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和你要张相片。
女人用恳求的口吻说。中年男人不由慌了神,满脸惶恐地看着女人,女人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也定定地看着他。他连忙收回目光,脸庞瞬间涨红,说妹子,你是个好女人,可这事不能勉强啊,是不?女人的脸也一片绯红,说大哥,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要拿照片去登记结婚,是想拿相片去问问人家,或许能遇到认识你的人。停了停又说,我没有别的本事,能做的只有这些。中年男人终于松了口气,脸上泛起尴尬的神情,说妹子,我知道你想帮我,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他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似的,说你先回吧,我有办法。女人又抬头看着他,在他眼里看到一片真诚,于是放心地抱着孩子离开。
老王,人家送饭来也不吃?你不饿人家可饿呢。
工友们起哄着。中年男人对他们报之一笑,这是他们男人间的话。我不姓王,中年男人仰起脸正色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工友们扭过脸来盯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中年男人把他的事情说出来,工友们无不唏嘘,但他们觉得这和女人一起吃饭并不矛盾。我不能害了人家,是吧?中年男人说,我不能对不住妻儿,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工友们见他如此,不再取笑他,说那你就找回过去吧,万一你是个光棍,再回来娶这个女人,枉得人家对你那么好。
中年男人没有离开工地,他不知到哪里去寻找过去,他答应女人自己有办法,只不过哄她离开而已。那些天夜里,他越来越喜欢做梦,而且做着同一样梦,梦见自己变成一片枯叶,卷在秋风中,越过房屋、河流和田野,落在岩石上或树梢下,无论飘落何处,他都会伸颈四下张望,目光越拉越长,眼前闪现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其中一张脸庞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额头上印着一条手指粗的伤疤,如同一条跃跃欲试的蜈蚣,那人眼神忧伤,呆呆地站立在河岸旁。他走到那人面前,跟他说话,安慰他,那人无动于衷,似乎压根儿看不见面前站立一个人。他越来越焦急,梦就在焦急中醒来,虚脱般坐在床上。宿舍外的灯光透过粗糙的窗布,把他的身影投到墙上,呈现出一片巨大的阴郁。起夜的工友看到他在发呆,知道他又陷入虚妄里,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于是跟他一起坐在床板上,抽着劣质的香烟,烟头在暗夜里忽明忽暗。
在一天晚上,他梦见老人淹在河里,枯瘦的尸体随波逐流,在闪着金光的河面上消失。他站在岸上目睹一切,心里并不疼痛,也不忧伤,觉得所有生命都将逝去,最终像他一样变成没有过去的空白人。他不由猛地惊醒过来,浑身虚汗地坐在夜色里,暗暗庆幸这只是个虚无的梦境。
他越来越害怕做梦,每天夜里总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然后倒头便睡,然而他总会落入梦境。
他似乎在梦境中找到了寻找的方向。
中年男人下班后就来到街边,在胸前挂一块牌子,写着“认出我是谁必酬谢”,并画上一个大叉。牌子是他拿两瓶三花酒,请一位退休教师写的。退休教师把牌子送给他时,眼里充满怀疑,说孩子,为何要画个大叉?中年男人不知如何回答,又从袋子里掏出两包烟,退休教师连忙提起手中的酒,说够多的了。两人相互推辞僵持不下,路过的工友说,先生你就收下吧,别看这几个字,这对老王可重要呢。退休教师笑了笑,勉为其难地收下,脸色一片通红,不知是因为夕阳照映,还是因为激动。
过路人注意到他胸前的牌子,在私下里议论纷纷、相互猜测,不时有人来到面前说认识他,结果说来说去,也没能勾起他的记忆,最后那些人都失去耐心甩手而去。他望着那些人远去,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但还是给他们送包烟作为答谢。
不久后的傍晚,一个男人来到他面前叫喊着,李阳,李阳,真是你呀。中年男人扭过头去,看到来人因激动而满脸通红。你怎么在这里?别人跟我说,我还不信呢,别人说你失忆了,这不会是真的吧?来人拍拍他的肩膀。中年男人说,你认识我?来人惊讶地张着嘴巴,说你不就是李阳嘛,你比以前瘦了点儿,以前额头上没有疤。中年男人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来人掏出精装甲天下香烟,给中年男人递一支,中年男人接过烟却没塞进嘴。来人咧着嘴说,李阳,实话告诉你吧,我好赌,可手气不好,需要钱,明白我来的目的吧?中年男人看了看来人,说你这么直接,我心里倒有些踏实,可怎么证明我们认识?来人吸了一口烟,说我带你去看个地方,以前你在那住过,如果你记起来,你就付钱,不过得现金,不能用几支烟把我打发,记不起来就算了。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举起一只手掌,说如果能让我想起来,酬谢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