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父亲躺在架子车上等他呐,面色红润润的。他拉着父亲往前走,很快就出了村子,上了大路。大路上空空荡荡的,好像只有他俩在赶路。路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有些桐树开满了紫花。父亲对他说:“你歇歇吧。”他却不歇着,还故意走得更快些,好叫父亲知道他的力气。父亲问他:“就快到了吧?”他对父亲说:“你睡吧,明天一醒就到了。”父亲听他的话睡了,他还浑身冒汗地拉着车。后来,他一直走到天上月亮升得老高的时候。
人们突然都挤到他面前了,亲戚、乡亲,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抱着孩子的妇女。“你要去哪儿?”他们问他。他赶忙低了头,说哪儿也不去。他转头往回走,走到一处熟悉的院门前,一步跨进去。院子里静寂无声,他心里怀着窃喜,可不一会儿,他就看到门廊底下坐的全是人,他们只是不做声地看着他。他看出来了,儿子、媳妇、弟弟、村长都在里头。
他急忙转身走,一走出院门就跑起来。他跑一程又走一程,到了一个荒凉的地方。突然一个女人站到他面前,穿着白衣。他吓了一跳,但定睛一看,却是他老伴儿。她满面愁容,问他要往哪儿去。他哭起来,怪她把他一个人留下来。他哭起来没有个头儿,等他哭完了,老伴儿却不见了。他往周围找她却找不见。他就继续沿那条路走去,又走了一程,他看见路边有个黄泥的屋子,屋檐下面挂满了成串儿的金黄的玉米棒子。屋子一边还有一口小石磨。他走进院落里去,忽而看见一只大猫蹲在墙角落里晒暖儿,那正是他以前养的那只黄猫。他在镇上市集里把它买回来,从两个月大养到十五岁。它也没有什么病痛,就是老了。有一天,他和老伴儿发现老猫不见了,他们找遍整个村子,又找到村外头的庄稼地、树林子里,都找不到它的踪影。后来,人家告诉他,猫要死的时候,就会离家出走,它们要找个僻静地儿自个儿去死,不麻烦主人。老伴儿听了,还为它哭了一通。原来老黄猫到了这个地方。他跑过去想叫它一声,摸摸它,却发现它睡着了。
他走出院子,走在一条像河堤一样的平坦土路上。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林子里。林子里空空荡荡,竖着一条条光秃秃的树干,地上还有一点儿积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个林子里来了,又觉得一开始就是要走到这里的。他在树干之间走来走去,恍恍惚惚地找,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要来这里寻死的。
死的念头就像个沉重的东西猛地压到他心上,让他醒过来了。他胸口憋闷,脑门子疼,嗓子眼儿像干裂了一样。他翻个身儿躺好,才慢慢地回味起梦见的事情来。那些他醒着的时候都想不起来的东西,在梦里头却跟当时一样真。他想:连小时候家里养的黑狗都梦见了,做梦真是天上地下,十万八千里地乱诌。然后,他又想到让人发愁的东西上去了,老伴儿、老猫、地上有雪的光秃秃的荒凉的树林子。那个死的东西就很重地压着他,让他不得不用劲儿喘几口气,怕五脏六腑都要被那重东西闷住。
他自己说起来,睡不着了,天也快亮了,做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梦见那么多人,死了的、活着的都有,都清楚得跟画儿一样。我这是等什么,等天亮了,喝一碗稀饭,再跟着他们回去?村里人问起来,我该说啥?我就坐那儿等着,等他们哥弟儿俩吵起来,任由他们折腾去?我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等他们给我一口饭吃……
他躺在那里轻轻哀叹了几声,越哀叹越觉得心里的忧愁怎样也叹不完。他又翻了个身儿,面朝另外一边的黑暗躺着,想了一会儿心事。后来,他发抖着起床,摸黑穿上鞋,把衣服的扣子扣严,被子叠好,就蹑手蹑脚地开门,对好门,往家去了。
正是破晓前最冷、最黑的时候。王老汉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眼睛才能看到路和路两边房屋的暗影。太冷了,想必狗也躲到哪个墙旮旯里睡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仍然看不清,慢慢地往前走,走时膝盖总是先往前屈,好像在探路。这样摸索着走了一会儿,他才看清那条蓝灰色的空荡荡的路。他放开步子走起来,心想:以后,恐怕就要不断在路上走了,不能怕走路,路还长着呢,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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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比昨夜少了,寥寥的几颗,都挤在西边的一个角落里,好像怕冷似的。月牙子却很亮,悬在不远处一间茅草屋子的上头,那屋子像一块贴在旷野上的黑布。星星、月亮、屋子都像是低垂着头,兀自想心事想得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