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路是用两只特制的轻便的小凳子,约莫一尺多高。两只手抓住凳子、膀子笔直地撑着,让他的身体腾空起来,不,他的脚还拖在地上的,这,在他就叫做“站”。用一只膀子撑着身体,另一只拿起向前移动这么半步远,随即用这只膀撑住身体,那只拿起凳子向前移动,交替不停,就叫做“走”。也不止他一个人如此,凡是兀者,不,他并不是兀者,兀者是受过刖刑刖刑:刖,断足。古代酷刑的一种。的人的称呼,他却是小时候生了一次怪病变成这样了的。不过别人都称他是兀者,他懒得分辩,就承认是兀者了。他向来不大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的。凡是兀者,都不便于走路,尤其是不便于上坡,当他还没有死的时候,为了上学听讲,每天要上下十多二十步坡,使他冤枉耗费许多力气和时间,流了许多的汗,谁知道现在却在一道据说有三万六千级的石阶上上着!石阶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宽,有的窄,因为年深日久了吧,大都崩裂,缺损,倾斜了;又似乎永远笼罩在浓雾里面,以致潮湿过度,隙缝里长满了青苔,没有一级不是滑溜溜的。幸而最窄的几级还勉强可以横放他的凳子,小心一点,还不致跌倒,滚下。但越小心,就越吃力,每上一级,就清清楚楚的觉得身上冒出一身汗来,手底下的凳子又不住的轧轧地响。整个空间都被浓雾弥漫着,那石阶,他只能看见四五级,每上一级就增加一级,上完了四五级,依旧有四五级,不知上了多少个四五级,眼前的四五级,却一级也不曾少。他不知自己上了多少级,也不知上了多少时候,更不知是谁叫他上的;只觉得一发见自己死了的时候,就这么上着上着了。
“申徒嘉,你上哪里去呢?”好像有人这么问他。
“上天去呵!”他毫不迟疑地在心里回答。当然除了上天,谁肯吃力地爬这么多坡呢?
“天门很窄的,你相信你能挤得进去?”
“是么?我也原不过试试看的呀!”
以为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因为他没有死过的缘故。死对于人,并不是那么一了百了的;好人要上天,坏人要入地,都省不了事。活着,时常觉得好人难做,做坏人要容易得多,谁知道死了也这样!入地,只要抱着头,骨碌碌地一滚就行了;上天却要一级一级地往上爬,爬尽这三万六千级天梯!在一个兀者,这未免太难了。说句自暴自弃的话,早知如此,何必做什么好人呢?但也有一点精神的鼓励,自己正在上着天,足见是好人是无疑义的了,要不然,为什么不朝下面滚呢?
不错,他是个好人,出身微贱,养成他一种跟乡下野孩子一样的性格,无拘无束,无大无小,无论谁,只要高兴,都可以作他的朋友,而朋友要求他什么事,他无有不答应的。
“申徒嘉,我要在你的屋里做点事。”
“你做吧,我反正要休息了。”假如那时候他正在画画什么的。他是一个画家。
“可是你在家,我做不成咧。”
“不要紧,我本来马上就要出去的。”
“申徒嘉,我要在你这儿过夜。”
“你就睡在我床上好了。”
“可是你只有一套铺盖呀。”
“不要紧,我早就要赶一晚夜工的。”
如果落魄了,也尽可以搬到他家里去住,一年两年的住下去,他都会坐着车子到四处去张罗钱来开伙食,而且唯恐你知道他为难!有了办法,你跑得无影无踪好了,连信也不必写一封给他,别以为他会有什么芥蒂!既然有了前途,就应该勇敢迈进,还顾念一个残废的穷人干什么呢?这是他的想法。至于别人对他有一点好处,哪怕是走到门口了顺便去探望他一下,他都永远放在心里:“他待我真好哇!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人么?父子、兄弟、夫妇之间的恩谊,能比得上他所给我的么?”他从来没有过亲眷,想着想着,就独自悄悄的哭起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这种人,也不知道这样就算是好人,只是模糊地感到既然不知承着谁的意旨在上着天,总该是近于好人的了,近于好人,就不枉作了一回人,上不上天,倒是小事。这样想,自己觉得欣慰,没有谁催,就很快地左膀放在上一级的凳上用力一揿,右手连忙提过在下一级的小凳向外画了一个弧形,跨了一级。
然而“天门是窄的”,这句话又使他有点踌躇,在短短的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他也曾得罪过一个人,就是他的同学子产子产:公孙桥,字子产,春秋时郑国大夫。他在执政期间曾实行改革,给郑国带来了新气象。本文中关于他的故事基本上是虚构的。但差不多刚一得罪他就后悔了。他把自己的“过份”过份地夸张起来,同时想起了别人的一切美德,他几乎以为子产是天下第一个伟大崇高的人,而他偏在这样一个人面前负咎了!不知多少次想去跪在子产面前,用忏悔的眼泪去哀求他原宥,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他没有这么做,而没有做,又使他更其痛苦。幸而他有一个好先生,在讲过一段新闻之后,就叫他们和解了,他真心诚意地向人家和解了;后来还答应给人家画一张像。在答应画像的那一天晚上,他就死了,没有来得及画。但不是他不画呀,来不及了,有什么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