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麦根有个老娘,缘有一副观世音脸,村里人都唤她麦菩萨,媳妇们也一样,只有春香喊她娘。富贵皮相不管用,麦菩萨生孩子垮了身体,老骨头又当了多年的皮球,活得不怎么享受,精神状态老是老钝的、霉腐的,像在肥水里泡了很长时间的木方。
忽然那么一天,麦菩萨气色很好,洗蚊帐,晒棉被,一个人又孤独,又热烈地忙个不停,人们得知她接了春香的喜讯,要去长安镇和他们过日子了,春香有了身孕,过不久要生娃了。麦菩萨欢天喜地,翻出箱底衣裳,将白头发收拾顺溜,往包里塞了些腌菜,利索地走了。她一走,大媳妇的母猪进驻了,下了一窝崽,这些猪亲戚在麦菩萨的床边吃喝拉撒,无恶不作。
此后的三年是称得上寡淡的。
这个夏天,农事刚近尾声,田里的禾苗还没长稳,我三表婶在摘辣椒准备午饭,看见了长堤上的春香和麦根,我三表婶形容得有趣,她说那两人一前一后,怄气似的,情形十分冷淡,麦根像条老黄牛,垂着头闷声不响的。对于春香,我三表婶的言语则有点鄙夷,说她穿红戴绿的,俗气得要死,还装阔绰,那身行头根本不值几个钱。他们回来给春香的父亲庆生,没有人见到他们的娃。我先时已有听闻,麦根与春香的关系变坏了,有离婚的说法,不晓得是真是假。
春香父亲的寿宴结束后,所有人都知道,春香两岁多的女儿死了,在没有井盖的污水管道里淹死的,大约是因为麦菩萨的疏忽。可怜的麦菩萨为此精神错乱,一清醒便捉住袋子往汽车站跑,往火车站钻,次次都由春香把她追回来,宽慰安抚。有人说麦菩萨装疯卖傻,她知道自己无处可去。后来麦菩萨的情绪稳了,心里头觉得亏欠,老在麦根面前夸春香,觉得有了这样明事理、好心肠的女人,是前世修来的福,她娘俩一辈子都欠春香的。那么春香呢,虽然不怪罪麦菩萨,心里头怨上麦根了,那个时间段,女儿本来是和他在一起的,他们的感情就这样败了下来。
此外,还有一种新鲜的说法,是比人命更刺激神经的,至少我三表婶讲起来很有神采,她说春香偷人,正精彩时被麦根堵上了,精赤白条的,叫得欢。我三表婶的一个“偷”字,一个“欢”字,把春香描说得又堕落、又淫荡,我心里不太舒服。春香嫁给麦根时,还是个懵懂的小丫头。乡下的嫁娶大多是很纯粹的,传宗接代,或是各取所需,不怎么把结婚和爱情混为一谈,我情愿相信春香被爱情烧着了,这种燃烧,大约是像我三表婶这样的女人所嫉妒的。我三表叔早些年去了惠州,三表婶留在家里照看田地,原先她还有件兴奋事,那便是拿到我三表叔的汇款单时,她后来对这不出情理和意料的事也疲了,有时埋头把单子看半天,似要在里头寻点先前的快乐出来。
我母亲曾对我说,徐爱真(三表婶的名字)也可怜悯,又没有孩子,你回来帮她干点细活,多陪她聊聊。我母亲了解三表婶,她碰到树桩都要聊上一阵子,如果嘴皮上的热闹没了,她会清冷死的。我自是会听三表婶攒眉撇嘴地说下去。她说春香的野汉子是湖北的,嘴巴子比麦根甜腻,春香和他勾搭好久了,麦根一直不晓得。她又责春香愚蠢,对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汉子,羊羔崽子那样软顺,还倒贴钱,据说野汉子的老娘得了重病,春香一下子“借”出两万,麦根蒙在鼓里了,麦菩萨装聋作哑,她是巴结媳妇的。
听起来有板有眼。我问三表婶,外人怎么知道春香倒贴钱的事,难不成春香自曝其丑。
三表婶见我狐疑,神情诡秘地说,穿帮了,春香上当了,那汉子哄她的,说要和她结婚,春香的心思就乱了,娃也顾不上了……嘿,那汉子拿了钱,回乡下盖房子去了,家里老婆孩子整套齐全的。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三表婶饶有兴致地,眉眼里头忽闪着幸灾乐祸的东西,表情过于丰富,粗糙的皮肤仿佛也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末了她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外面是风气开化,得看你自己要什么,胡来非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三表婶最终抿紧了薄嘴,高尖颊骨的附近,那双微凹的眼睛似乎已看到某种惩罚的场景,暗地里使着狠劲。
三表婶的神情是可恐惧的。我思忖生活中都有难以自拔的时候,只不过有的人陷得更深一些,谁也不比谁好多少,三表婶也是含辛茹苦的,心地怎么就没有变宽容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