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一个晚上,电视播出某地秋收的场景,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摊在一家院落,十分诱人。似乎是触景生情,父亲想到了自己的那二亩地,父亲说,若把地不给王爱粮转包,咱家的玉米也该收了,棒子肯定有一尺长。又说,他每年留的苗稀,施肥足,长的棒子就比别人家的大。接下来的几天,父亲老是自言自语:王爱粮的收成不知咋样?这狗日的命好,种上我的地了。在父亲的看来,似乎他的地是世界上最好的地,理所当然会长出最好的庄稼。妻子说,地包给他了,他种得咋样咱就不操心了,反正他出承包费了。父亲啍了一声,像是对妻子的话表示不屑。我忙打圆场,说把地包给王爱粮了,庄稼长势咋样,收多收少,就是他的事了。
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那天,我要回村给母亲上坟,父亲似乎忽然有了精神,要跟我一同回家。妻子说,爹,你身体不好,回去干啥?父亲哼了一声。我看穿了父亲的心思,说好好好,让爹穿暖和,回农村散散心。果然,父亲瓮声瓮气地说:干啥,我要看看我的地。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入冬的田野又换上了新装,途中,父亲透过车窗看着高速公路两边田野里绿油油的麦苗,褶皱纵横的脸上荡漾着笑容,说今年雨水好,地墒足,明年麦子又要丰收了。似乎父亲一看见土地,他的心情就格外好。
六
下了公路,我将车端直开向了村南的坟院。我和父亲一块先来到母亲的坟前,我给母亲烧纸、磕头、作揖,祭拜过后,便把车开到了我们家地头的水泥路上。
我和父亲几乎同时下了车,却见周遭的地里全是绿色,而我们家的地塄上,半人高的枯草被寒风吹得东摇西晃,地中间成了一个大坑。一台挖掘机正在伸开它长长的臂膀,继续把坑往深里挖,将一爪一爪的土哗啦哗啦倒进坑中的翻斗汽车上。尘土飞扬,狼藉一片。
转包出去几个月,父亲钟爱的地就变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我一下子蒙了。
大坑仿佛挖到了父亲心上。父亲像是患了痢疾,浑身哆嗦,嘴唇颤抖,问这是干啥,这是干啥?挖掘机仍在作业。父亲急了,连颠带跑下了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又像狼一样吼叫,你们这样糟贱地,要遭雷劈呀!挖掘机依然轰鸣,又挖出一爪土,倒进翻斗车。忽然,我看见父亲如同电影中的英雄王成,冒着敌人的炮火冲上阵地,站在了高高扬起的铁爪下面,任铁爪里的余土洒在自己头上身上,不管不顾,以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慨和铁爪对峙,倒逼铁爪停在了空中。
王常胜的大脑袋从挖掘机驾驶室窗口伸出来,大声吼道:你这棺材瓤子,人忙着哩,还不快避开。
你这是干啥?说清楚再挖。
你老汉该没疯吧,挖不挖关你啥事?快避开,工期紧,不要耽误我们,你看又来车了。
说不清楚,不能乱挖。
我要还挖呢?
那就从我头上挖下去。
看着王常胜气势汹汹的样子,我真想掴他一耳光。
双方陷入僵持之中。
果然,我看见几辆翻斗车从通往县城的公路上驶过来,停在我的身边。陈三从一辆车上跳下来,递上一支烟,问我咋了咋了?满脸苦相说:这是王爱粮叫挖的,说是县城盖高楼,需要土填地基,一车八十块钱,比种粮强多了。王爱粮说,为抢这个生意,他跑了不下二十次,花钱请客不说,嘴皮子都磨烂了。
我没理睬这个王八蛋。我估摸他和王常胜王爱粮是一伙的,挖土的事是他们早串通好的。
陈三见我不搭腔,跑到父亲跟前,把在我面前施的招儿故伎重演,反复解释。父亲依然是泰山压顶,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佝偻的身子直直挺起,任寒风吹着枯草样的白发,藐视着这个世界。
陈三好像等不及了,他招了招手,几个翻斗车驾驶员跑上前去,他们一同将父亲架起,抬着离开,犹如电影电视中出现的绑架人质镜头。父亲在空中拼命地蹬拼命地骂:你狗日的王爱粮,诓了我老汉啊,我眼瞎了,咋让你种我的地。你这是糟贱地啊,你这唯利是图的家伙,该杀!
陈三边扶着父亲的头边说,大伯,你也甭骂王爱粮了,先消消气再说,你不知道,王爱粮也有他的难处啊!
陈三的话无疑于火上浇油,父亲嘴里仍在骂:王爱粮,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在我地里乱挖,你咋不在你娘坟头上挖呢?好像他跟王爱粮有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