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将一切囫囵吞枣。后来,我从报纸上看到,三角洲很多工厂倒闭,老板撤回投资,工人们流散到别的城市去了,像长安这样的工业小镇,都萧条了,做小生意的,也是倒的倒,搬的搬,挪去了商机更多的地方。麦根与春香的事情,知道的也越来越少,慢慢地也没有人谈起他们了,这是好迹象吧。
四
在城里生活久了,回老家越发感觉村里的衰败,一年深似一年。年轻人走空了,活力没了,人气淡了,一个垂暮的村庄,一切都带有几分孱弱。桃花开了,败了;苦枣熟了,落了。没有人在意与柴米油盐无关的事情,平常地守到白头的腊月,在朔风扑面的日子里,过上团圆的春节,这就是全年的欢喜了。
这一年很不吉利,闹雪灾,路不通了,很多人被堵在路上,天寒地冻的,进退不得。麦根在屋子里烧着炭火,没日没夜地等,盼了七八天,正月里的某个清早,春香到家了,他娘却是被板车拖着,已经死了,在路上冷死的,像只鸟那样阖着眼睛,遗容还是富态的,身板比五六年前要见瘦小。
跟麦菩萨一起被板车拖进家门的,还有一个六岁上下的细伢子。人们后来才看见他,不消说是惊得下颌都掉了,起先还以为是在兵荒马乱的路上捡来的可怜儿,知道是麦根的儿子以后,少不得要怨他,说麦根在家住了不少日子了,男人嘴巴严实,是好的德性,但家中添丁,香火有继的喜事,即便没有红鸡蛋分吃,也要四处张扬了才算是合人情的,这也是俗规。当然,没多久人们便恍然大悟了,细伢子原来不太正常,眼神迷雾一般,天生嗜睡,即便是走路,也是迷迷瞪瞪的,怪不得,麦根捂着藏着原来是有苦衷,这种事跟女人偷汉一样,是很难抬头挺胸的。
麦根和春香呢,也许是丧事的缘故,这对久不见面的夫妻,像两头牲口,沉默居多。春香的表情,和屋顶越见稀薄的炊烟一样,是浅淡的、平静的,笃定的。麦根的脸上有些委屈,在旺火边烤得眼睛通红。后来大约因为房子的事情,麦根说了几句,被春香打断了,接下来的寂静中,麦根的脑海里行走着希望和绝望的影子。麦根是缓性子,并无火气上头,一栋房子少说也得十来万,他是顶体谅春香的。
春香把细伢子麦小留下来,又去了长安镇——没准是其他地方,这个连麦根也不敢肯定,反正是在城里,具体哪一片是无所谓的。有说是春香的鞋店在经济萧条的时候关闭了,后来也没有固定的职业,据说在周边的城镇跑来跑去,灯泡、袜子、化妆品……什么赚钱倒什么,也有说她当起了流莺,不拘五元、十元,只管跟随浑身汗臭的男人钻进公园的灌木丛里。
人们注意到,麦小的肤色是那样的好,饱满红润,白白胖胖的,五官像春香多一些,那身骨架长得极好,乍一看又敦实又健康,可惜脑子坏了。此后,村里头多了一棵树,一棵走动的、名叫麦小的树,他每天围着别的苦枣树转圈,从这棵转到那棵,那棵转到这棵,有时仰面看树上的鸟巢,昂着头,从这棵看到那棵,那棵看到这棵,更多时候横躺在树底下睡觉,蚂蚁在他身上爬来爬去。起先,人们看不过去,会把麦小叫醒,替他捻掉身上的蚂蚁或虫子,送他回去,但不久便习惯了,吓,那个傻子!作孽。
五
春夏相交之际,麦根受了一次洪水的惊吓。那几天气氛很是不祥,一天到晚暗云笼罩,雨时大时小,河里的水不要命地往上涨。雨间歇时,鸟便从巢里飞出来,黑压压地聚集在苦枣树上,夜里头都叽叽喳喳的,不敢回巢。家里人口多的,轮流睡觉,总得有人醒着,麦小呢,天塌下来也睡得像个死人,麦根一整夜都张着耳朵,捕捉外面的动静。后来,河对面的坝被炸开,水从那儿走了,麦根悬着心才落了地。他最害怕的是洪水冲走老屋,那些砖瓦将来可都是用得上的,老屋的横梁、门框,烧一个冬不在话下吧。
天气说晴就晴了,鸟雀在苦枣树上跳得欢快,麦根心情疏散,望着远处的长堤,猜测远处走来的人来打发无聊。天空清澈,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心里得意的,正是各种熟悉带来的归属感,在城里谋生那些年,他觉着自己像只蟑螂,横竖都不习惯,夜里头起来看星星,寻不见,现在他印象中城里是没星星的,一粒星籽都没有。
麦根继续玩,他还给自己设了赌注,猜中了如何,未猜中如何,比如这会儿,远处有个骑自行车的人影,他打赌,若猜对了,春香明年就会回来建房子,楼上楼下各三间,里外都要粉白,不比别人逊,猜不中呢,自己会倒霉几天,打一次摆子。赌注一下,麦根便认真了,先前的闲适也是一扫而光,精神不自觉得紧张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像一只蚂蚱一动不动。影子慢慢地向近处推进,麦根毫无头绪,手心沁出了汗。他想,完蛋了,但愿这是个陌生人。当自行车超出了猜测的距离,麦根仍然没有猜出那个无谓的人来,他因此搞坏了心情,更坏的是,麦根认出那是给徐爱真送汇款单的邮差,邮差没去徐爱真那边,径直到了他的家门口,将自行车偏靠在枣树杆上,递上一封信,要麦根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