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山1，天下之穷处2也。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3;江流悍急4，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5，舟上下失势6，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郭7无居民，官无丞尉8，夹江9荒茅篁竹之间，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10。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11，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期约12。是以宾客游从之士无所为而至13。
愈待罪于斯且半岁矣14。有区生者，誓言相好15，自南海挐舟16而来。升自宾阶17，仪观18甚伟，坐与之语，文义卓然19。庄周云：“逃虚空者20，闻人足音跫然21而喜矣。”况如斯人者22，岂易得哉!入吾室，闻《诗》《书》仁义之说，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间23也。与之翳嘉林24，坐石矶25，投竿而渔，陶然以乐26，若能遗外声利而不厌乎贫贱27也。
岁之初吉28，归拜其亲29，酒壶既倾，序以识别30。
1阳山：县名，今广东省连州市阳山县。
2穷处：僻远之地。
3虞：忧患、危害。
4悍急：凶猛湍急。
5廉利侔剑戟：锋利地跟兵器一样。
6舟上下失势：船在急流中上下颠簸而失控。
7县郭：县城。
8丞尉：县丞和尉。
9夹江：沿着江边。
10鸟言夷面：形容蛮荒之地。
11画地为字：在地上写字相互交流。
12出租赋、奉期约：交税赋、定日期。
13无所为而至：不会为了什么而到这里来。
14且半岁矣：将近半年。
15誓言相好：立誓说做好友。
16挐舟：撑船。挐rao，通“桡”，船桨。
17升自宾阶：从西阶上。
18仪观：仪表。
19卓然：卓越的样子。
20逃虚空者：逃到荒凉地方的人。
21跫(qiong)然：脚步声。
22况如斯人者：更何况像这样的人。
23有志于其间：有志于圣人之书。
24翳嘉林：遮蔽着树林。
25坐石矶：坐在水边的石头上。
26陶然以乐：陶醉以愉悦。
27遗外声利而不厌乎贫贱：遗，弃。声利，名利。厌，厌恶。
28岁之初吉：农历正月。
29归拜其亲：拜，叩拜。亲，父母。
30序以识别：作序以记离别之情。
在贞元十九年冬，韩愈当时是担任监察御史一职，由于当时的灾情非常严重，而有关官员却并不讲出实情，所以韩愈就斗胆写了一篇叫做《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的奏章，而把京畿地区遭受严重干旱人民痛苦不堪的情况如实说了出来，希望能够缓征赋税，以挽救百姓的性命。这一下就触怒了京兆尹李实及最高统治者，于是很快就被贬到连州的阳山(今广东省阳山县)这个地方去当县令。而阳山是天下最贫穷的地方。那里陆地有险要的丘陵，还有可怕的虎豹。并且江流汹涌湍急，有很多横于江上的大石，可谓是锋利如剑戟。要是船在江上行驶，就会上下颠簸难以控制，常常有船破人溺的事故常常发生。而在县城里没有居民，并且官署也没有官员。在江的两岸，于荒草竹林之间住着十多家小吏，听那里的人说话像鸟叫那样难懂，并且相貌与中原人不同。韩愈刚到阳山的时候，由于言语不通，就只好在地上写字，如此这般之后才可以把交纳租税的事情传达给当地人，希望他们遵守约定。所以宾客和随游的读书人，一般都是没有什么作为才到这里来的。而韩愈待罪在这个地方，已经将近半年了。当时有一个叫区册的人，他从南海划船来到了阳山，他以宾客的礼节从西阶上岸，看起来他的容貌非常好，就坐下来和当地人说话，而他的文辞也很好。以前庄子说过：“那些巡行于故墓间的人，看起来是满目荒凉，而听到别人的脚步声，就认为有了同伴，于是觉得欢喜。”更何况是像区册这样的人，难道是很容易就能够遇上的吗?等我进入屋子，听他讲论《诗经》和《尚书》，我感到十分高兴，就好像和他志同道合。于是我和他在林下乘凉，还坐在水中或水旁的岩石上垂钓，可以说是闲适欢乐，就好像可以忘掉外面的名利，也不憎恶贫贱了。到了农历正月，区册要回去向亲人问安，于是我喝完酒后作序以记离别之情。所以我常常说说，这篇赠序虽然是为了嘉奖区生而作，但是也实在含有自勉自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