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媳妇说得不急不慢,又似乎句句在理。村长一时竟没有话说。
王安在一边“哼”了一声,说:“你说得听上去是在理,可在理的事儿也要都商量好了才算数。原来说好啦,你们现在要改,要改也该和老大商量好了才改吧,不能自己说了算。还没有谈好,就不去接人啦,事儿是这样办的吗?你不去接人,你爸他往哪儿站?”
老二媳妇干笑了一声,说:“叔叔说得对,我就是要叫老二他回去一趟,好好商量商量。但这两天忙得一时没有回去,谁知道大嫂手脚这样快,就把爸给撵出来了。这三更半夜,天寒地冻的,来到我们家。谁想得到啊?村里不是还有些亲戚邻居的,连个临时的住处也找不来?还麻烦你们半夜跑到这儿来。我爸啊,他就是太老实了,亲戚家开开口我不信人家不帮,他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王老汉这时瓮声瓮气地说:“亲戚都帮忙了,住的事儿哪能再麻烦人家。”
王安对那媳妇说:“你这是埋怨我啦?要是你爸他没有俩儿子,要是他儿子都到北京、上海远地方去啦,我就让他住我家里,这费啥气力?我是害怕侄子脸上挂不下,害怕人家说他。”
村长有些生气了,说:“都别说了,说这干啥,谁怪谁他妈有啥用?现在是要看看该咋办,老二,你们愿不愿你爹住在这儿,你说个明白话。”
老二瞥一眼媳妇,看媳妇阴沉着脸低头坐那儿不看他,他就抽起烟来。好长一阵子,他只是低着头抽烟、叹气,后来,他突然对王老汉说:“爸,你出去一会儿吧,我们几个商量商量。”
王老汉迟疑地站起来,看看村长和王安,那两个人斜眼看看他却没说话。王老汉走出来,二儿子马上站起身把门关上了。王老汉朝着门呆看了一会儿,便走几步,转向街道站着。街上黑漆漆的,风也不吹了,狗也不叫了,像是忽然间什么声音都冻住了。王老汉脸上竟微微笑着,让他出来倒是比坐在屋里舒坦些。他想:不让我听也好,省得我心里不是滋味。由他们去说吧,我老了,说不上话了。
王老汉也不知道时间,猜想这便是夜里最冷的时辰,比他刚才走在路上时候冷得多。虽然没有风,寒气却顺着脚丫子、膝盖直往上面蹿,渗透到老骨头里去,让他的手脚又冷又麻。他揣着棉袄袖筒子,踱起步子来。他只在暗处走,故意绕开灯光映照的那一小片亮地方,好像他走到亮堂地方会被什么人看见。他真想就这样自己踱回家去,踱到他那塌坏的小屋里去。要是有人能帮他修修就好了,他不怕一个人住,不怕独自死在里头无人知晓。可乡亲们不让他回去,人人都好心,却不知道他心里的难受。他被塞来塞去的,已成了个累赘,可他不想成为谁的累赘,不想让人嫌弃啊。他想说“让我自个儿住好啦”,可谁都不听他说。
他在外面站着,听见屋里人的说话声,一会儿是王安,一会儿是儿子,一会儿是村长的高嗓门……他不让自己留心听他们说话,踱着脚,嘴里胡乱嘟哝起来,让你等,你就等着,不让你听,你就不听,这天冷得,你就站着,不站着去哪儿……他又想起那两只野狗来,有些想让它们过来。可狗却没个踪影,连叫也不叫一声。
王老汉好像已经忘了他是在外面等人叫他进去的,门打开的时候,他还吓了一跳。王安叫他进去,等他坐下,王安脸红红的,低声对他说:“二侄子说,你先在这儿住一夜,明天他们再带你回去。”
“回去?”老汉问道。
“爸,我们明天带你回去和大哥大嫂商量,”老二媳妇说,“地他们种着,老人又不养,让谁说这也说不过去。你先住这儿。我们不知道你来,没准备多余的床,你就在沙发上躺一晚,我给你找被子去。”
老二媳妇说完“噔噔噔”上楼了。老人声音发颤地对他们说:“人老不中用,啥事儿都得麻烦人,让别人操心。”
“爸,你说这有啥用,来了就先住下吧,要不怎么办。”老二不耐烦地说。
村长突然站起身了,说:“我这个村长也帮不上忙,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是人家的事儿。”
王安说:“村长操这么多心,跑这么远路,还说这客气话。倒是我这个当叔的也说不上什么话。”
村长故意拖长声音说:“不行,谁说都不行啦,俗话说得好,人没脸树没皮百法难治。我看我这个村长也别当了,干脆开养老院算了,开养老院还能起点儿实际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