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收起胸前的牌子,跟着来人搭乘三轮车,七拐八弯来到一条巷子,在一处破败的院门外停下。院门上挂一把生锈的锁,来人用石头砸烂那把锁,把粘满灰尘的门板掰开,一股腐烂味扑面而来。院子里到处是枯枝败叶,墙角里钻出杂草,有几株在屋顶摇曳,门框上方的瓦片已经脱落,裸露的木条也腐烂不堪,几只老鼠四处逃窜。
想起点什么吗?
来人问。中年男人在院子里踱步,认真地盯着每处景物,怎么看都是陌生的,要是这是自己的家,那么家人都到哪去了呢?他摇了摇头,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又四处查看,想找出蛛丝马迹来,结果他还是记不起来。
李阳,拿钱吧。
来人走到中年男人面前,中年男人说,给什么钱?来人说,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啊,我把你带到这地方,你记没记起来,只有你自己清楚,就算你记不起来,以后你也会经常来到这里,总有一天会记起来,这样不认账不好吧?中年男人知道上了当,不想再理会他,转身走出院子。男人追出来拦住他,说不给钱,别想走。他笑了笑说,这样吧,五百,就当我买个教训。他说着掏口袋,没掏出钱,只掏出一本存折,说没有现金。来人说,那就去取啊。他们就到附近的银行取钱,中年男人取出五百块钱给来人,来人接过钱在手里拍了拍,说再拿两千,这样就两清了,不管你以后还去不去那地方,我都不再找你要钱。中年男人恼火了,一把推开来人往前走,男人踉跄几步摔倒在地,爬起来挥起拳头冲过来。两人扭打在一起,来人从地上抓起石头砸来,中年男人的脑袋被砸出血。许多人围着观看,没有上前来拉架,银行保安看不过去,才边报警边冲过来拉开他们。不久警察开着警车到来,把他们双双带到派出所。
李克白,你可以走了。
警察在铁门叫喊,中年男人不知在叫谁,警察有些恼火,冲着叫喊,李克白,你想在这过年吗?中年男人才确信警察在叫他,不由糊涂起来,他并不叫李克白呀,但他不想在拘留所里待着,于是快步地往外走。
克白,你真的不认得我?陌生男人把他领出去,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阿朗。他认真地看着男人,还是没想起来,结果摇了摇头。男人不由着急起来,在他面前跺着脚,说你想想,李朗,我们之前喝过酒的,打过架的,你不会记仇吧?他还是想不起男人是谁。这个自称李朗的人应该是熟人吧,不然怎么会跑来把他领出去呢,他什么也没有,图什么?他再次打量这个自称李朗的人,头发长而蓬乱,快盖住眼睛,懒得修理的那种,衣襟、裤角和鞋帮上留有油漆。男人摊开双手笑着说,在补胎铺里当小工,没挣什么钱。中年男人指了指脑袋,说我失忆了,想不起来了,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男人说难怪你认不出我。中年男人又看了看男人,说我真叫李克白?男人无奈地笑着说,你还是回一趟林荫镇吧,到那里什么都记起来了。男人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街头跑去,边跑边说,我今天有急事,差点忘了,有事到龙舟工地找我!
两天后,中年男人到龙舟工地找自称李朗的男人,人们说他欠人家钱,昨天夜里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想了想,不如到林荫镇去碰碰运气吧。他查了叫林荫镇的地方,距此地有几百里地,于是转了一天车,在次日上午来到林荫镇。他走到小镇的街上,那是唯一的一条街,不少人扭头来看他,忽然向他招手呼喊:克白,回来啦?中年男人向人们点头回应,他记不起叫喊他的人是谁。几个孩童边往街尾奔跑,一路叫喊着渔夫回来啦!渔夫回来啦!李克白忽然回来的消息,像一场阵雨淋湿整个小镇。人们纷纷从家里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于是跟着感觉往前走。街道尽头站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怔怔地看着他,眼圈发红,风刮乱她的头发,他感觉那个女人跟自己有关,便大胆地向女人走去。
女人把头拱进他的怀里,一只手抱着婴儿,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拍打他,手劲儿很大,拍得他生疼,嘴里哎哎呀呀叫着,接着变成沉闷的哭声。她是个哑巴,这个哑巴是自己的亲人,到底是他妻子,还是妹妹,抑或是别的什么人,总之关系非同一般。怀里的婴儿睡得正香,脸蛋红扑扑,因她动作太大而惊醒,张开还没长牙的嘴放声大哭。女人手忙脚乱地哄婴儿,撩起衣襟给婴儿喂奶。中年男人连忙把目光避开,白花花的乳房还是刺痛他的眼,不由为这种念头感到羞耻。此时一个瘸着脚的男人走过来,轻轻地拥了拥女人,尔后抬头对中年男人说回家,回家。女人抹掉脸上的泪,抱着婴儿走在前面,瘸腿男人伸手帮中年男人拿行李。中年男人再次犯疑,瘸腿男人与他是什么关系:兄弟、女人的丈夫,还是别的什么人。他想不明白这些,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顺着石板路往街尾走去。石板路上粘着泥巴,刚下过雨,他忽然觉得有某种亲切感,不由相信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