泽民译)、《共产党礼拜六》(即列宁的《伟大的创举》,王静译)、《劳农政府之成功与困难》(即列宁的《苏维埃政权的成就与困难》,李墨耕译)最早中译单行本等,还重印了《共产党宣言》(陈望道译)、《马克思资本论入门》(李汉俊译)等,编成《劳动运动史》《俄国革命纪念》《两个工人谈话》《李卜克内西纪念》四种小册子,并印制了大量宣传品。
有一次,外地党组织一位负责宣传工作的同志抵沪,见到李达便说:“人民出版社的书籍只要一到,我们就马上分送给基层同志和进步青年,大家评价挺高。他们觉得这个出版机构虽条件困难、环境险恶,但做出了很大的成绩。”
李达握着对方的手:“我想听听比较具体的意见。”
“在举行组织生活会时,大家认为:人民出版社一是善于进行编辑策划,书籍内容丰富;二是非常重视编译质量,在出版马列著作时既讲究词语浅显,又力求译文准确;三是积极打通发行渠道,既依托各地党组织,又凭借进步书店,使出版物安全送达党内同志和进步青年手中。”那位同志想了想说,“至于意见嘛,那只有一个,为了满足需要,希望人民出版社的好书多加印!”
1922年7月,辅德里625号李达寓所客厅成为中共二大会址之一,王会悟参与警卫工作。李达深感这次会议对于中国革命具有重大的、深远的意义。他决心加倍努力,使人民出版社的工作更上一层楼。
五
当年,人民出版社的书籍在出版和运送过程中,难免会让敌人有所察觉。这天午后,淞沪警察厅厅长徐国梁因几次接到了密报,正在办公室里心烦地踱来踱去,见侦缉队队长刘麻子奉命急匆匆赶来,就大声质问:“赤色书不断出现,你到底查得怎样?”
刘麻子有点儿哆嗦地回答:“弟兄们都已尽力,但实在查不下去。”
“查不下去?”徐国梁按捺不住震怒吼道,“你们侦缉队有百余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刘麻子递上一本《共产党礼拜六》,哭丧着脸说:“您看,这是广州出版的。那可是孙中山的地盘,别说侦缉队了,连上海公共租界、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也都束手无策呀!”
徐国梁掴了刘麻子几记耳光:“没有用的蠢货,你必须想出办法,堵住赤色书的源头,否则撤了你!滚,快给老子继续查!”
刘麻子灰溜溜地出门,摸了摸火辣辣的脸,自言自语道:“有本事,就少跑跑舞厅,自己去查!妈的,不干了,我去跟同乡黑五合伙做鸦片生意,免得再受这家伙的窝囊气。”
原来,李达为了防备密探追查,考虑到广州是孙中山领导的根据地,就在所有书籍的封面都标明由“广州人民出版社”出版。因而,他晚年曾回忆:“‘人民出版社’由我主持,并兼编辑、校对和发行工作,社址实际在上海,因为是秘密出版的,所以把社址填写为‘广州昌兴马路’。”由于李达夫妇始终非常小心谨慎,加上用“广州”作掩护,淞沪警察厅和上海公共租界、法租界巡捕房根本查不到人民出版社社址,也无法以“宣传过激主义”的罪名进行查封,只能干瞪眼。
1922年初冬,李达安排好人民出版社事宜,接受毛泽东邀请前往长沙,担任湖南自修大学校长;翌年夏秋间,人民出版社完成使命,并入由上海迁往广州的新青年社。这个红色出版机构独立存在时间虽不算太长,但推出各种书籍近二十种,为宣传马克思主义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在我国近代革命出版史中具有重要地位。正因如此,蔡和森在1926年撰写的《中国共产党史的发展(提纲)》中这样评价:“人民出版社……为我党言论机关,出版了很多书籍,对思想上有很大的影响。”
如今,在上海延安中路、老成都北路口的绿地,矗立着两排东西走向的经典老式石库门建筑,观音兜式山墙,巴洛克风格雕花门楣,构成一条完整的老弄堂。这里就是中共二大会址纪念馆,也是建党初期的人民出版社所在地。徜徉于此,回眸昔日石库门里的秘密,近代风云仿佛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