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世界上还有白的皮肤,黄的头发,绿的眼瞳,高的鼻子,高大的身材。
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在街中大步走着,昂然地抬头四面张望,乱唱,乱叫,乱笑,好像这大街中就只有他们三个人。
其余的人畏怯地在他们身旁走过,或是远远避开他们。
我有了新的发见了。所谓人原来也是分着等级的。在我平常看见的那种人上面,竟然还有一种比他们更伟大的人。
戴着白布的帽子,穿着有白边的蓝色衣裤,领口敞开,露出有毛的皮肤,两个,三个,四个。自从有了那一次的新发见后,我便常常在街中看见这种更伟大的人了。
他们永远是笑着,唱着,叫着,或是拿着酒瓶打人,或是摸女人的脸。有时候,我甚至看见他们坐在黄包车上面,膝上还坐着我所爱的那一双粉红色的腿。他们嘴里说着我不懂得的话语。
人们恭敬地避让他们,我更不敢挨近他们身边,因为他们太伟大了。
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们,我暗中崇拜的,我祝福着。我的饥饿被欣喜满足了。我为了世界上有这样的伟人而庆幸着,我甚至于因此而忘掉了自己的痛苦。
我暗中崇拜他们,祝福他们。我时时谨戒着自己,不要挨近他们身边,免得亵渎了他们。可是有一次我终于挨近他们了。
在傍晚的时候,因为饥饿与疲倦的缘故,我走不动了。我便坐在路旁墙边,抚着我的涂着血和泥的赤足。饥饿咬着我的心,我的眼睛也昏花了,看不清楚周围的一切。以至连那伟大的人走来也看不见了。等到看见了要起来避开,然而太迟了。
一只异常锋利的脚向我的左臂踢来,好像这只臂膀被刀砍断了似的,我痛倒在地上滚。
“狗”,我清清楚楚听见这个字从伟大的人的口里吐出来。
我的手揉着伤痕,我的口里反复地念着这一个“狗”字。
我终于回到了破庙里。我忘掉了痛苦的伤痕。我在地上爬着,我摇着头,我摆着屁股。我汪汪地叫。我觉得我是一条狗。
我心里很快活,我明白现在我真正是一条狗了。
我带着感激跪在供桌前祷告:
“神呵,作为我的父亲的神呵!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因为我现在是一条狗了。那伟大的人,那人上的人居然叫我做狗了。”
神的口永远闭着。
我不停地在地上爬,我汪汪地叫,因为我是一条狗。
我又在街中遇见那一双粉红色的腿了。它们慢慢向我走来,像两只圆柱。
我几乎不能忍耐地等她们走过来。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因为我现在是一条狗了。
皮鞋的声音近了。我急急地向着那一双腿扑过去。我爬着,我紧紧抱着那一双我渴望了许久的粉红色的腿。我把脸紧偎着它们,我又去舐它们。异样的味道送进我的鼻,我渐渐陶醉了。
我的耳边响着种种的声音,重的东西压在我的身上,许多只手在拖我,可是我紧紧抱着那一双腿死不放。
等我回复了知觉的时候,我是在一个黑暗的洞里。没有一点人声,空气很沉重,我的呼吸快要闭塞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我知道这决不是狗窝。我还想在地上爬,还想汪汪地叫,可是我的全身疼痛得很厉害,连动也不能动一动了。
我又想,在那破庙里,断了一只手的大公无私的神依旧冷清清的坐在神龛里面,可是我再也不能够跪在供桌前祷告了。
罗伯斯比尔的秘密
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全个城市静静地睡去了。街灯的微光在窄狭的圣荣街上洒了一些暗淡的影子。一切都是静寂的,两旁的房屋都关闭在黑暗里。只有那木匠铺楼上还燃着灯光,一个半身的人影时时在窗帷上摇幌着。
一阵脚步声在石板道上单调地响起来,打破了夜的沉寂。一个中年的更夫慢慢儿走进这街道,用他那破声报告着更点。他走在路旁,抬头看见对面楼上的人影,他就站住脚步暗暗地对那瘦削的人头行个礼,于是往前面走了,口里低声念着“不腐败的”这个称呼。
更夫的声音在静夜里消失了,那楼房里却接着发出咳嗽声来。人影又继续在窗帷上摇晃。这瘦削的人头是全巴黎都认识的。这人就是被称为“不腐败的”罗伯斯比尔。
罗伯斯比尔比巴黎后睡比巴黎早起,这在他已经成为习惯了。他似乎并不需要睡眠,他需要的是思索和工作。这一晚和平常一样,他关闭了房门,在书桌前面坐下来,翻阅那些文件,在一些拘捕命令和处刑名单上面签字,答复一些信件,起草一些计画和演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