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不久,我听说她和麦根结婚了,颇有些意外。背底里有人传春香的坏话,言下之意呢,春香嫁给麦根,全因麦根有个在长安镇做生意的表姐,春香一身花哨,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无非是找张梯子,爬到城里去过日子,将来不准会闹出什么事来。
这不算胡诌,我三表婶还有根有据的,说是某一天,麦根的表姐来过村里,一身时髦光鲜,春香迷上了表姐脚上的靴子,耳朵上的环坠……此后没隔几天,一条不识时务的野狗去麦根家偷食,被春香骂了出来,她追到阶基上,朝野狗砸东西,一派主妇的嚣张作风,接着有人撞见她和麦根睡在一个被窝里,随后这门亲事便公开了。关键是,春香作风太新派了,一概不要,一概从简,只对麦根提了一个要求,扯了证一起去长安镇做事,在她表姐那儿落脚。我三表婶说,这就是司马昭之心了。算起来,春香和麦根是第一拔进城谋活的人,乡下人进城就业形成风气,是春香去长安镇之后的事,后来报纸上把这称为“民工潮”。
二
我们那地方挺偏,属湘北,县城也不繁华,房子树木都蒙着灰。乡下闭塞,但有好空气,比如,你在七里桥的路口拐个弯,东行二三十公里,穿过一个名叫兰溪的小镇子,再顺着长堤直往静处走,进入一马平川的湖区,风便清甜湿润了,放眼望去的湖泊、农舍、苦枣树……稀疏、单调、久远,那宁静是深入骨髓的。这一带出了些人物,作家周立波、叶紫、二战时给犹太人发放生命签证的外交官何凤山……不过知道的人并不多。早些年,农民们闲时以抓蛇、捕鱼、捉蛙为业,逢年过节,他们还是舞狮、耍龙、赛龙舟的好手,吹拉弹唱也不乏精熟的,花鼓戏都能唱上一嗓子,后来的人丢了传统,气氛也日渐清淡了。
苦枣树是极普通的,也开花结果,花是细碎渺小的,不起眼,开得寂寞又热闹,枣子味苦,食不得,熟了自己落下来,夜里总能听到苦枣啪啪坠地的声响。冬天,苦枣树就像伞的骨架,日光直射下来,树上的鸟巢筛漏十分明显,看上去有些疏松,好像来阵风就能将它全部催垮,但也无需担忧,鸟巢在树上是生了根的。
冬天,我在苦枣树下碰到春香。她穿着短裙,长靴紧裹,像是天生的两条皮腿。她是花团锦簇、生机勃勃的。浓眉裁剪成两片细长的柳叶,纹了唇线,厚嘴唇画成了玫瑰花瓣,烫了玉米卷的头发,玉米须似的齐肩垂散。
春香身上的堆积过于繁华,蜕下了乡土的皮,换得一身俗气。
春香俨然是个女人了,男女之事在她那儿是明白通透的,无所谓荤的素的,她都听得下去,也不讳言谈,这于她是长见,好像人生和身体都没有秘密了。春香进了城,宽了眼界,声音上镀点自命不凡的光泽,也是人之常情,她的男人麦根缩在她屁股后头,神色谦卑的,把她生生衬得剽悍起来。
他俩是和气的,麦根穿了西装,上下成套,倒不难看,脚上却配着一双运动鞋,一下子峰回路转了。春香说他那双脚没福气,上等皮质的老龙头皮鞋,他一穿上就打脚,满脚的泡。春香是炫耀的,穿西装的麦根手却不自在了,挠前搔后的,刚将手背起来,就被春香打散开,叫他抬头挺胸,好歹也是老板了,不要老像下地种田的样子。麦根直挺了一会,转头便蔫了下去,看水沟里的混水。水沟是灌溉用的,以前总有泥鳅、鱼虾,现在已成垃圾沟。兰溪河流都不流了,塘沟死水,更不足惜。
春香的返乡惹来十分热切的议论,我听说她在外面能吃苦,霸得蛮,会挣脸面。起先是帮她表姐打理鞋店,后来表姐凑了点本钱给他们自立门户,开鞋店卖鞋子,是吃了苦的。单说住,简陋得不成样,起居室和门面连在一起,三四平方米,厕所、厨房、床褥,全在一堆,里面漆黑,日夜都要亮灯,气味混杂,空气很不通畅。春香赚钱心切,喊高价,生意清淡,长安镇鞋厂多,鞋店紧挨紧,竞争大,只好薄利多销。麦根胆子小,怕赊本,常常贱卖,于是生意更坏了。春香有时和麦根打架、摔东西、骂街,十分利落,但是抹干眼泪就做生意,钱入口袋便不计前嫌。她那样子表示,人生没有比卖鞋更有意义的事。麦根呢,后来依了春香的,一有顾客,就当哑巴,靠边站,有点娶鸡随鸡,娶狗随狗的意思。其实他顶愿意回乡下去,想办法把房子盖起来,种上几亩薄地,养群鸡鸭,喂几头肉猪,生两个细伢子,春夏秋冬地过,但这种心思是早被春香堵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