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得罪了人家,后来又没有来得及给人家画像,天门会不会因此而窄起来呢?他的膀子无力了,就坐在一只凳子上,回想他和子产交往的过程。
子产是学生中间第一个年纪大的,恐怕快四十岁了;也是第一个阔人,郑国的相爷。古代的风气和现在不同:现在,人一阔,什么都懂或者装得什么都懂,体育家可以谈文化,军事家可以谈教育,本来提起笔来,一窍不通,连字也写得像茅草棒子画的,做了官,尤其是大官,你可以在报章杂志上常常读到他的大作,满街满巷都是他写的招牌,稍微赚了几个钱的商人的客厅里,也都挂着他写的屏联了。作文写字原来和官阶或运气之类紧紧联系着的。古时候不这样,越是阔,越是什么都不懂,或者装得什么都不懂。孔仲尼不是有名的博学么,到了能够进太庙的时候,就这也问,那也问,傻子似的;别的阔人也都好学,不是把学问家请到家里来讲,就是到别人家里去听讲。子产,就天天到伯昏瞀人伯昏瞀人:即伯昏无人,据《庄子·德充符》记载,是子产与申徒嘉之师。家里听讲的。
这一天,正是“三”“八”会讲之期,下了课,他就披上他的公服出去,他的车马仪仗在外面巷口等他。他本来不必穿公服带仪仗来,但是他要上朝,就顺便地都带来了。门外是个草坪,也是个低凹之处,四周都高这么十几级阶坡,四周的人家,从草坪望去,就像住在楼上。先出来的同学已走得无影无踪,外面显得分外寂静。他一走出,对面高处的巷口,就有一个人用清脆的大声喊:
“伺候!”像操场上的口令一样。
“着!”巷内的轿们,马上答应。
而开道的金锣也就铛铛的响起来了。但奇怪的是四周那犹如住在二楼三楼的人家的大门口和窗口,马上都挤满了人。他们都是出来看子产的,他们就有这么一种乐于瞻仰大人物的风采而且百看不厌的癖好。在被看的这一边,这也正是阔的内容之一,假如人阔了,到一个地方,还是像你我到任何地方一样,谁也不瞅不睬,高官显爵,恐怕也乏味的多吧?那些人,有的把手盘在胸前,有的放在额上遮住阳光,有的踮起脚,吊下下巴,一齐望着草坪。草坪上,子产的锦衣在阳光下一闪一动,像金波银浪,把他们的眼睛眩花了。
子产猛一抬头,一家窗户里正有两三个打扮得简直像贵妇人一样标致的女子凭着窗槛,这是往天所未留意到的。这儿是个陋巷,所有的房屋都东倒西歪,破破烂烂,当然不会有贵妇人,或者反而是贱妇人也说不定;但打扮的确是漂亮。隔得远,看不清楚,脸和那些鲜艳的服饰,好像都放出一种光来,使人不敢逼视而又觉得美。子产一见她们就觉得别的人都不存在了。他不认识她们,他的地位也不许他有什么轻佻的想法,但是他还年轻,至少,自以为还年轻,美好的异性对他总还有点那么微妙的魅力,他马上觉得被她们看比被别人围看更为光采,同时,在她们面前更应该端庄矜持。于是立刻低下头去,悄悄地命令自己,“莫再看她们!”
忽然听见她们在吃吃地笑,抬头一望,她们在用手指他,不是指他本人,是指他旁边的什么,一回头,一个矮小的兀者,用手捉住两把尺来高的小凳子,一歪一倒地在他旁边走。
那人穿着一件破蓝布短衣,胸前袖口磨得像荡刀石一样的光亮,好像他还是孩子,常常在用衣服揩鼻涕、口水、眼泪;别的地方又花一块,绿一块,好像常在染房里出进,各种染料都粘在身上了似的;没有戴帽子,一头蓬起的长头发,满脸满腮的胡子,毛茸茸的,像一座久经荒废的庭园,把脸上一些应该显着的东西比如鼻子嘴之类都弄得分不出了;只有两只大眼睛像贼的眼睛似的在毛丛闪烁。
这家伙,相爷不会不认得,是同学申徒嘉。也是散学回家去的。
“子产兄!你回府去了?”
申徒嘉本没有打算跟子产打招呼,看见子产回头来望他,不好意思不跟他说句话。
“唔唔,你……”
我们的相爷一面在鼻子里唔,向他点头,一面自己觉得脸上突然发起烧来,连忙回过脸去准备三步两步跨出这草坪,把他甩在后面。正在这时候,忽然哇拉一声,一样东西在子产脚后跟打了一下,几乎同时又听见啊呀一声,申徒嘉的一只凳子不知怎地翻了,另外一只凳子撑不住他,仆地啃草,跌在地上,一只凳子正摔到相爷的脚边,惹得围观的,连那几个“贵妇人”也在内,无不哈哈大笑,连相爷自己也几乎笑出声了。而最糟的是这家伙虽然在地上挣扎,却不能自己爬起来,草坪上没有别人,那些笑着的人又都隔得远,无法,相爷只得替他把凳子捡起来放稳,然后把他的上身抱起来。相爷向来不大做需要气力的事,几乎抱不起来,抱起了又很难放稳,累得出了一身汗,把衣服都汗湿了。他身上的泥土又沾在相爷的公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