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场暴雨过后,窗外的树尖还挂着雨珠,雷声渐隐,夏家的电视机开得震天响,解说员富有激情的解说穿透雷雨,响彻云霄。
夏杉守在电视机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屏幕,双手紧紧握拳,以半蹲姿势定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词:“一定要加油,商北必胜!冠军!”
“夏杉,你的耳朵聋了?”夏福海挥着锅铲冲到客厅,“看个运动会还要这么大的动静吗?”
“爸!”夏杉猛地转过头来,双眼迸出亮光,惊得老夏后退一步,她招着手,“这可不是普通的运动会,你快来看,商北进决赛了,只要这一竿能够跳成功,他就是冠军!”
许是受到雷雨天气影响,也可能是电视太过老旧,电视机的信号并不是很好,画面上跳动着雪花,有时需要夏杉大力拍两下,电视才会恢复到正常画面,听到女儿激动得音调都抬高了八度,夏福海才定睛看去。
体育频道正在直播的是全国田径大赛系列赛,镜头给到商北,年轻朝气的少年,挺拔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五官精致,穿着湖绿色运动服,一笑起来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正在做新一轮的热身运动,看到镜头对准了他,商北冲镜头挥挥手,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完全是邻家弟弟的模样。
“各位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您现在看到的是最近风头正盛的撑竿跳小将商北。”看到商北的镜头特写,解说员开始抑扬顿挫地介绍他,“他原本是跳远运动员,曾在第十届全国少年田径锦标赛男子跳远中以7.15米的成绩获得第四名,只可惜在一场三级跳远比赛中负伤,据说是腰椎受损[腰椎受损了就能继续撑杆跳高吗?],后改练撑竿跳高,虽目前只参加过寥寥几场全国大赛,但是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来说,成绩很出色,接下来让我们拭目以待他今天的表现。”
场内观众一片喧腾,随着比赛节奏的收紧,惯常把笑意挂在嘴边的商北渐渐敛了笑,。轮到商北出场了,他眉头微锁,先深吸一口气,然后持竿助跑,紧接着插杆起跳,悬垂摆体,再引体转体,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完成得干净漂亮。
要过竿了!夏杉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拳头攥得愈发紧了,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只是天不遂人愿,“砰”地一声,商北过竿的时候胳膊蹭到横杆,横杆摇晃了两下,最终还是落下来,商北躺在垫子上,眉眼间更显沉重。
夏福海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忧心忡忡地说:“小北是不是受伤了?”
夏杉也看到了,商北站起来之后,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右肩,面有痛色。
因为第一跳的失利,商北好像状态尽失,之后的两跳也均告失败,他最终以5米的成绩遗憾摘银。
镜头扫过观众席,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数千观众脸上一派惋惜之色,夏杉看得分明。
“唉,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夏福海叹了口气,还未起身,就听见院里有少年清朗的声音:“夏叔,我来帮您送外卖了。”
时值盛夏,虽然一场暴雨刚过,但温度攀升得很快,姜和倒不嫌热,蹬着一辆八手[??]自行车乘风而来,赶着帮夏杉家的福不福小吃店送外卖。
姜和推门进来的时候,解说员还在分析商北刚才的技术动作,夏杉坐在一个低矮的板凳上,眼圈微红,看起来十分失落。
他只稍稍扫了眼电视,就明白她低落的原因:“商北又输了?”
是这样,夏杉伸手按下电视的关闭键,又输了。
“他一定很失望吧。”姜和摘下头上的棒球帽,“毕竟,小南这次答应,如果他能拿到冠军,她才会陪他去糖人会。”
听姜和提到蒋南,夏杉才从失落的情绪里拔出来,恶狠狠地说:“输得好!”
看着龇牙咧嘴的夏杉,姜和微怔,他爸爸常说他妈妈,女人变脸比变天还快,原来变脸无关年龄,少女也一样。
02
商北比赛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
他果然受了伤,胳膊上吊着绷带,脸上却不带一点失落,商北长手长脚,猴子似的爬上夏杉卧室的窗台,咚咚敲窗:“小树苗,快给我开窗。”
夏杉正跟着视频自学芭蕾,她手脚笨拙,连转圈都转不对方向。夏杉还穿着贴身的舞蹈衣,听到叩窗的声音,她先是大吃一惊,而后看到商北笑嘻嘻的那张脸,顿时尖叫一声,迅速扯过一件外套挡在胸前:“商北!你就不能好好地走我家大门,为什么要爬窗!”
“这个问题都问了这么多年,我还是那句话,习惯成自然,改不了。”
夏杉卧室外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不知道是哪一年栽种,幼时树上可以说是她的乐园。大概是因为名字里有“杉”,她格外喜欢植物树木,坐在高处,极目眺望,远远青山,似是轻披白云,溪水澄碧如绸带,远近都尽收眼底。
就是在这棵树上,六岁的商北一字一句地教会她“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跟我念。”那时他们还小,商北胆子大,带着夏杉爬到树上,两人并排坐着,六岁的商北小朋友指着小黑板,大声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五岁的夏杉那时刚搬到南城来,她说惯了家乡话,普通话的发音还不太标准,小黑板上的字她其实一个也不认识,但也奶声奶气地跟读:“众山小。”
“真聪明。”商北学着大人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拽着她的麻花辫夸她。
被好看的小哥哥夸奖聪明,夏杉心花怒放,越发喜欢黏着他。
后来商北拔了身高,身手又灵活,爬树更是成了家常便饭,家里有门他不走,树上有窗偏要来,每次来找夏杉都是“飞檐走壁”,根本不走寻常路。
“爬窗多方便。”看到夏杉怒目而视,商北理所当然地说,“小树苗,我的肩膀受伤了,最近的训练暂停,明天永安镇有糖人会,我带你去玩儿。”
听他要带她去看糖人会,夏杉涌起满心欢喜,正想答应下来,忽听商北又补充:“别忘了叫上小南一起去。”
叫上蒋南,司马昭之心原来在这里等着呢,夏杉原本的喜悦被浇灭,她哗的一声拉上窗帘:“蒋南说你拿到冠军才跟你去,我才不帮你。”
“糖人会我没想过和你去,商北我不怕告诉你,想约我你根本排不上队。”隔着窗帘,商北听到她的回答,不过片刻,夏杉接着说,“我和姜和早就约好了要一起去。”
和姜和约好一起去?还早就?
不知为什么,一向深以为自己皮糙肉厚的商北,突然觉得受伤的地方如火烧火燎般疼痛起来。
真见鬼!商北有些烦躁,继续“咚咚咚”地敲窗:“小树苗快开窗,让我进去歇歇,我这个胳膊啊,疼得厉害,怕是要废了。”
又装可怜,真烦人,心里这么抱怨着,可下一秒,夏杉便气冲冲地把窗帘拉开,打开窗户,商北料到她心软,美滋滋地翻进去,四仰八叉地躺在她软绵绵的小床上,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小树苗你好狠的心!”商北懒洋洋地眯着眼,调整了一下绷带的位置,开始控诉她,“你居然企图把受伤的我关在外面,如果你忘了,我帮你回忆一下,当年在这棵树上,你还偷看……”
“停!”夏杉大声喝止他,“不就是个糖人会吗,大不了四个人一起去,求你不要再回忆过去了!”
关于那段过去,夏杉坚持是年少不更事,而商北一再强调是她觊觎他的美色。
03
多年以来,在商北小师父孜孜不倦的耐心讲授下,胆小的夏杉也渐渐成了爬树的一把好手。
夏杉、商北、姜和连同蒋南,四个人是相隔不远的邻居,几家前前后后的搬到四方胡同里。她学会爬树后,越来越喜欢登高览众山的感觉。
夏杉不喜欢疯跑疯玩,她经常晃荡着腿坐在树上,远近观景来消磨时间,放眼看去,往往这几家的院子都能看得七七八八。
某天,夏杉吃过午饭,躲在树荫里乘凉,隐隐蝉鸣在耳畔高一声低一声地响着,没过多久,她趴在绿叶中昏昏欲睡,似醒非醒间,突然被哗啦水声惊醒,一睁开眼就目睹了一幅少年出浴图……
仅一墙之隔的商家,商北正背对着她,短发上挂着透明的水珠,虽然还是个小小少年,但由于常年的体育锻炼,他露出来的背部线条分明,别说……真还有点好看。
头一次看到别人洗澡,夏杉的脸一瞬间红了个通透,赶紧捂住双眼,但又按捺不住内心好奇,偷偷裂开两条指缝,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商北的爸爸是体校教练,颇有名气,带出来数个国家队的好苗子,商北身上很早就显露出过人的运动天赋,又有个教练父亲,因此从很小就开始练习跳远。
野猴子似的小少年,商北的妈妈也把这个儿子养得漫不经心,商北训练结束后回家,每次都是大汗淋漓,儿子还小,也不用讲究这么多,商妈妈干脆在院子里摆个大木桶,方便他洗澡。
谁知道会被离家最近的夏杉看到。
不只是看到,而且还看光……
其实夏杉仅仅是看到了一个背影,这也足够让她惊讶了,眼看商北马上要从木桶里站起来,小姑娘家脸皮薄,一声穿透力十足的惊叫,把商北吓得滑了一跤,不小心吞进两口洗澡水。
他“呸呸”两声,冒出头来,脖子以下全埋在水里,转过身,看到坐在树上仍然瞪大眼睛看他的夏杉。
“你居然,居然……”向来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商北看到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的夏杉,竟然红了脸,装出凶巴巴的语气,“你居然偷看我洗澡。”
夏杉矢口否认:“我没有!”
随后又心虚地补充:“我不是故意的。”
“都怪你!谁让你在院子里洗澡,再说了,只看到一个背影而已,小气鬼。”
“……”
真是恶人先告状,小气鬼?偷看别人洗澡还有理了?
这时他们已经读了小学,也知道男女有别,夏杉尽管嘴上不服软,但还是赶紧灰溜溜地回了卧室躲起来。
没过多久,穿戴齐整的商北已经顺树而上,砰砰敲着窗:“小树苗,给我开窗。”
夏杉略作犹豫,还是跑过去,开窗放他进来。
“坐好。”商北踢过一个板凳,抬脚钩在他面前,点了点下巴,示意夏杉坐下。
夏杉发育得晚,小时候比同龄人都要矮一些,又生得白净,眼如杏仁,阳光投过来,点出几分神采,她平时最听商北的话,今天又犯了错,更加老实,乖巧地坐好。
商北眉头紧锁:“经常偷看别人洗澡?”
“没有!”夏杉赶紧澄清,“我没有要偷看!谁跟你似的会在露天院子里洗澡!”
“难道我们还是小孩子吗?”夏杉痛心疾首地说,“我们都已经十一岁了啊!”
“……”
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听到夏杉说没有看过别人,商北的心里长舒了口气,也不再关心她的其他言论,理所当然地说:“作为补偿,从明天起你来体校给我做陪练。”
“不要。”
“那我就告诉别人,你偷看……”
“你!”
“我能陪练什么?”夏杉扬起她细瘦的小胳膊,“我可不是体育生的料。”
商北眯着眼睛笑,打了个响指:“我早有准备,还有二十五天是你的生日,哦对了,小树苗,我为你提前准备了生日礼物。”
没想到商北会将她的生日记得那么清楚,还提前准备了礼物,刚才的怒气顿时消弭,夏杉琢磨着,哪怕商北提出一百个要求都恨不得答应他,何况只是区区一个陪练。
第二天见到她的礼物后,这些感动烟消云散。
呵呵,普天之下,谁会喜欢一个平沙耙呢?
04
让夏杉感动得不辨东西南北的所谓生日礼物,实际上是一个专门用来填平沙坑的工具,夏杉的陪练任务就是扛着平沙耙在一边陪商北训练,在沙坑因为多次跳跃而质量下降时,她就赶紧耙平沙子。
夏杉热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扛着平沙耙站在一边,商北每完成一跳,都会冲她吹声口哨。自小耳濡目染,夏杉对跳远很了解,每当看到他跳出出色成绩时,夏杉都情不自禁地拍手鼓掌,但一对上商北的目光,她又冷哼一声,皱着鼻子,怎么看怎么可爱。
“别说你这样还挺有星相的。”商北上下打量她,伸手把从器材室找到的一顶草帽盖在她的头上。
夏杉心里一喜:“像谁?王祖贤?”
商北忍住笑,清了清嗓子:“悟能。”
看夏杉还一脸茫然,商北提醒道:“猪八戒,九齿钉耙是你的招牌。”
“商北!”夏杉被他气得一蹦三尺高,挥着平沙耙追打他。
操场跑道上,俊朗的少年如一只矫健的小鹿,身后追逐的女孩儿身着湖蓝色运动衣,和晴朗天空分外合衬,他明明是个运动健将,却跑跑停停,不时等待着女孩儿追近,还逗她:“八戒,八戒。”
商北并没有意识到跑道上还有他人经过,嬉闹倒退间,不慎将一袭白裙的蒋南撞倒。
如果知道这一撞会撞来蒋南,夏杉直叹气,她多忍受点奚落也没什么大不了啊。
蒋南自小练芭蕾,走起路来永远腰杆挺得笔直,永远迈着外八字,就她那轻飘飘地一把细脆的骨头,哪里抵得过商北这大力一撞,只听一声痛呼,蒋南扑倒在地。
虽然蒋南也住在四方胡同里,但是和商北、夏杉并不熟悉,夏杉同商北往来最多,和姜和也关系不错。
这两个玩伴一个能文一个能武,姜和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很书生气,温暾的脾气,教起夏杉最头疼的数学题也十分耐心,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讲解,不像急躁的商北,有时恨不得撬开夏杉的脑壳把那些数学公式全灌进去,姜和常说:“不着急,再听一遍就会了。”
“姜和啊。”夏杉张着双臂夸张地感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又瞥了瞥别处:“比某人强多了。”
商北眼神微微一黯,继而伸手揪了揪她的耳朵:“笨死了。”
跳芭蕾的蒋南自幼时便天南海北地参加各种舞蹈比赛,不常见到,几乎和他们没有接触,虽也算邻居,可就连夏杉都叫不出来她的名字。
再说,蒋南虽容貌气质都出众,可总是扬着下巴,看起来高高在上的样子,在哪里都显得不合群,常常独来独往,这次不知道被什么风吹到体校来,好巧不巧,碰上了商北。
见撞到了人,商北顾不得玩闹,赶紧蹲下身来去扶她:“你没事吧?”
“没事。”蒋南勉强说道。
视线无意中扫过,忽见蒋南的衣襟上用金色线绣着名字,端端正正的两个小字,商北却猛地怔住。
蒋南一直按着脚腕,试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见她脸上的疼痛之色,商北也顾不得其他,一把将蒋南横抱起来直奔医疗室,夏杉小跑着跟在后面,也敌不过商北的迅速,她只看到少年健步如飞,蒋南的白色裙摆随风飘扬。
追不上他的脚步。
他偕同别人远走,连个回眸也不曾留下。
05
夏杉虽然偶尔迟钝,但在某些事情上却敏感得惊人,几乎是一开始,她就察觉到商北对蒋南的不同。
经过医生的检查,蒋南只是脚腕扭伤,只要好好休养就无大碍,毕竟是他惹出的祸事,商北忙前忙后,每天都抽出时间前去蒋家报到,为请假一周的蒋南补课,为了打发时间,商北还邀蒋南一起看各大体育赛事。
在国内,类似跳远的田径比赛仍然属于偏冷门的项目,看到蒋南颇感兴趣地观看,还不时和商北讨论一番,完全是半个行家的模样,躲在窗台下偷听的夏杉怨念地把手中苹果削得坑坑洼洼。
蒋南的妈妈一直担心女儿的不合群,难得她能够在商北面前袒露笑意,于是拜托他多和蒋南一起:“小北,你是当哥哥的,就算给阿姨帮帮忙。”
夏杉知道,商北最抗拒和小女生相处,因此这些年来,他身边只有一个她,没想到这一次,商北却一口答应下来。
察觉到夏杉的闷闷不乐,姜和安慰她;“杉杉,你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就蒋南那张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大哥你这是安慰还是暴击?
夏杉瞪了姜和一眼,不甘心地揽镜自照,看到镜中人比蒋南圆润许多的脸,更加郁闷了。
蒋南自此正式加入他们的小团队。商北把“哥哥”这个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除夕夜带着蒋南去放河灯,但凡比赛获得奖杯,都先要和她炫耀一番,还送她去参加Q大附中举办的朗诵会。
尽管这些活动夏杉也参与其中,可商北和蒋南似乎把她隔在一山之外,商北对蒋南流露出的格外温柔,夏杉难以忽略。
最后的分歧出在日常训练上。
商北每天都要做速度训练,100米的全速跑和400米的变速跑,以往都是陪练夏杉帮他记录时间,这天蒋南却小声提议想替夏杉分担,还没等夏杉表态,商北二话不说,把秒表交到了蒋南手里。
训练场上并不热闹,三三两两的运动员在做热身活动,夏杉怔在原地很久,细软的风扑面,滑到心底,却是彻骨的冷。
“商北。”夏杉只淡淡地叫了这一句,随后从一旁拿起备用的秒表,“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塑料壳顿时四分五裂。
她素来乖巧,像只猫,尤其听他的话,商北没有想到夏杉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想解释,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愤然离去。
这次分歧后,夏杉渐渐退出了三人行的组合,后来商北几次示好,向她发出邀约,夏杉都借口有事,全部推脱。
虽然当时摔表之举干脆英勇,可夏杉不是没有后悔过,她和商北相识多年,常和他开玩笑,如果有天他身披红旗,站在最高领奖台上,一定要提她的名字,可现在呢,还没等他一飞冲天,他们已经几近形同陌路。
怎么能不难过。
为了让夏杉排解失落,周末傍晚,在送完一份餐后,姜和带她去胡同口的小放映厅看电影。
那是一部老电影了,因为是放映厅老板的钟爱之作,所以每到周六都会放一遍。夏杉是第一次看,她目不转睛,似是要把每一处细节都融进心里,直到听到那句“岁月在你脸上刻下衰老,却在我心底刮走回忆。成长是不得已的告别。”
姜和清清楚楚地听见身边的小姑娘叹了一口气。
她那时并不懂感情,但已经隐隐咀嚼到感情的苦。
不由地想起商北,成长是不得已的告别,或许每一段成长,都要面临告别。
两人生出微妙的距离感之后,夏杉有意无意地躲着商北,有几次,他坐在树上,看着一窗之隔的她,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谁也没有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悄然而至。
06
那是一场全国运动会的直播,也是商北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模的赛事。
几乎全国最顶尖的运动员都聚集在这里,虽然出自小城镇的体校,而商北凭借着自己的天分和努力,但仍为自己争得一张入场券。
嘴上说着要和这个重颜值轻朋友的小时玩伴拉开距离,可是抢票的手却很诚实。夏杉偷偷买了票,坐在观众席上,想见证他的夺冠时刻,听商叔叔说,省队的教练会在这次运动会上挑选好苗子,如果商北发挥出色,进入省队完全没有问题。
那场比赛竞争激烈,赛场上的气氛如箭在弦上。
商北刚一上场,夏杉就察觉到他的状态不佳,原本清澈的眼神略显黯淡,隔着很远,夏杉也能清楚看到商叔叔在大声斥责他,想让他找回状态。
可是收效甚微。商北每次都压在合格线边缘勉强晋级,在关键一跳时摇动腿摆动不充分,猛地发力时意外受伤。
夏杉惊叫一声,抓住看台栏杆,蓦地站起来。
商北腰部本就有旧伤,这次新伤压旧伤,伤势不容乐观,随队医生立刻冲了上去。
那天,天沉欲雨,商北躺在担架上,似乎疼痛难忍,目光还四处寻着,在看台处迅速找到目标,遥遥向她这边看了一眼,轻轻扬起一个微笑,嘴唇动了动。
一眼穿透人海,夏杉泪流不止。
她看懂了。
他在说:“杉杉,没事,不要哭。”
之前的争端和疏远,两人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最灰暗的康复期,一直是夏杉陪在商北左右。蒋南通过了一个知名剧组的海选,拿到了其中一个戏份颇重的小演员角色,为了呈现出更好的效果,开机之前需要在剧组长住,接受方方面面的培养,蒋南暂时离开了四方胡同。
因为腰椎受损,商北不能再继续练习跳远,商叔叔经过慎重分析和研究,让他转练撑竿跳高。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还要永远放弃他挚爱的跳远项目,向来困难打不倒的商北犹豫了,他沉吟许久,才说:“你让我想一想。”
让我想一想,是选择奋战,还是,就此退役。
已经是夏意深深,到处树木葱茏。
夏杉陪商北来到体校,烈日炎炎下,商北定定地看了训练场良久,刚选拔进来的几个小运动员在互相丢沙子,笑声如铃,玩得开心,他忽然指着不远处,问:“小树苗,你说我这辈子还有机会站到那里吗?”
夏杉顺势看去,不远处是体校简陋的领奖台,商北指的是领奖台的最高处。
她心里酸涩,却笃定地点头:“商北,你那么厉害,就是改练铁饼也能所向无敌!”
原本心情还沉重,听到夏杉的无脑追捧,商北蓦然觉得心里轻快许多,大手摸上她的头顶,满意道:“小树苗,从小到大哥哥真是没白疼你。”
“谁是哥哥!”夏杉拨开他的手,“一边去。”
看她气鼓鼓的小脸,商北哈哈大笑。
原来觉得难比登天的决定,居然瞬间就在心底烙下,商北坚定地选择再战。
无非是想站到那个最高处。
是为了自己吗?商北扪心自问,随即淡淡笑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此后商北刻苦训练,这两年大大小小的比赛参加过几场,虽然成绩尚佳,可离他的目标还是差了一步。
这次全国大赛系列赛,商北原本信心满满,谁知又只有一步之遥。
07
蒋南最近刚杀青一部古装剧,回四方胡同小住,她的确优秀,又肯努力,边读书边拍戏,现在已经小有名气,夏杉看过一次她的访谈,原本那个不善言辞的小女孩儿,现在已经能够对着镜头谈笑自如,
夏杉想,她和蒋南,何止是云泥之别。
在商北征战全国田径系列赛之前,他们四个人在夏杉家的福不福小吃店小聚,期间商北热情地邀请大家半个月后去糖人会,蒋南笑着说:“以我现在的身份,等你拿了冠军再邀请我吧。”
最终商北以失利告终,但心里还一直记挂着那场盛大的糖人会,于是采取曲线救国的策略,让夏杉叫上蒋南一起去。
声声威胁在前,夏杉哪有不从的选择,于是糖人会那天,四个人结伴而行。
糖人会规模盛大,人流如织,夏杉情绪高涨,各式各样的糖人琳琅满目,她从小就喜欢糖人,以前还试图跟走街串巷的糖人师傅学两手,但她心不灵手不巧,捏出来的糖人像一个怪兽,她还嚷嚷着是照着商北的样子捏的。
一路糖人看下去,看到最后,见有糖人师傅现场教学吹糖人,夏杉又迈不开腿,渴望的眼神里透露着想学。
还是蒋南及时制止了她:“杉杉,前面还有一个糖人展,要不我们先去看看?”
听说有糖人展,夏杉又兴致满满地跑了过去。
展览区有近百个糖人,夏杉一一看去,最后在一个小姑娘模样的糖人前站定,琢磨半天,那个糖人小姑娘生得白净,眼如杏仁,扎着马尾辫,乖乖地坐在凳子上,怎么看怎么熟悉。
“哎,商北,你看这个是不是有点像我?”见蒋南和姜和都去另一边看画糖人,夏杉悄悄问。
商北没有回答,反而悄悄地红了耳根。
夏杉低头去看这个糖人的名字,没想到一眼先看到作者:商北。
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这个糖人学了很久,蒋南的妈妈是个捏糖人高手,我做过很多。”商北定定地看她,“唯独这个最像。”
“大概是因为,对于其他,我只是简单地动手去做。”
“这个呢?”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夏杉愣愣地问。
“动心。”
08
曾经,商北有几次想将一切说给夏杉听,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
他并不是对蒋南别有情愫,对她格外温柔的原因,是因为她像他早就去世的妹妹。
那是他心中永远的隐痛。
商南那时还小,不太爱说话,喜欢黏着他,她学芭蕾,脚尖绷直跳给他看,商北玩心重,无心带她,溜出去玩儿,商南偷偷跟着,他并不知情,却导致妹妹意外溺水。
所以从那以后,商北抗拒和女生相处,夏杉却如疾风,以不可阻挡之势闯进他的世界。后来遇到蒋南,她和妹妹太像,他如同赎罪,格外照顾她。
他知道夏杉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可要怎么向她说出口?一个自私的人,一个不负责任的哥哥,怎么告诉她?再者后来无意中遇到姜和同她看电影归来,姜和温柔,有耐心,她也感叹过姜和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相距甚远,更加开不了口。
后来参加比赛,听爸爸说他很有可能被选进省队,远离这里去训练。商北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因为状态不佳意外受伤,心里居然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受伤了,就不用离开这里。
或者说,庆幸的是,不用离开她。
意外之喜,大概是他们原本渐行渐远的关系又恢复如初。
后来商北与姜和长谈过,才知道逃避并不是一个好方法。
不如说出口,全部说出口。
这次糖人会,他想把他做好的糖人送给她,却苦于没有好办法,知道原委的蒋南自告奋勇要助他一臂之力。
“唉!”夏杉叹了口气,“要是早就知道你这么有眼光,我就不用自学芭蕾了。”
她有些委屈:“我很笨的,根本学不会。”
“哪里笨?”商北揪了揪夏杉的马尾辫,“你啊,从小就聪明。”
夏杉一双眉眼弯弯,似新月。
喜欢这件事,大多数人遇到后,第一反应是胆怯。
总觉得对方值得更好的人,而从不知,在感情里从来没有更好。
意中人,就是最好的那个。
记得很久以前,夏杉跟着商北和蒋南一起去参加朗诵会,其中有人读到宗白华的《我们》——
我们并立天河下。
人间已落沉睡里。
因为有你,哪怕飘摇风雨,也终换天河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