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未冠,求进士,闻娄君名甚熟。其所为歌诗,传咏都中。通数经及群书。当时为文章,若崔比部、于卫尉,相与称其文。众皆曰纳言曾孙1也,而又有是,咸推让为先登。后十余年,仆自尚书郎谪来零陵,觏娄君,犹为白衣,居无室宇,出无僮御。仆深异而讯之,乃曰:“今夫取科者,交贵势,倚亲戚,合则插羽翮,生风涛,沛焉而有余2,吾无有也。不则餍饮食,驰坚良3,以观于朋徒4,相贸为资,相易为名5,有不诺者,以气排之6,吾无有也。不则多筋力,善造请7,朝夕屈折于恒人8之前,走高门,邀大车,矫笑而伪言,卑陬而姁偷9,偷一旦之容以售其伎10,吾无有也。自度卒不能堪其劳,故舍之而游,逾湖、江11,出豫章,至南海,复由桂而下也。少好道士言,饵药为寿,未尽其术,故往且求之。”仆闻而愈疑。往时观得进士者,不必若娄君之言,又少能类娄君之文学,又无纳言之大德以为之祖,无比部、卫尉以为之知,而升名者百数十人。今娄君非不足也,顾不乐而遁耳。因为余留三年。他日又曰:“吾所以求于心者未克,今其行也12。”余既异其遁于名,而又德其久留于我也,故为之言。
夫君子之出,以行道也;其处,以独善其身也。今天下理平,主上亟下求士之诏,娄君智可以任职用事,文可以宣风歌德,行于世,必有合其道而进荐之者。遽13而为处士,吾以为非时。将日老而就休14耶?则甚少且锐;羸而自养15耶?则甚硕且武。问其所以处,咸无名焉16。若苟焉以图寿为道,又非吾之所谓道也。夫形躯之寓于土,非吾能私之17。幸而好求尧、舜、孔子之志,唯恐不得,幸而遇行尧、舜、孔子之道,唯恐不慊18,若是而寿可也。求之而得,行之而慊,虽夭其谁悲?今将以呼嘘为食,咀嚼为神19,无事为闲,不死为生,则深山之木石,大泽之龟蛇,皆老而久,其于道何如也?
仆尝学于儒,持之不得,以陷于是20。以出则穷,以处则乖21,其不宜言道也审22矣。以吾子见私于仆23,而又重其去,故窃言而书之而密授焉。
1纳言曾孙:纳言,官名,职责是听下言纳于上,受上言宣于下。
2合则插羽翮,生风涛,沛焉而有余:指结交权贵,倚附强亲,可以飞黄腾达。
3餍饮食,驰坚良:饮宴游乐。
4以观于朋徒:取悦党徒。
5相贸为资,相易为名:相互吹捧利用。
6有不诺者,以气排之:有不允诺者,便以气势排斥之。
7善造请:善于谄媚权要。
8恒人:当道的人。
9卑陬而姁偷:卑躬屈膝,娇媚逢迎。
10偷一旦之容以售其伎:以此笑脸而图达到求官目的。
11逾湖、江:跨洞庭、过长江。
12吾所以求于心者未克,今其行也:我心目中的目标未能达到,如今应该离开此地了。
13遽:很快。
14日老而就休:老迈而退休。
15羸而自养:身体瘦弱而想自我养息。
16问其所以处,咸无名焉:询问他所以隐居的道理,均没有适当的名义。
17非吾能私之:不是我个人所私有的。
18唯恐不慊:唯恐得不到它。
19以呼嘘为食,咀嚼为神:以能够呼吸、咀嚼为生活之主宰。
20以陷于是:才身陷边荒之地。
21以出则穷,以处则乖:想以它有番作为,却处于穷途末路之中;想以它处事待人,则又命运多乖。
22审:明显,适宜。
23见私于仆:对我偏爱。
在柳宗元这篇文章中所提到的娄图南,是柳宗元很要好的朋友。娄图南是出生于官宦之家,他的曾祖父娄师德是武则天时期的名臣。柳宗元还不到十八岁的时候,就在长安听说过娄图南的文名,认为他一定能金榜题名,当然朝廷给他封官也就是自自然然的事情了。不过在元和三年的一天,柳宗元却在永州这个偏远的地方意外地见到了娄图南,娄图南的境况完全不是柳宗元当时所想到的情况,“犹为白衣,居无室宇,出无僮御”。娄图南是一个愤世嫉俗、品行清高的文人,他无法容忍唐朝科举考试中徇私舞弊的做法,更不愿意为了功名委曲求全,趋炎附势、阿谀谄媚。娄图南彻底看破了红尘,于是决意寻仙访道,求取长生不老之药,因此,他漂泊江湖,从江西到广东,再往广西。在从广西乘船回来的路上,娄图南一定是对永州的佛教文化久有耳闻,故在此停留。娄图南应该不是专门来永州看望柳宗元的,两人的相遇纯属偶然。这两个命运完全不同的人却有着共同的情感,这就是怀才不遇,失落孤独。“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娄图南为此在永州逗留了三年,并与柳宗元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柳宗元和娄图南在永州共同度过了三年相濡以沫的日子,但是谁也没有改变对方。两人渐渐话不投机,相聚成了彼此的负担。元和四年岁末,娄图南决意离开永州去淮南入道,柳宗元也不再挽留。离别之际,柳宗元为娄图南赋文作诗,在感念娄图南带给自己真挚友谊的同时,仍然对他进行劝勉。其实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柳宗元在心底对娄图南还是充满了期待,希望他能够回过头来,当然事实也与他所希望的相反。